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瑶急忙辟谣,“水榭那晚,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话音未落,陆焕这边的表情已经不对了。
“我叫你想好再说。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句话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陆焕的语气凉得像淬了冰,脸上的神色却并不像语气那么冰冷,反倒露出几分失落之意,淡棕色眸子里的神采眸光都一瞬间黯淡了。
纪瑶扛得住大佬的眼神杀,却扛不住陆大佬一瞬间黯然失落的表情,只觉得头皮都麻了,本能地否认,
“不是”
船头甲板处,方敬和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层,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啜了口清茶。
船尾的萧旷已经忍不住惊奇,高声询问道,“纪小姑娘,所以水榭那晚,你和陆焕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了”
“”纪瑶已经想死了。
“不,没发生不是,水榭那晚是发生了点事,但不是你们想的那什么”
她扶着二楼栏杆,对楼下大声分辩了几句,越说越觉得不对,眼见周围匆忙来去的两派弟子们纷纷找借口停在附近不走,一个个装模作样做事,却又高高竖起了耳朵。
她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劲,求助地去看另一个当事人,陆焕却若无其事地倚着栏杆,又摆出那副云淡风轻的神仙模样,抬头去数天上的流云。
“说点什么吧,陆焕。”纪瑶小声央求,“这么多人听着呢,若是闲话传了出去,你的一世英名真的要被我给毁了。”
陆焕依旧抬头看天,淡淡反问,“一世英名,关我何事”
纪瑶哑口无言。
行吧,他这是跟她彻底杠上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那晚的事,我确实欠你个交代。这里耳朵太多,你动动手,别让他们听着了。”
陆焕抬手在周围三尺施下一个天地隔音诀,把四五道好奇打探的神识同时弹开,“你说,我听着。说实话。”
纪瑶深吸口气,斟酌着词句,“这几天,我一个人想了挺多的,但从何说起呢就先说喝茶这种小事吧。”
她伸手指了指楼下甲板摆放的茶具,“我对于茶道啊品茶啊这些只是普通爱好,可有可无。方师兄倒是精于茶道,我见他煮水泡茶,流程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你是个爱茶的,有他这个茶道高手在,你们两个可以煮水论道,干嘛非找我去识微殿喝茶,喝了一半,你又叨叨着我几口喝完了你的好茶。”
一口气说到这里,她微微地低了头,盯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掌心,
“你看我这个人吧修为宗门里一抓一大把的金丹初期。天赋中上等的水木双灵根。出身无名门派的散修。跟你站在一起,你是声名赫赫明霄君,我呢”她指着自己,“平平无奇纪小瑶。”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笑起来,转过了身,正对着陆焕,语气轻松地道,
“那晚你走之后,我想来想去,我们做朋友绝对没问题,但是道侣我就觉得奇怪,你说你看上我什么了呀。陆焕,你要我随你入后山识微殿,帮你算账,我帮你全算清楚还不行吗。洞明峰主的位子,我可以先做着,以后寻觅到了更合适的人选,你再告知我卸任也不迟。啊,对了,上次给你看的七星聚灵阵,我这儿的手抄原版可以给你,反正在我这儿也没什么大用。还有你的庚帖,拿回去行吗,放在我这儿,我真的不安心,生怕被人夺走了对你不利”
修长的身影笔直站在船舷栏杆处。陆焕一言不发地听着。
纪瑶东拉西扯地说了足足两刻钟,直到再也无话可说,两个人之间陷入了一阵避无可避的沉默,浅棕色的眸子这才斜瞥过来,“说完了”
“说完了。”纪瑶极简短地答了三个字,便紧紧闭上了嘴。
陆焕盯着她看了很久,直到纪瑶受不了地侧过头去,避开了那道思忖审视的目光,他才缓缓道,
“你曾说过,似我这样的修道之人,与天争命,最大的毛病,便是以为万事皆在掌控之中。还记得么”
“记得。”
“这句话你说得不错,我记住了。但是纪瑶,你看别人的眼光极准,看自己却不行。”
