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 暴雨如织。
一片缟素绵延十里,簇拥着漆黑的灌木,浩浩荡荡地在山路上前行。哀乐声、痛哭声、呼号声震彻山林。
皇帝的梓宫在一片雪白的围绕之下, 被抬上了西山的上真观。
山路崎岖难行,湿滑泥泞, 山路两旁俱是黑漆漆的树林。
深黑的雨夜里,没有人注意到, 树丛后, 一个身形孤独地立在大雨中。
他一身白衣, 头上戴着斗笠。斗笠的帽沿低垂,暴雨在斗笠周沿挂上一层水做的帘子漆黑的夜里,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更没有人能看得清他的脸。
皇帝的梓宫又在上真观停灵三日,大办道场,群臣轮流跪拜守灵。
每日里, 道众殷勤做法, 群臣近侍哀哀痛哭,哭声或真或假,无人深究。
梓宫日夜都有众多道人、内侍和大臣值守。每个人脸上挂的表情不尽相同, 或是近侍撕心裂肺的哀痛,或是道人看遍生死的平淡,或是大臣事不关己的麻木。
上真观外,树林里,无人知晓,有一个人日日夜夜徘徊不去。不论狂风暴雨的深夜,还是烈日炎炎的正午,他都守在那里, 一步都没有离开。他没有合眼一刻,一滴水也没有喝,一粒米也没有沾。
直到皇帝破土下葬入皇陵,一片哀声震天之后,斜风冷雨里,只剩下一地落寞。
雪白的魂幡如林,白纸满地如雪。
高耸巍峨的陵墓前,前一刻还是一片簇拥,下一刻只剩下例行公事巡查的几队守墓人。
待守墓的卫兵过去后,一个脚步踏着满地雪白的缟纸,一步一步走到巍峨的墓碑前。
雪白的衣衫被雨浸湿,斜风吹过,落花和着细雨洒落在他身上。
斗笠下,看不清他的脸,唯有修长清瘦的背影,挺拔而孤独。好像独立在悬崖上,一株压着雪的孤松。
他独自立在陵墓前,久久沉默不语。好像千万年过去,人已经化作一座风雨不动的雕塑。
风雨落花声里,有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温柔好似情人的低低絮语,又有力地仿佛要穿透重重黄土到达九泉之下
“我一定会回来,一直陪着你。”
阮棠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每天都和温霁云一起种菜浇水摘果子,撸猫喂鸡掏鸡蛋。
晚上他和温霁云一起坐在门槛上看星星,星星却忽然全都暗了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他连忙伸手去摸温霁云在哪里,却摸了个空。
“你去哪里了”阮棠着急了,摸着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在黑暗中喊道,“哥哥你在哪里”
周围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
阮棠心里“咯噔”一下,又惊又怕,喊道“你为什么不应一声你不要开这种玩笑啊我要生气了”
然而那个一向最在意他,想尽办法顺着他哄着他逗他开心的人,还是躲在黑暗里不说话。
“你还不出来吗”阮棠对他喊道,“不要这么玩儿好不好我很怕黑的啊”
“哥哥”
没有人答应。
阮棠甚至怀疑温霁云是不是不在了,他在空荡荡的黑暗里摸啊摸,找啊找。
好像忽然之间,他的院子消失了,他的房子消失了,鸡叫声猫叫声也听不见了。温霁云,也没有了。
四周只有空空荡荡的,一片黑暗。
阮棠惊呼一声,“哇”地大哭起来。
“小糖,你醒了吗”忽然,阮棠的眼前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小房间,被淡黄色的灯光幽幽照亮。
阮棠这才惊觉,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
他连忙寻声转过头,只见小余太医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盏小等。
小余太医提着灯走到床前,连阮棠醒了,满脸都是泪痕,连忙将灯放在床头,递给阮棠一块手帕。
阮棠这才发觉自己哭得眼角都湿了,抬手去擦了擦,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太丢人了,我可太丢人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他说着“别人”两个字的时候,眼神悄悄地往小余太医身后瞟了一眼。想看看还有没有“别人”在小余太医的身后。
但是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小余太医再没有别人,阮棠没看到自己醒来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小余太医注意到了阮棠的眼神,对阮棠说道“温公子没有在这里。”
阮棠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小余太医,问道“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小余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对阮棠实话实说“温公子,应该早就已经回去了。”
阮棠瞪大了眼睛,看着小余太医,好久没有说出话来。
他怔了好久,方才不敢确信地问道“他回哪里去了”
事到如今,隐瞒也隐瞒不了。小余太医只好把这几日的见闻,都一五一十告诉了阮棠。
包括他去给温霁云报信的时候,温霁云已经不在他们的小院子里了。他连忙骑马赶回京城里,到处传言温霁云已经带着他的人跑了。
