天风萧瑟, 淮水铮然。
风已经转暖了,前几日夜降的大雪终究化作了春水,城内的梨花已然抽出了新枝, 已有雪白的花苞自枝条上生了出来。
梅园处季疏月的坟茔边,立了两方新碑, 那是杨绵绵和姚镜流的坟冢。
杨绵绵的坟冢就葬在了她师公季疏月身边, 她头枕着淮水长河, 身披着红山晚雪,身畔亦有师公季疏月陪伴, 还有会炖鱼, 会唱戏的姚镜流。
有人陪她, 她并不孤单。
允卿门的姑娘们与季源远为她盖上了最后一抔黄土, 季源远的怀里还揣着杨绵绵当时写的断袖的话本子。
可终究没有机会再她了。
季天端静静地看着石碑上两个曾经最为熟悉的名字, 他侧着头,愣愣地看了很久, 眼中有波光流转,突然他皱起眉头, 猛地咳嗽起来。
他在努力回忆些什么。
白藏之微微蹲下身子, 担忧地擦了擦季天端的脸, 终究没说一个字。
今日下葬, 姚镜流昔日那个聒噪又讨人厌的小厮也来了。
自姚镜流死去的消息传来, 那小厮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了下去。他将块撞碎的水苍玉和一把水棕纸伞自布包中拿了出来, 一并递给了季天端。
“这便是季公子当日庙会上,撞碎的那块水苍玉,公子曾在救你之前对我说,若他日后再回不来,便将这块水苍玉和纸伞一并送予你, 做个念想。”
小厮哑着嗓子说道。
“其实这块玉,并不是百花公子撞碎的它原本就碎了一道裂痕,是我们公子昔日宴饮时不小心碰坏的。”
小厮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勾了勾嘴角。
“我们公子是个心思重,当日诬陷季公子撞碎了这玉,不过就是他想要讹你罢了是他碰你的瓷,他是骗你的”
“他想把你骗到手,就使了这碰瓷的手段。他是真的喜欢你啊喜欢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厮压着眼泪,苦笑着沉声说。
季天端愣怔地看着那块冰种天青色的雕着合欢花的玉牌,和那上面那道温柔的裂痕,只觉得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他心悦你很久很久了,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喜欢您了。”
“他当日去水台上救你之前,曾交代我,若他日后不幸罹难,便将他讹你这件事的实情告知于你”
“公子说,你不欠他什么,他若不在了,你与好生与白将军在一起便好。这些话,他无法亲自对你说出来,便由我转达。他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他真正拥有的东西,大约就是这把纸伞,和这块玉牌了。”小厮努力平复着声音道。
“可您如今都忘了这些,这也很好,也算是遂了他最后的愿望啦。”
姚镜流的小厮在泪雨之中微微笑道。
“他最大的愿望,便是你平安喜乐,永不难过。”
“而已。”
季天端静静抚摸着那块玉石,他再抬眼看向那块墓碑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不知自己因何落泪,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而哭。
可当他触摸到那枚玉石之时,只觉得撕心裂肺的悲怮从灵魂深处直直传入脑髓,零星的片段和火光中的呐喊不断在眼前闪过。
他抬起眼睛,在无尽的光芒和梨花月白色的花影中,似有一位披着白狐裘,手执泸州十六骨素白水棕竹纸伞,踏着漫天的光晕盈盈踏莲而来。
他最后一次微微笑着弯下腰,抬起纤长的手,拂过季天端面上如雨的泪水。
绝世的男子纸伞微微倾下,挡在季天端的面前,纸伞为他挡住了日光中闪烁的尘埃,就像是替他遮住了世间所有的肮脏与苦厄一般。
曲遥默默别过眼睛。
纵使看惯了生离死别,可他却依旧红了眼眶。
然而比之季天端,季源远才是最令他担忧的那个人。
