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船头。
雪水在小炉上煮沸,水气氤氲。
陆焕的声音冷冽,“把话说清楚。”
还是方敬和打起了圆场,拿起蒲扇随意挥了挥,笑道,“萧宗主,一别多年不见,你现在说话的语气怎么听来耳熟。莫非你也步上陆师弟的后尘,修了随心道不成”
萧旷跟着大笑起来。
“随心之道,需要心定。陆明霄整日关在后山,除了练剑就是琢磨阵法,心定如水,所以他能修随心道。萧某与他不同,经手的屁事太多,俗务缠身,只能剑走偏锋,不提也罢。”
“既然修了,又为何不能提。”陆焕冷冷道,“你修的见性道,难道自己也觉得丢人么。”
萧旷的口水呛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敬和体贴地递过一杯清茶。
萧旷端过茶盏,一饮而尽,端着空茶杯琢磨了半晌,一言难尽地摆摆手,
“你啊,说话不留情面这点,实在愁人。不过你没说错,我本癫狂之人,修癫狂之道,不丢人。”
他的笑容忽然一敛,“客气话我也不说了。你既然知道我修的是见性道,狂兴所至,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如果说小崇山秘境于你如枷锁牢笼;那么护山大阵于我便如扼颈之绳,跗骨之蛆。我不能担。”
“你不能担。”陆焕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执掌宗门这几年,东陵海地界的赤潮行踪,无人看顾”
萧旷举着酒壶,闻言哈的一声,露出嘲讽的神情,
“何止是我执掌宗门这三年。实话与你们说罢,自前任尉迟宗主起,三十年了,东陵海境内,赤潮无人看顾。”
“什么”方敬和惊得手一抖,几乎泼了滚烫的茶。
“方峰主惊讶什么。”
萧旷自顾自的饮酒,对着头顶漫天星光夜色,慢悠悠道,”无人看顾,也无人围剿,任凭赤潮来去。它要来便随它来,吃饱了随它走。几十年了,东陵海地界内,无论凡人村落还是修士小宗,虽然死了许多,却也没听说死绝。正所谓生生不息,无穷尽也。”
说罢,他拎着酒壶,长身而起,摇摇晃晃走到甲板边缘,手指着云舟外的苍茫大地
“古书云天地混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是万物。灵兽,是万物。大小妖族,也是万物。如今妖族被浊气侵染,堕入赤潮。可你们焉知,这脱胎赤潮而新生的妖族,不是天地万物之一。”
他转过身来,靠着船舷,无所谓地笑起来。
“你说,我们究竟是为何要自讨苦吃,围剿赤潮呢。”
方敬和哑然片刻,放下蒲扇,正色道,“萧宗主,你今日言语,已入大道偏锋。继续走下去,若不能成圣,便将堕魔。”
对坐的陆焕突然道,“不对。”
方敬和和萧旷两人一时都有些糊涂,不知陆焕这声不对,究竟说的是谁不对,哪句话不对,两道惊讶的视线齐齐向陆焕望去。
陆焕道“若赤潮当真是天地自然生出的万物之一,便不会有天外之物四魂灯出世。”
夜色深沉,月色从半开的窗棂照进了舱房。
小榻上的纪瑶翻了个身,却没有醒。
梦境还在继续。
引气入体,那是入门第三年,还是第四年的事情她在梦里想不清楚,索性放弃了,翻了个身,继续今夜的美梦。
成功进入练气期后,她大感振奋,每日除了指导二师弟做菜,三师弟煮饭,四师妹烧水,五师弟六师妹自己洗澡换衣服,小七小八自己换尿布之外,修行得更加勤奋了。
山中不知年岁,只见秋叶落尽,转眼白雪皑皑。每晚吃饱之后,师徒们围炉夜话,听师尊讲古,墙上贴的九九消寒图,每日勾完一个笔画。
就这样不知不觉,冬去春来。
直到有一天,消失了很久、几乎被她忘在脑后的系统突然上线,给了她一个定位,提醒她,兑现承诺的时机到了。
梦中的纪瑶不安地转动了几下眼珠。
梦境变了。
从遍地野花的太行山下,转到了奔腾汹涌的黄河壶口。
隔着十年的时空,她在梦中重新看到了裹挟着凌汛奔流而下的浑浊大河,以及被遗弃在岸边的小男孩微弱的哭声。
“小凌”纪瑶发出一声细微的梦呓。
梦境又变了。
她一只手拉着纪凌,一只手握着不断发光的坤镜,在险峻的太行山中狂奔。
