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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鸿雁尺素,眠尽经年
    阴风烈烈, 乌云压顶。

    鹤影寒潭所带的金光自西南天界呼啸而来,长剑载着曲遥与澹台莲二人。

    殊胜无暇,头带墨蓝色月长石发簪的白衣仙者身后是一身黑色紧身皮衣劲装的俊朗青年, 青年背着震旦剑,抱住澹台莲的后腰, 凝眉看着远方的天空, 表情又凝重了几分。

    “我现在好担心, 晃晃的消息平安送到了么”曲遥抿唇,贴在澹台莲的耳后问道。

    “时间紧迫, 我们先到东海附近的登州, 打探下情况。”

    穿过层层叠叠的乌云, 直逼东天而去。

    越往东走, 东方天界的血线便越发明显, 云雾蒸腾之中,腥味也越发浓重。

    曲遥向云下望去, 眉心越发皱紧。脚下便是登州。登州港口是东海沿海港口最大的旁海港,下东海入蓬莱的第一道关卡。

    澹台莲驭剑落下, 落在登州一处山岬上。曲遥向远处看去, 今日雾气十分浓重, 大雾将整个登州港笼罩在一股难以言说的森冷之下。

    曲遥看向四周吸了一口冷气, 原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登州农贸集市此刻竟空无一人一切都寂静的可怕, 空荡荡的街上, 各式店铺开着大门,宁静舟最爱吃的那家海菜包子此刻正门大敞,桌椅四散,店内空无一人。

    屋外的小摊子上,锅碗瓢盆扔了一地。赶海的渔船还未卸货, 渔网之中,几条将死的海鱼正在拼命挣扎。

    “这里的百姓呢”曲遥找了一圈,面色极凝重地向澹台莲道。

    “不知道”澹台莲凝眉,琥珀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利剑般的神色,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只破碗,破碗里还盛着半碗没喝完的水

    突然曲遥眉骨处的伤口猛地疼痛起来伴随着剧烈的疼痛,那碗内的水波泛起涟漪曲遥一惊,旋即发现身边所有的水面,甚至连路边的水坑里都出现了影像

    “曲遥,好久不见啊”

    水面上,师悯慈竟慵懒地斜靠坐在震海柱下精壮的上身只披着一件白色长袍,他冷笑着看向曲遥,手中把玩着一只金色海螺,满脸的魇足。

    “说实话,我这几日都杀累了。”师悯慈斜挑起嘴角叹息道。

    曲遥心中一凉,紧接着瞳孔便是一颤,旋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师悯慈侧了侧身子,但见水中蓬莱震海柱最高处,正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淋漓的血液染红了震海柱,鲜血正顺着震海柱蜿蜒的浮雕流淌下来。

    那是澹台宗炼的头颅。

    震海柱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曲遥哆嗦着,他几乎不敢辨认叠在那里的都是谁可那一张张破碎的脸又是那样的熟悉震海柱下,到处是鲜血断肢、破碎龙华衿和折断的长剑。

    曲遥只觉得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你们蓬莱的宫主我就给你挂在最高的地方了,方便你到时候回来烧香祭拜。”

    师悯慈一身松垮的白衣,翘着腿坐在染满血的震海柱下,仿佛是壁画上勾绘的杀神。他歪了歪头,理了理那鸦羽一般曳地的黑发道“这几日杀人杀的我有些累了,这样吧曲遥,我给你三天时间,无论你现在在哪里,希望你在三日内可以赶回蓬莱,这样起码你还有个凭吊澹台宗炼的地方”

    “不然的话,你就连个凭吊澹台宗炼的地方都没了。”

    师悯慈语毕,只伸出胳膊微微弹指水面之中旋即传出了巨大的爆炸声平日里弟子们晨练早会的太极台与太极华表便化成了一抔飞灰

    “给你三天考虑时间,我且先不奉陪了。”师悯慈抻抻懒腰站了起来“三天之后,我若见不到你,我便像方才这般,把你这蓬莱宫彻底连根拔起了。至于你剩下的这些还活着的师姐妹师兄弟们,就一起沉进东海,给你们的蓬莱宫陪葬吧。”