杨绵绵惨死至今已有三个月,可直到现在,季源远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她的眼睛里却全是血丝,如今她的眼球已然是鲜血般的赤红。
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咬牙作战至至今日,曲遥总觉得此刻的她就宛如一尊雕像或是个木偶,她所做的一切早已远远超过了她的负荷。
仿佛随时都能崩殂与消亡。
“六六。”季源远将身后的女孩拉到杨绵绵坟前。
“从今起,你便是允卿门下正式弟子“苔聆”双剑也一并传予你因为你的命,是她舍命换回来的你亦算是她带回允卿门中的。”
六六噙着眼泪接过苔聆双剑,再度想起那些恐怖而绝望的时光,是这个姐姐一直握着她的手,那是暗无天日之中,唯一一丝未被泯灭的光明。
是那个姐姐一直告诉六六,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
女孩捧着双剑,来到了杨绵绵坟前。
“我将你正式收为绵绵的义女,日后你便归于允卿外门,由邵绾衣负责教养。你需勤勉刻苦令她九泉之下亦以你为荣,时时自省,方不负她”季源远庄肃道。
六六努力地点了点头。
“去,去她坟前,叫声母亲。”
六六抱着苔聆双剑,跪在坟冢之前,看着那块墓碑。
墓碑上书着几个遒劲的大字“爱妻杨绵绵之墓。”
大字之下,是季源远亲手为她篆刻的墓志铭。
“仙云既散,芳趾难寻,
湘水东逝,不周山倾。
瑞钟月极,贞静至性。
醴泉敬尔,枫露歌卿。
万载千年,徽徽颂音。”
六六看着那块冰冷的青石碑,噙着泪花轻声道
“母亲。”
四野之中,一片岑寂。那个头戴通草簪花的女孩子似是就站在他们身边,她静静地看着这些她最爱的姑娘们和她的小春儿,温柔地微笑着。
“门主,你为何要将六六交予我教养”内门门主邵绾衣似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她拉住季源远的衣袖大声道“教养六六的应该是你啊你才该是六六的师父啊你告诉六六不能辜负绵绵可你亦不能辜负绵绵啊你只有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才能不辜负绵绵”
“走吧,回去吧。”
季源远突然叹息着说道。
她声音很轻,仿佛她早就很累很累了。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轻声道“诸位师姐妹,既已祭拜完毕,我们便回门中吧。我还有些事情没有交待完。”
“门主”
邵绾衣泪雨滂沱地颤声唤她。
可季源远依旧头也不回地向允卿门走去。
曲遥颦起眉头,他看向澹台莲与宁静舟,但见身后这两人的神色也异常沉重。
曲遥没说话,几个人默默地跟在允卿门众女仙身后。
这一路上,没有人驭剑。
季源远就走在最前面,行尸走肉一般地走着,白藏之推着季天端的轮椅,所有人都默默跟在季源远的身后暗暗垂泪或是啜泣。季源远就这样一个人默默地穿过广陵城,这个生她长她的地方,道路两旁都是她最熟悉的灰瓦白墙和河道廊桥。
所有地方,她都曾和杨绵绵一同走过。
路两旁那些斗花踢沙包捉蝴蝶翻花绳儿的女孩子,每一个仿佛都是曾经的她们。
人人似君影,处处皆君声。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一行人终于走回了允卿门的大门前。
季源远推开允卿门那道朱门的刹那,突然,一只大手将她的手猛地捉住了。
“季师姐。”曲遥颦眉道“此事我本不该插手,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问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
曲遥的视线如同芒刺一般直逼向季源远,季源远在那一瞬间罕见地瑟缩了一下。
“我”季源远颤了颤,终究是默默走上了门口的石阶,她站在石阶上,看向门槛下所有的允卿门女孩子们。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她。
