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瑶琢磨了几遍话里的含义,只觉得一股陌生的寒气从脊背往上涌,心里沉甸甸的。
“那,”她放轻声音,“心结一直都在至今未解”
“一直都在。解不了。”陆焕沉沉地道,“若不是当年”
说到这里,他倏然住了口,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
“你腌制的咸鱼还有好些放在草地上,四周烟熏火燎,处处烟尘,就不怕乌辛又吃吐了还不快收进纪凌的收纳袋里,免得白白浪费了许多力气。”
纪瑶坐在原地没动,安静了片刻,伸手拉了拉陆焕的衣袖。
“心结不解,易生心魔啊陆白。”
陆焕身形不动,狭长的眼角斜斜挑起,瞥了她一眼。
“纪瑶。”
“啊”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勤修行,少说话。”
纪瑶人又不傻,陆大佬的言外之意,就是话不投机,让她闭嘴,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了。
但她认识面前这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陆白的性子,向来把姿态端到了天上,对队友能忍就忍,不能忍就走。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合就怼回来,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越是反应激烈,越显出在心头的分量。
纪瑶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思忖了半天,极谨慎地开口问了句,
“陆白,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这次渡劫失败,遭遇九重雷劫,到底是修为不够,还是心境有所亏损该不会和刚才提起的陈年心结有关吧。”
陆焕没有回答。
他只是倏然抬头,极锐利地扫了她一眼。
随即沉默地放下茶盏,沉默起身,拂袖而去。
“”纪瑶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是她预料到的反应了。
“哎,陆哥怎么突然走了”纪凌刚才被纪瑶支去林子里捡烧火的细枝,抱着一堆柴火纳闷地走回来,“一壶茶还没喝完呢。”
纪瑶望着陆焕的背影,也没有说话。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猜测的话,他的反应,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
以大乘修为渡劫失败,被九重天雷差点劈成了焦炭,多半就是栽在这轻描淡写提起的陈年心结上面。
心结不解开,没准以后他会被雷再劈糊一次。
这次有系统帮忙定位,有乌辛靠着天赋异禀抗下最后一道雷劫,有作弊的七星聚灵阵,有纪凌在旁边帮手,种种凑到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人救回来了。
下次渡劫呢。
下次是不是还有同样的时机和运气,可以安然度过
没有人知道。
陆焕走得极快,不过片刻,就绕过了半个大湖,沿着湖边小径,一路往北,径直走进了北部绵延起伏的山林之中。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
纪瑶嘱咐纪凌留在原地等他们,自己跟在陆焕身后进了野生山林,深一脚浅一脚地缀在后面。
暮光昏暗,已经不足以看清周围。还好她突破了金丹初期境界,神识增强许多,五感敏锐,不至于跟在后面走失。
但陆焕存心不想让她跟着,起先还沿着前人砍出的登山小径往山里走,走到后来,山路越走越偏,他索性越过荆棘,专捡藤蔓丛生的山野无路之处走去。
纪瑶始终跟在后面,无奈新换的衣摆实在太长,不时被地上的老树根绊住,再这样走上一时半刻,她就跟不住人了。
眼看着前方衣袂飘飘的修长背影越走越远,渐渐模糊在暮色里,纪瑶索性停了脚步,大喊,“陆白,回头看”
陆焕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纪瑶指着山脚下的千倾碧波,“你看山下的那个湖,它的形状是个圆的”
“你觉得我不知道它是圆的”陆焕拂袖便往山上走。
“慢着,听我说完”纪瑶大喊一声,“那湖是个圆的。所以,刚才从湖对面出发,你无论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到了最后,你都会来到这里那么,这里就是你注定要走的路”
陆焕脚下停顿,微微一哂。
“学了几分佛修皮毛,来与我打机锋”
没什么笑意的笑容乍现即敛,他拢袖漠然道,“不过是个小小秘境罢了。只要我想,我可以在脚下凿出千百大路通衢,四处任我通行。”
“是如果你想,你可以在脚下凿出千百条大路,四处任你通行。”
隔着十几丈距离,纪瑶继续大喊,“但是你凿了吗你没有啊所以你现在还是站在这儿了。”
陆焕的脸色蓦然沉了下去,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纪瑶拢着裙摆,加快速度,往山上攀登。
“你们这样的修道大能,自小信奉的便是逆流而上,与天争命。最大的毛病,便是自以为心随意动,万事皆在掌控之中。但事实真的如此么,不见得。”