    师悯慈的口气极平淡,甚至没有丝毫波澜,就仿佛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一般。

    “对了,登州附近的老百姓们现在已经被我控制了起来,三日之后你若不回来,先死的会是他们。”

    “师悯慈”

    曲遥早已双目血红,目眦欲裂,青年浑身发抖,他看着水镜中好整以暇的师悯慈,曲遥才意识到对方究竟有多么可怕。

    那是一个从地狱岩浆之中爬出来的,彻头彻尾的魔鬼。

    水镜中的师悯慈摇曳着站起身,冷笑道“曲遥啊曲遥,我这一生从未心软过,可却总是宽限纵容你。你看,原本每次我出手都是全门派上上下下杀个干干净净,却是在你这儿破了例,还给你的同袍们放跑了几个”

    “你可要好好谢谢我啊。”

    一声鄙夷的嗤笑作为一切的结束语。

    破碗之中的影像再一次熄灭,平静的水面恢复了涟漪。

    “师悯慈你就是个天杀的畜牲”

    曲遥生生将那半只瓷碗捏碎在手里碎瓷片将那青年的手扎的鲜血直流。

    他感觉不到疼痛,浑身的血液是冰碴子一般的冷。

    “曲遥不得莽撞冷静”

    澹台莲一声爆喝猛地将曲遥从彻底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师叔宫主死了宫主被杀了死了那么多的同袍你叫我怎么冷静他们是我的亲人啊师叔”曲遥崩溃怒吼道。

    “他们何尝又不是我的亲人可曲遥曲遥你听我说”澹台莲几乎是颤抖着从牙缝里吐出这个字来,他死死抱住曲遥将他揽进怀里,贴在他耳畔拍着他的后背道“我们去找剩余的蓬莱弟子,将所有人集中起来还有三天我们还有三天”

    天边晚霞像是道被撕裂的伤口,汩汩鲜血从中喷薄而出。

    蓬莱的夕阳素来是人间最美的。

    曲遥还记得他离开时前一晚的那片夕阳,与夕阳下高飞振翅的鸥鸟。万丈的茜色光芒里,长风与翅羽缠绵地绕在一起,巨鲸在浅滩里游水嘶鸣,白龙自虹霓处划入天地。

    蓬莱是世间至美之地,是一切灵气福泽的归所,是广袤沧海之中一片神迹般的存在。

    纵使前世有那样多的纠葛,只要提起蓬莱,曲遥还是会觉得骄傲。

    可如今,一切皆被毁于一旦。记忆里美好的蓬莱仿佛是画卷一般,被魔鬼从天堂扯下,撕碎后又践踏进泥里。

    海鸥和晚霞都没有了。

    曲遥被那冲天的血腥味激的快要呕吐。

    太极华表、四季岛、蓬莱主宫、浣剑台到处是伤者与尸体。

    “去找一切可能生还的人。”澹台莲沉声道。

    那一刻,曲遥终于体会了宫展眉的绝望和伟大。

    尸体中,到处都是熟悉的脸和声音,这些曾是他最熟悉的师长与同袍,曲遥看着他们倒在血海里,神智几乎不受控制地滑向深渊

    那一瞬间,曲遥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战胜师悯慈,而“惨败”二字,却不停地在脑海里闪现。

    他几近崩溃。

    突然,曲遥发现不远处蓬莱宫旁的一片废墟堆里,有微弱的动静。

    曲遥赶紧冲上前去但见废墟之中,一名女子正挣扎着起身。

    “师姐师姐你还活着你没事春水师兄他们呢”

    曲遥惊喜地大喊,那竟是秦雨棠

    曲遥大喜过望猛地冲上去将秦雨棠救出来可还没等曲遥开口询问情况,秦雨棠便一把抓住曲遥的胳膊,含着泪颤声焦急道“我没事春水也没事,他们逃出去想法子去解救百姓去了快曲遥快去找程素师妹”

    程素这个极普通的名字乍一听起有些陌生,曲遥愣了片刻,才弄明白秦雨棠说的是谁。

    那是那个,拜托他给澹台莲写情书的,普普通通的矮矮的那个师妹。

    那时他初入澹台莲门下,不少爱慕他师叔的女弟子都曾托曲遥送东西给澹台莲,曲遥也没少从中捞油水。这些女弟子中,就有这个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也总被其他女弟子排挤的师妹。