时间仿佛就这样岑寂了半柱香。
“对不起大家了。”季源远低下头,却是无比平静地说道“我想卸任允卿门主之位。”
“门主之位,我欲让贤于绾衣。至于内门门主,便由陈念接任罢。”
门下的女孩们在那一瞬间俱是死一般的寂静。
“源远,那么我以姐妹的身份问你一句。”陈念极冷静地看向季源远。
“卸任门主之位后呢你要去做什么。”
季源远堪堪扶住门框,良久之后才抬起黯淡无光的眼睛开口道
“我早已决定了,你们都不必劝我。我本打算,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便去陪绵绵。她一个人在那边我怕她会受欺负。”
季源远看向遥远的苍穹,眼中没有丝毫焦距。
“我要去找她,我要和她在一起。”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中俱是一凉
曲遥只觉得寒气在从脚下往四肢百骸的每一处蔓延。
季源远死意已决。
“胡说什么”岳秀秀第一个发了火她瞪着通红的眼睛怒道“我们已经没了绵绵你难道还要让我们继续承受没有你的痛苦么”
“门主你怎么能死你死了姐妹们怎么办”陆羽萤泪流满面跪地哭道。
“师父不要我不要你死求求你了”小师妹燕燕瞬间便被吓的掉下眼泪来。
“门主节哀三思啊”
允卿门台阶下,黑压压跪了一堆女孩。
“可你们又让我怎么活下去呢你们知道我看见绵绵尸首的那一刻,我是怎样的么你们知道乌枢刹罗那老畜牲把绵绵的头发扔在地上时,我又是怎样的心情”
季源远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丝毫焦距,她看着那些女孩们颤声道“这三个月来,绵绵惨死的模样无时不刻不在折磨我我每一阖眼,就是她的模样痛苦已经变成了仅存的活着的意义了”
“我无时不刻不想死去死亡如今于我,乃是解脱和恩赐我只觉得绵绵不止一次在我耳边说她想我,她想和我在一起
季源远面具般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卑微的向往之色。
“绵绵在等我。”
“她在等我去找她”
“不”曲遥猛地握住季源远的肩膀大声说“一定不是的绵绵师姐最大的愿望,一定是让你好好活着让你和所有人一起活下去”
“你若轻易放弃生命,才是对她逝去的最大亵渎”曲遥咬紧牙,目眦欲裂,他死死握紧季源远肩膀大声说道
“你又知道些什么你又凭什么叫她师姐”季源远看向曲遥,面无表情地冷哼“你连见都没见过她你又知道她什么”
“我见过她”曲遥紧咬牙关,瞪着眼睛
那个在幻境之中,唤他“小春儿”的杨绵绵。
那个在他被乌枢刹罗梦靥操控时,告诉他要拯救广陵的杨绵绵。
那个说着要成为男子汉的杨绵绵,那个即便死去,也在冥冥之中护佑着允卿门的杨绵绵
她怎么可能会让季源远死怎么可能
“你见过她”季源远面无表情“小仙长,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见过她你又是怎么知道,她不想让我去陪她的”
曲遥咬着嘴唇,只觉脑中一片混乱他一定可以说服季源远的一定有什么证据的一定能将杨绵绵的心愿传达出来的
心愿心愿。
这个词便如一道光,照亮了曲遥的整个神识
突然,一阵风吹过,将一盏挂在允卿门外已经燃尽的花灯吹落了。
花灯花灯。
曲遥的思绪猛地回到了生魂驻幻境之中,灯会前一夜,白藏之吃醋,他们二人意外偶遇杨绵绵和季源远的那个落着腊梅花的缠满夜晚。
曲遥猛地醍醐灌顶他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跟着战栗起来回忆像是钱塘的大潮,猛地涌进神识几乎将他冲溃
“你不是要证据么”曲遥瞪着通红的眼睛望向季源远“等我等我一柱香”
旋即,他发疯般地跑进允卿门内。
门内女弟子皆慌乱地跟过去,她们震惊地看着曲遥轻车熟路绕过存善堂,跑过香雪池,直直奔向一个房间。
那是杨绵绵的房间。