虽然袁大将军命人追捕,但是并不曾听闻有人抓到过温霁云。按照时间算,温霁云估计早就已经跑回南方去了。
“但是,这也都是听闻其他人的传言而已,未必可以尽信。”小余太医望着阮棠,安慰道,“事情真正如何,也得等他日遇见温公子,问过温公子本人才知道。”
“你且不要太难过。”
阮棠闭上眼睛,往床上一靠,连坐着的力气也没有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得出话来“是你去找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吗”
小余太医回答道“是的。”
这已经很明显了。
温霁云终究是放不下他的国家,他的子民的。
虽然他一直说愿意和自己一直在一起,会一直在小院子里等自己回家,愿意等自己卸任以后,和他一起不问世事做个普通人。可是那天,他一开始就打算抛下他带着那些人逃走了。
他的行动,已经替他做好了选择。即使自己没有“死”,也等不到他再回来的。
他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属于自己过。自己又被他扎扎实实地摆了一道。
而且这一次,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心输进去了,人输进去了,什么都输进去了。
事已至此,就算阮棠心里再留恋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是一个就算自己把心窝子掏出来,在他心里也比不上江山百姓重要的人。
既然他根本做不到,当初又何必答应自己呢
阮棠心里其实知道温霁云不坏,也知道温霁云是个好人,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太子。如果立场不冲突,他也可以是个值得托付真心给他的好朋友,有责任心又会宠人,值得相守一辈子的人。
可是这又关自己什么事呢这就是他答应自己又做不到的理由吗这就是他可以随便欺骗自己的理由吗
一想到温霁云这一去不返,以后定然会与燕国刀兵相见,与自己再无瓜葛,温霁云又是个大局为重的人,以后大概率还要为了延续血脉娶妻生子稳固皇室继承他家的江山,阮棠气得整个人都要炸裂了。
现在阮棠就是觉得温霁云十恶不赦不可原谅,他就是恨得咬牙切齿恨得不得了,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个人才好。
阮棠垂着眼眸,手心紧紧地揪着被子。好像被捏在手里的是温霁云,狠狠地捏碎了才能解气。
“小糖”小余太医连阮棠一直不说话,怕他心里难过想不开,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阮棠想,现在自己傻乎乎地为了和温霁云在一起,已经“驾崩”了。这么久过去,新帝应该都即位了,自己总不能诈尸回去,这不光吓死文武百官,龙傲添也不好做人,百姓也不知道乱传些什么话。
而且龙傲堂本来早就死了,自己也不想一直用他的身份活,还耽误其他人。
龙傲添比自己这个身体的原主还小几个月,这个国家也只能指望这个年幼的新帝了。
而且不论龙傲添还是自己,甚至不可一世的原主龙傲堂,在军事和治国方面,其实都不是温霁云的对手。
温霁云这一去,龙归大海虎入山林,还有谁能辖制他呢
燕国虽然还有一群还算有谋略的文臣和袁翊州在,但是只怕也挡不住温霁云复仇的步伐。
这个世界本质上其实是围绕着温霁云转的,一切好像在冥冥之中都已经注定了。
比如当时打退鲜卑的虽然不是袁翊州,但鲜卑还是被打退了。比如现在不论自己是真死还是假死,反正“龙傲堂”都已经死了。这一切都是温霁云复仇之路上重要的一环又一环。
一切细节似乎没有跟着原书的剧情,都被自己改变了,但是大方向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宿命无情的车轮还在继续往前碾压。
如果是这样,温霁云回国以后为了巩固地位拉拢援军政治联姻,还会迎娶邻国一位美丽的十七公主为妻,再回来踏平燕国的江山。
阮棠越想越不敢去想,整个人都气得发抖,恨恨地骂道“始乱终弃的渣男。”
小余太医第一次看到阮棠这样,似乎被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小余太医,我没有骂你。”阮棠抬起头,收起了自己刚才没控制住的情绪。他望着小余太医,友好地问道,“小余太医,你想和我一起赚钱吗
“情情爱爱那些东西都是骗小孩的,还不如赚钱来得实在。”
小余太医心想,这大概就是太过伤心之后,化悲愤为力量了吧。
如果一直想着温公子,阮棠的确太难过了。现在阮棠如果能有个事情转移注意力,的确是个好办法。小余太医回答道“我就希望能帮更多人治病。你帮我完成了我的理想,你有什么需要的,我一定也会尽全力帮你的你,还需要启动资金吗”
“启动资金”这个词,还是上一次阮棠问他借钱的时候,他学来的。
阮棠像打了鸡血一般,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拉着小余太医说道“创业分秒必争,走,我们去药房里,让我看看你的药材”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就是一个人在因为a事情伤心过度需要转移注意力到b的时候,会对b表现出一种极其投入近乎忘我的热情,而且一定会用开心的情绪来装点自己。因为一旦停下来,就怕自己忍不住想到a,忍不住难过糖糖对创业打鸡血一样的热情其实就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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