    她想给澹台莲写一封告白的情信,可却是连信都不知从何写起,更别说告白最终,那篇惊掉所有蓬莱弟子眼球的旷世爱莲说,还是由曲遥代笔写出来的。

    后来事情暴露,澹台微因为这篇爱莲说彻底震怒,将所有蓬莱弟子集中在太极台前审问为了替她担下来,曲遥挨了两巴掌,又在太极台下罚了三日的跪。

    再之后,曲遥就极少再碰见她了,那个姑娘虽然从未有机会当面郑重地和曲遥说一声谢谢,可曲遥却从未把这件事挂在心上。毕竟事情都过去了,曲遥甚至连人家的名字都不记得,毕竟她只是漫漫长路上一朵小小的水花。

    “快去找程素师妹”秦雨棠已然泪流满面,她半跪着拉住曲遥胳膊“当日师悯慈在蓬莱宫前擒住宫主后,宫内便群雄无主若不是程师妹当时第一个带头站出来反抗,蓬莱宫怕是已经全门皆丧于师悯慈魔爪之下”

    她叫程素啊,原来那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叫程素。

    曲遥拉起秦雨棠,二人飞奔向颓圮的蓬莱宫中四处搜寻那姑娘的下落。

    “上清尊者与玉清尊者皆不在蓬莱宫内,太清尊者强行终止闭关,已率春水师兄他们出宫救治宫外百姓了蓬莱无人可抵挡师悯慈那畜牲将宫主虐杀后,又将宫主头颅砍下悬于震海柱上示众将所有蓬莱弟子拘禁于太极台上,挨个拷问你的下落”

    秦雨棠一边嗫嚅着喘着粗气,一边和曲遥疯狂搜寻着那个师妹的踪迹。

    那是噩梦般的一天。

    水镜碎裂后,师悯慈手起刀落蓬莱宫主澹台宗炼死在了所有蓬莱的弟子眼前。喷薄而出的红色血液昭告着所有人,这不是假的。

    蓬莱宫已经沦为人间的地狱。

    台下传来无数蓬莱弟子绝望嚎啕之声,更有女弟子软了双腿,直接晕厥过去。师悯慈把玩着澹台宗炼的头颅,冷笑道

    “台下所有蓬莱弟子,谁若能说出蓬莱叛徒曲遥下落,我便将你这一宫弟子赦免。如今澹台宗炼已死,尔等不过是案板之上的鱼肉不然我每半柱香便杀一个蓬莱弟子”

    就在肃杀与血腥之气萦绕在整个东海上空时,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子清亮的大喝

    “你放你娘的屁我曲遥师兄素来光明磊落丈义爽直何曾叛过蓬莱”

    那破口大骂的姑娘,就是人堆里那个最不起眼,也不受人待见,平时总是一个人的女孩子。

    师悯慈把玩着澹台宗炼头颅的手一滞,他抬了抬眼睛看向那个毫不出众的女孩,玩味地扯了扯嘴角。

    “宫主虽死但蓬莱犹在我等入蓬莱修仙数十年为的是飞升剑仙拯救苍生就算是死,也该为证道而死怎能做任人宰割的鱼肉”

    话语未毕,那少女已经足尖点地冲了出去月白色龙华衿紧跟在她身后,如同飘飞的双翅。

    数年前,也是在这太极台下,只不过当年站在台下的不是师悯慈,而是怒发冲冠,逼问那写信之人站出来的澹台微。台下的她也不是那个心无所惧的少女剑仙,站在台下的,只是个哆嗦着咬紧嘴唇的姑娘,她通红着脸,如同一只卑微的蚯蚓。

    那姑娘怒目圆睁,毫无畏惧,长剑剑尖直指师悯慈

    “为宫主报仇”

    “瀛洲驭剑式”

    “杀”

    女孩身后,无数蓬莱弟子从绝望之中重拾信念,钢板一般无所畏惧,执剑冲向师悯慈。

    “程素师妹”曲遥在废墟之中一边大喊着那姑娘的名字,一边寻找她的下落,曲遥气喘吁吁颤声问向秦雨棠“那后来呢”