坤镜里留下的传讯,显然是匆忙之中留下的,一共只有四个字,反反复复。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总是热热闹闹、鸡飞狗跳的山谷里,一片寂静。
谢长春亲手伐木,亲笔题字,又招呼徒弟们花了大半天功夫竖起的简易山门,被撕裂成四五块木片,横七竖八地躺在泥地上。
“本门前代宗主仪清真人精通推演之术,曾经窥得天机,对我们几个师兄弟说过,魂灯乃是天外之物。天地灵气消散,四魂灯现世,两者绝非偶然,而是有某种密切关系。当真放着不管,只怕会出大乱子。”方敬和道。
萧旷坐在栏杆之上,无所谓地摊手,“别的地界如何,我不知道。总之东陵海这边已经放着不管几十年了。敬和真人倒是说说看,下面应该怎么办。”
“方某觉得,先把该做的做了,后山积压的账目算清楚了,灯油添足了,再来说怎么办罢。”方敬和不紧不慢地道。
萧旷一拍大腿,“说到点子上了萧某这次闲居后山,突然心血来潮,想念四大宗门的各位老友。正好大小姐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说她老爹三年不曾入梦,不知魂魄落于何处。两件事凑到一起,萧某便做主筹办了这次祭祀大典,四大宗门齐聚首,正好把敬和真人提的事儿都办了”
方敬和扇着蒲扇,琢磨了片刻,“我说萧宗主,你的意思莫非是,叫咱们大伙儿一起替你这边擦屁股是吧”
“无非是愿意参加的参加,愿意出力的出力,大家各取所需罢了。”萧旷不以为然,“敬和真人,我知道你修的是浩然大道,把这幅正义辞严的模样收一收。萧某看腻了。”
方敬和笑着点点他,“哎,萧宗主呀剑走偏锋无妨,你可别步尉迟宗主的后尘哪。”
两人各怀心事,对着大笑不止。
陆焕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中部船舱处。
木门被人敲响了几声,房里始终没有动静。
吱呀一声,门左右打开了。
“纪瑶。”一只手推了推纪瑶单薄的肩膀。“醒醒。”
睡梦中的人不安地地抖了抖,猛然惊醒过来,猛然抓住了面前的手,双眼蓦然张开,“师尊”
陆焕安抚地反握住她柔软的手掌。掌心湿漉漉的,显然是梦中惊出的冷汗,“怎么了做噩梦了”
纪瑶紧紧握着面前的手,用力之大,仿佛溺水的人抓紧扔到面前的绳索一般,不肯放手。
“梦到一些以前的事。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刚在黄河边捡到小凌。小凌小时候好乖。”她喃喃道。
“修真之人,极少做梦,梦必有因。”陆焕沉声道,“梦到什么了,说说看。”
纪瑶摇了摇头,原地又呆坐了一会儿,终于渐渐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不好意思地起身,“没事了。”
陆焕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抓出了浅浅指痕的手掌,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我方才在想,你同生身父母断了尘缘,宗门师尊于你,便如同亲长一般。不知长春宗师门何处等华阳宗大典事毕,我可以顺路带你过去一趟,拜访令师。”
纪瑶摇摇头,“也不用了。师尊过世很多年了。宗门上下,除了我,其他人都过世了。”
陆焕拧眉道“怎么回事。可是宗门出了什么变故。”
“确实是发生了变故。“纪瑶觉得有些冷,裹紧了衣衫,”十年前,中州一带曾经有过赤潮反扑,你还记得么”
“十年前”陆焕思忖了片刻,“没有印象。那时我已经许久不出后山。”
纪瑶哑然片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对,大长老说过,你在后山一待就是四五十年不出。你应当不知道。就在十年前,一股赤潮死灰复燃,席卷了整个太行山脉。长春宗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在那次的赤潮反扑里没了。”
陆焕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问题,“那你”