她伸手一指脚底碧波万顷的平湖
“我们抓杜康鱼时,有些鱼往这边跳,有些鱼往那边跳,但我们不在乎。因为今日逃脱的鱼,明日就会一网打尽。倘若真有个高高在上的天道,它看着世间的百万修士,岂不也是如同一只只的网中肥鱼你自以为掌控全局,往这个方向挣扎,或是往那个方向挣扎,于天道来说,有何区别呢。”
陆焕冷笑一声,“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辈修道之人,应该放弃挣扎,随波逐流”
纪瑶“不,我的意思是,随便挣扎,四处蹦跶。无论怎么挣扎,都可以。无论往哪个方向蹦跶,都是对的。”
她急骤地喘了口气,对高处的背影道,“人活一辈子,怎么活都行,功成名就也好,碌碌一生也好,平淡度日也好,都无所谓。最怕的是看似平和恬淡,心如烈焰火炭。口不对心,行事纠结,修道大忌啊,陆白。”
陆焕蓦然转过身来,眸光犀利如刀,
“难道你自己行事做人,就能做到心口如一,从不纠结”
纪瑶喘匀了气,开始继续往山上爬,
“一开始不能,后来倒霉事遇到的太多,没时间纠结,慢慢去学,渐渐可以了”
她终于爬到了山上,走近过去,站在陆焕的身侧。
“过去发生的事情,无论多么不痛快,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不要再纠结于过去,而是背起这些事,继续往前看,往前走。”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陆焕语气沉沉地道,“有些事太重,无法接受,更不能背负前行。只能原地放下。”
他走出几步,站在一块突出山壁的巨石之上,冷眼看对面山峦。
此处的几座山峰呈手掌形状,围绕着一处深谷,山峰遥遥相对。几座山的风景此刻却大不相同。
两人所在的山峰,头顶月朗风清。
而对面的山峰,却正被一大片乌云笼罩。
笼罩半山腰的浓密乌云不断翻滚,山腰以下的大片山林中,正下着倾盆暴雨。
纪瑶站到陆焕所在的方位,探头往对面看了看。
“咦,对面山洞里似乎有人我看到火光了。好大的山洞,隔着这么大的雨都看得见。”
陆焕默不作声地看着对面暴雨冲刷的山林,以及密林尽头显出的巨大洞穴。
“那是岐武君的洞穴,此刻被人占据了。”
纪瑶看了一会儿,猜测道,”洞穴里的,难道就是你说的,北边强行结婴的人和你宗门结仇的故人的子弟”
陆焕并不否认。
“此刻在岐武君的洞穴里,应该就是他。境界不到,意图利用丰沛灵气,强行冲击元婴境。我之前找人带话劝说过他,他显然没有听。罢了,不过是不相干的人,回去了。”
他抬脚便往山下来路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不悦道,
“你怎么回事叫你不要跟来,你偏要跟着。叫你走,你却又不走了。”
纪瑶站在巨石之上,指着对面显出火光的巨大山洞。
“山洞里的故人后辈,你真的认为,那是个不相干的人陆白,你当真像你表现出来的这么心如止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陆焕神色冷漠,宽大的袍袖在山风中猎猎飘动,
“若我说不是,难道你要我现在进去杀了他”
“没这个意思。”纪瑶摆手,“跟你结仇的是他家先辈,跟小辈没关系。有违道心的事,你不可能对他动手的。”
陆焕颔首,“你也知道,那还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看他整夜”
纪瑶在巨石上溜达了一圈,反问,“心里不痛快,过来看了一眼仇人后辈,然后走了,你就能放下心结了”
陆焕背对着纪瑶方向,深吸口气,淡淡道,“不能放下心结,便先放在一边。我辈修真之人,年岁悠长,总有一日,可以放下。”说罢便往山下走。
“不。“纪瑶却站在巨石上不动,“我觉得吧,时间并不总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陆焕“我说过了,此事与你无关。”
“我也说过了,”纪瑶挽起一缕凌乱的发丝,“你们这样的大能,总是自以为不会错,自以为能掌控,自以为放得下。但你们毕竟是人,不是无欲无求的真神仙。总这样硬扛着不行的。”
陆焕站在巨石边,再次深深吸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纪瑶费劲地把山风吹散的长发拢起,“我想说的是,事情发生了,能超脱放下,便放下。若是实在放不下的事别勉强自己,别在心里搁着发霉。面对它,解决它。”
山间阵风吹起她的花鸟绣纹罗裙衣摆,她望着山洞火光方向。
“陆白,你不愿见山洞中人,那我去山洞里,替你会会这位故人的后辈。等出了秘境之后,我和小凌再一起陪你,去会会你说的那位故人。”
她的这番言语,实在大出陆焕的意料之外。
以他这些年来的经历,竟也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是好,一时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便在这时,纪瑶挽着裙摆,从巨石上轻盈地跳下,几个跳跃,下到了暴雨倾盆的山谷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了词句,不影响情节,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