    “后来”秦雨棠嗫嚅“后来师悯慈法力太过强大,我等不敌失败之后,他活捉了程素师妹,单独拷问她你的下落”

    “程素”曲遥大喝,穿过已经被毁掉的春岛,一直找到蓬莱宫偏殿的蕴灵台却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在蕴灵台下吊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仿佛是一团人形。曲遥眯眼辨认,才发觉那正在风里无力飘动的,是女孩长长的头发。

    “程素师妹”

    曲遥不可置信地哆嗦着唤了一声。

    程素被吊在蕴灵台下,整个四肢以一种极诡异的姿势外翻着,扯烂的龙华衿死死绑住她断掉的手腕,鲜血支离破碎的白色蓬莱道服上蜿蜒而下,她的脚下是一滩将要干涸的血洼。

    “程素师妹”

    曲遥绝望地向那姑娘大喝一声疯了一般飞奔上前。

    信呢我替你转交。”曲遥看向女孩,那天太阳很大,光芒洒在海面上,金色的光晕反射进眼中,刺的人眼前一片白茫茫。

    青年生的一幅极俊朗的眉眼,高束着马尾,身着一身蓬莱海月道服,颈间坠着珍珠的龙华衿像是透明的羽翼,青年虽然面上依旧是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可声音却温柔醇厚至极,是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舒服和踏实。

    “我我爱慕玉清尊者很久了一直都喜欢着可我实在不知该写些什么我写不出什么长篇大论,文笔也不好,就写玉清尊者我心悦你你看行么”

    对面的姑娘红着脸低下头去,曲遥歪着脑袋毫不避讳地看向她,他傻傻地以为对面的姑娘脸红是因为澹台莲,却从未想过,对面的女孩脸红是因为一袭白衣,浑身仙风的他。

    过于剖白和简单。”海风一般俊秀而爽朗的青年看着羞红脸的姑娘,非常热心地帮忙分析,曲遥咬着笔杆评价“这在同类书信中不能脱颖而出,一鸣惊人。”

    “拿笔,研墨”曲遥道“小爷给你示范一下。”

    那天的海风过于温柔,连纸墨都带上了平日里没有的香气,羞涩而内向的女孩握紧衣角,看向青年铺纸研磨时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掌,少女朦胧的情愫终于有了一丝明晰,也就是那个风和日丽海鸥轻叱的下午,女孩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崇拜

    什么是喜欢。

    “程师妹”

    曲遥泪流满面地将她从架子上放下来,揽进怀里。曲遥素喜男风,从未抱过女孩,这姑娘太轻了,她缩在曲遥怀中,轻的就像一团棉花。

    “她还有呼吸快去叫师叔来程师妹她一定想见”

    曲遥话还未说完,手指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掌裹了起来。

    曲遥愣怔着转过头,只见怀中的女孩努力地笑了笑,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

    “曲师兄”

    曲遥颤了颤,低下头去辨认女孩说的话,程素支离破碎的嗓子里挤出最后一点话来。

    “曲师兄怎么不穿蓬莱的白海月袍啊”

    曲遥愣怔在原地。

    黑衣青年含着泪水震惊地看向怀中的女孩,不明白为什么在如此重伤下,她会说出这种并不重要,甚至有些奇怪的话。

    “曲师兄穿白衣,配龙华衿最好看”

    程素最后一次抬起了胳膊,颤抖抚向曲遥的颈间。可惜胳膊却早已无力抬起

    “程素师妹你再坚持坚持你一定会活下去你不要再说话,伤口会”

    将死的女孩释怀地笑了笑,睫羽轻颤。

    “蓬莱教我养我为蓬莱而死,我死而无憾”

    “若说是遗憾死前不能看见曲师兄身披海月袍,颈束白龙华”

    “是唯一的遗憾了吧”

    在青年温暖而有力的怀抱里,女孩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程师妹”

    曲遥泪流满面地大喝着女孩的名字可那羞怯的姑娘却缓缓合上双目,再没睁开眼睛。

    一切仿佛都停在了经年那个惬意的下午,女孩静静地看着写诗的青年,青年手掌骨节分明,海风的气息清冽,这样的日子温柔而安详。

    海边的礁石旁,一束野兰花迎着风,默默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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