“这话怎么说。”纪瑶不服气。“你并不了解我,我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我确实不够了解你。我原以为,你生长于红尘之中,依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坚韧刚强,不退缩,不放弃,是极罕见的通透明达之人。”
纪瑶惊吓地睁大了黑亮的杏眼。
“你这一大堆词,什么赤子之心,什么通透明达是在说我”
原本就圆而亮的眼睛,被她吃惊地瞪视着,显得更大了。
落入陆焕的眼中,圆滚滚的眼睛,震惊的表情,像是某种受到过度惊吓而炸了毛的小动物
可爱。又令人生气。
哼,要不是她说了心里的实话,差点被她之前装模作样的坚硬外壳骗过去了。
乘风而行的云舟之上,陆焕转开了视线,望着天边渐渐漫起的晚霞,语气慢悠悠地道,
“原本我以为你是那样的人,年纪虽小,却将世事看得透彻,从不需要旁人多嘴费心。直到方才你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我才发现你确实年纪还小,通透明达,只通了一半。哼,你所谓的自知之明。”
纪瑶恼了。
“你把话说清楚。说一半藏一半的算什么。”
于是,陆焕便接着刚才的半截话茬,清晰而冷静地继续道,“你所谓的自知之明不过是另一种的自以为是。”
入夜了。
站在疾速而平稳的云舟甲板之上,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漫天银河。
天穹离得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去拿,就能摘下一颗璀璨星辰。
生平第一次乘坐游轮同款云舟的纪瑶,夜里气得睡不着,出来甲板数星星。
“什么人哪。”
“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才认识我两三个月而已。”
“自以为是。哼,认识我十年的小凌都不敢这么说我。”
“明明是他叫我说话,我照实说了,居然还嫌我啰嗦。”
每说一句话,她就捡起一块肉干,往云舟尾部丢去。
浓密臃肿的云团之中,便会张开一张朱红色的长喙,准确地叼住投喂的肉干。片刻之后,云团之中传出心满意足的咀嚼声。
持续投喂了两刻钟后,纪瑶自己也受不了自说自话的独角戏了,想找个人聊聊天。
“乌辛。”
她看看四处无人,小声把乌辛从远处云层里叫过来,隔着云舟薄薄的防御罩,苦恼地问,“我平常说话做事,很自以为是吗”
乌辛从云层中探出乌黑的大脑袋,“嘎自以为事是什么事很大的事吗你出了什么事”
纪瑶“没事。你继续吃吧。”
她放弃了找大妖跨种族谈心的念头,又扔了一块肉食下去。
麟川内门充作干粮的,均是灵气充足的上等灵肉。方圆几尺,香气四溢。乌辛欢呼雀跃,一个俯冲,叼起了那块灵肉,囫囵吞下了肚。
远处的云舟船头和船中部,麟川宗弟子和华阳宗弟子分别聚成两团,或大声欢笑,或低声聊天。
纪瑶婉拒了麟川宗弟子邀请共同吃喝晚食的好意,独自站在船尾,默默地投喂着大黑鸟。
乌辛的欢呼雀跃,越发反衬出她的心情低落。
低落,且无处诉说。
当夜,纪瑶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天才睡下。
第二日,一整个白天,故意留在房间里不出去。
自从昨日又闹得不欢而散,她就打定主意要躲陆焕了。
但这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来回路过舱房的麟川宗弟子不少,她叫了两三次不同的弟子去厨房取些饭食,居然没有一个拿过来的。
从早上守到晚上,她实在饿了。偏偏这时,一股浓浓的孜然烤肉香味传入房中,她的肠胃不听从意志,顿时咕噜噜的叫唤起来。
天色已沉,窗外漫天星斗,云舟之上也是一片安静,弟子们早已各自回房打坐休息。纪瑶估摸着外面没人了,这才开了门,循着香味上了甲板,去寻半夜开火的云舟小厨房。
半夜烤肉的香气,确实就是从底楼甲板上传来。
但夜风之中,甲板之上,对坐烤肉的两人,却不是厨房里的厨子。
纪瑶的脚还踩在木梯上,只从舱房走道里探出头来,往甲板上看了一眼,就猛地缩了回去。
他们在搞什么鬼
莫非今夜月色太美,害得两位仙界大佬的脑袋一齐进了水
一位启明峰主,一位明霄君,辟谷多年的师兄弟两个,除了顶级灵茶,其他的吃喝之物轻易不沾唇,今晚是犯了什么病,相约跑到甲板上吃起了重口的孜然烤肉
纪瑶屏息静气,一声不吭钻回舱房走道,正要原地向后大转弯,耳边却已经传来了方敬和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就说这个法子有用罢。昔日有姜太公直钩垂钓,今日有明霄君烤肉引踪。愿者上钩耳。”
陆焕面无表情,伸手拿起孜然粉罐子,往油滋滋冒泡的烤肉上四处撒去,诱人的香气再度溢满了笔直的船舱走道。
“躲回走道里做什么你以为站着不出声,我们便会把你当做一截木桩子了”
纪瑶“”