“只有我不在宗门。”纪瑶脸上带了几分黯然,“那年,我终于炼气入体,踏上仙途,系统便开始整日催我出门,履行承诺赤潮来袭的时候,我在黄河壶口捡小凌呢。”
陆焕沉默了片刻,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都过去了。”
纪瑶脸色现出复杂的神色,“是啊,都过去了。许多年前的事了。”
她轻声对自己说着,靠在窗边,随手打开了两扇窗棂,夜风吹进了狭小的舱房里。
云舟周围启动的明亮阵法金光从窗外映进房里,她注视良久,无意中一抬头,瞥见陆焕的脸色,不由失笑,
“我说真的。别担心,都十年了,我心里早就放下了。”
陆焕的目光中却还是带着几分怀疑。
“如此大事,当真能放下”
纪瑶摆摆手,带着几分自嘲调侃自己,“我当时才入道练气,连筑基都不是,身边还带着个瘦巴巴的小凌,既不能祭起一剑,把太行山周围的赤潮都砍光了报仇;也不能丢下小凌不管,往悬崖下一跳,一了百了。不放下又能怎么样呢。”
陆焕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能够放下,自然是最好。你自己也知道,往事淤积于心,不利于大道。”
“放下啦放下啦。”纪瑶安慰他道,”后来逢年过节,也带着小凌回去祭扫过几次,和师尊说说话,带些有趣的小东西给师弟师妹们,也就这样罢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陆焕还要再问,纪瑶却趴在窗棂处,顺着窗户打开的方向,探头望向云舟前方。“咦,那是什么。”
此时,东方微明,天边泛起隐约的鱼肚白。
纪瑶发现眼前一片湛蓝。
起先她以为是天空,揉揉眼睛,却发现不对。
她唰得撩起裙摆,灵活地从窗棂跳了出去,腾腾腾跑到云舟前方,撑着船舷,往远处眺望。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映亮了纪瑶闪闪发亮的眼睛。
下一刻,她指着前方,大喊起来
“大海海上日出陆焕,快出来看好美的日出,好美的海面,好想跳下去摸一摸啊”
她的声音惊动了云舟许多弟子,纷纷打开窗棂,探身往外看。
陆焕隔着窗道“跳下去摔成一滩大饼,这死法并不美。”
虽然这样说着,还是走过船头,与纪瑶并肩站着,注视着一轮红日冉冉升上海平面,碧蓝色的波涛染上了大片的红色。
“海上日出,确实是极壮美的。”
纪瑶手肘撑着船舷,出神地凝望着,“好美,但是好不真实。”
“为何觉得不真实”陆焕转头盯了一眼,注意到她眼角闪烁的一点光亮,思忖了片刻,缓缓道,“过去之往事,仿佛昼夜交替,黑夜之后,旭日东升。都会过去的。”
纪瑶点点头,笑起来,“已经过去了。”
初生耀眼的阳光映照在她姣好的眉眼上,纪瑶抬头望着那轮已经完全脱离海平面、跃升半空的红日,近乎喃喃自语的道,
“会觉得不真实,是因为黑夜太长了。那么长的黑夜里,会让人几乎忘了,昼夜总是会交替这件事”
“哎,船头的两位。”萧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纪瑶说了一半的话语。
“劳烦移步一下,去其他地方继续说话云舟要降落了,你们麟川宗的弟子都不敢过去船头掌舵,最后还要我这个外人站出来。”
纪瑶闪电般回头,果然看到几个麟川宗的玄衣弟子尴尬地站在远处,或左顾,或右盼,没一个敢正眼看船头的。
她的脸颊微微发红,耳垂也泛起了一片淡淡的粉红,掩饰地咳了一声,“我们已经谈好了,你们忙你们的。陆焕,我、我回房了啊。”不等回答,飞快地溜了。
陆焕“”
萧旷还大剌剌地过来,把手往陆焕肩上一搭,“没妨碍你们说话吧老陆。真的是快要飞过地界了。看海上日出的机会多的是,以后我带你们出个海”
陆焕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拨下去,给肩头施了个净尘诀“离我远点,否则陆某会忍不住做一件事。”
“哈什么事”
“现在就一剑送你直接下海。”
“”
天明时分,云舟到达目的地,缓缓降落在华阳宗门对岸陆地。
作者有话要说结尾日出部分修了一小段,看过的小可爱可以重新再看一遍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