记忆中的那一夜,是元宵节的前一夜。
“明天一起去放灯吧。”
“明天一起去放灯吧。”
晚夜落雪的允卿门内,两个姑娘说着说着,突然异口同声道。
两人同时愣了一瞬,下一秒,季源远的胳膊便被杨绵绵轻轻打了一巴掌。
“师姐是不是没听说过,两个人要是同时说了一句话,其中一个人便可以打对方一下,谁若是先打到了对方,对方就要答应她一个愿望”
“所以现在,师姐你欠我一个愿望。”
而那些愿望,早已被那个有着许许多多愿望的,贪心的可爱女孩写了下来。
曲遥早已忘掉男女大防,他疯了一般在杨绵绵屋内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样东西。
花灯。
那是元宵灯会时,杨绵绵还没来得及放掉的花灯。
曲遥本以为这花灯之中该是杨绵绵对未来所有美好的期冀和盼望,可他在看见那花灯中所写的话时,他猛地停滞了。
天地失色,万物崩催
青年不知已经为了她哭过多少次,可这一次的眼泪,却是泉涌一般,再止不住困不住。
季源远已经来到了门外,她颦眉着看向曲遥颤声疑惑道。
“你”
“季师姐。”曲遥举起那花灯,早已是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元宵节前夜,你在允卿门内那棵玉兰花树下,许了杨绵绵一个愿望,是么”
季源远周身猛地一滞,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曲遥,眼里全是震惊和疑惑。
“我只问你,你答应了她一个愿望是不是”
青年声嘶力竭地问着,颤抖着将那个永远都不会放出去的花灯递到了季源远手中。
“所以我要许个什么愿呢是保佑我的簪花铺子顺利开张,还是保佑我们姐妹平安,对了,今年出门结亲的陈师姐好像已经快要生孩子了,我还得许个她母子平安的愿”
那时候的杨绵绵几次想下笔,可几次却又收了回去。她愿望太多太多太多。
那时的曲遥还在季天端壳子里,他只觉得就算给她一床被褥那么大的信笺纸,也能被她的蝇头小楷细细填满。曲遥只觉得她定会写出一篇长篇大论,可最后的最后,却没料到,可那姑娘只写了浅浅的一句话。
竟只有一句话。
季源远展开花灯,抽出里面的信笺,女孩曾经最爱的花染海天霞色已然泛出微微的黄色,她看罢花灯上那熟悉的字迹,一瞬间泪如雨下。
“你欠她一个愿望。”曲遥哽咽着,泪流满面地说着,可最后几个字,已然淹没在了嗫嚅之中。
“你允了她了。”
“你就要做到”
“我不管,反正你现在欠我个愿望”杨绵绵在月光下娇俏地笑着。
“我得好好想想毕竟欠我愿望的人可是允卿门的门主呢”
娇憨俏丽的霞色身影,终究是背着手,蹦跶跶的,在雪夜的玉兰花雨里远去了。
大颗大颗的血泪从季源远眼中涌出而后才是清澈如雨的眼泪季源远颤了颤,猛地跪倒在地,她抱着那盏纸花灯,似要将这盏水灯死死按入心口一般,那仿佛就是她这辈子最宝贵,最珍重的东西。
季源远终是哭了出来。
那女子声泪俱下,嚎啕大哭。那是曲遥这辈子所能看见的最悲伤欲绝,最心碎疼痛的表情。
“愿源远师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生无虞,百岁无忧。”
“得见卿安,此生足矣。”
她们在淮阳水乡里成长,她们在光芒碎星中执手,她们在花雨雪夜里拥抱,她们在红尘人寰中相爱。
在无尽的光芒中,温软的女孩终于抱住了痛哭至几度昏厥的季源远。清浅的亲吻落在她紧皱的眉间。
君乃允卿门中客,我为允卿槛外魂。
广陵夜雪梦一愿,共历人间岁岁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章,允卿门就要告别啦
依旧是章尾墨叽叽,我在下一章作话墨迹感谢在20210216 01:59:0820210218 01:4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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