偏偏在这时,肠胃再次发出了咕噜噜的抗议轰鸣。
她默默地捂了捂空空的肚皮。
都明晃晃地拿烤肉作饵,把她钓出来了,装作没见着也是不可能了,何必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滋滋的烤肉声响中,碧衣罗裙的少女快步走到甲板前端,捂着肚皮,打横坐在陆焕和方敬和中间,对着肉香四溢的烤架深深吸了口气,对陆焕说,“孜然够了,再放点花椒。”
陆焕抬手“师兄。”
方敬和从百宝囊里摸索了半日,翻出一个小巧的花椒罐子。“轻拿轻放,此种小花椒甚辣”
陆焕已经拔起花椒罐的木塞,把整罐花椒洒在了烤肉上。
夜风传来了浓郁辛辣的烤肉香气。
辟谷多年的两位麟川宗内峰大能,就这样坐在四方小桌对面,眼睁睁看着新任纪峰主被辣得眼泪直流,嘴唇红肿,依然大呼过瘾,把满架子的烤肉吃得干干净净。
“好吃么明日还要吃么”方敬和笑眯眯地问。
纪瑶已经彻底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好吃。还要。”
方敬和笑道,“你告诉陆师弟昨日对你说了些什么,让你整天躲着他不出来,我明日便让他继续给你烤肉。”
纪瑶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动了几下,飞快地瞄了眼右手边坐着的陆焕。
陆焕又不理她了,摆出一副抬头看天的神仙姿态。
她无话可说,只好跟方敬和掰扯,“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躲他。今日我、我只是累了,多睡了一会儿。“
“被说中了短处,恼羞成怒。羞于见人。”陆焕接口道。
纪瑶霍然转头怒视他。“我才没有明明是你自以为是我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方敬和在旁边咳了一声。
纪瑶这才醒悟过来,清了清喉咙,把声音放小了点,“我吃饱了,多谢方师兄款待”
陆焕又加了一句,“恼羞成怒,耿耿于怀。”
纪瑶“”这地方是坐不下去了。
她腾得站起身,抬脚就走。
方敬和笑着伸手拦她,“陆师弟动手烤的肉,你谢我做什么。师弟,纪师妹吃饱要走了,你就没有几句好话对她说”
陆焕的目光终于从漫天星辰中扯回来,上下打量了纪瑶几眼,目光落在她红肿鲜艳的嘴唇之上,停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
“孜然花椒这些调味之物杂质太多,吃多了不利修行。明日吃鱼脍。”
纪瑶“随便。鱼脍就鱼脍,也挺好吃。”
陆焕又打量了她一眼。
“这几日为何穿来穿去,都是这套衣服你如此喜欢绿色”
纪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浅碧色对襟罗衫,“倒也不是特别喜欢绿色。除了合意君做的这套衣衫,其他的换洗衣服都是以前的布衣,我看华阳宗的弟子们个个穿得光鲜亮丽的,若是穿了布衣,只怕丢麟川宗的面子。”
方敬和也微微一愣,放下长木筷子。“纪师妹没有换洗衣物这事是我的疏忽了。明日我便让弟子送几套宗门服饰来。”
“不必。”陆焕出声道,“她既然喜欢合意君的衣服,我让合意君再做几件好了。”
纪瑶急忙阻止,“不用不用,上次为了织身上这件衣衫,合意君已经撸光了他儿孙今年新发出的嫩枝了。再做一件,只怕他儿孙们明年发不了新芽。”
陆焕却已经伸手在空中虚虚划了个圆圈,又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写下几行字,将发光的符纸丢进了圆圈之中。
明亮的金色圆圈在夜空中闪烁着光芒,比头顶的星光还要耀眼百倍。
不过片刻时间,合意君愁苦的叹息声便从圆圈另一端传来,
“明霄君,您行行好吧,我的儿孙们都还秃着呢。”
纪瑶大为尴尬,“不必麻烦合意君了,真的不必了。”
陆焕却不肯让步,对合意君吩咐道,“只要你织几件新衣来,又没有要求你用儿孙的新枝。洞明峰近日不是添了许多兔子狐狸灵木灵草洞明峰主需要新衣,理当各族出力才是。”
合意君这下恍然大悟,迭声道,“明白了,明白了某这就去做保证尽心尽力”
纪瑶“呃,那就,谢谢“她挺不好意思地道谢完毕,“没事的话,那我回房了”
陆焕坐在原地,微微颔首,“去罢。新衣明日送到。”
“不必这么赶,我不急。”
两人客气了几句,说到最后,纪瑶自己也纳闷了。
昨夜才决定的避不见面,刚才一见面就没忍住针锋相对,到了最后居然你来我往道起谢来了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带着满肚子的烤肉和今晚到底是谁的脑子里进了水的疑惑,纪瑶莫名其妙地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