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珮莹忐忑地跪在正院里听完了旨意, 发现并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情,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爽快地将带众人带到了珍牍院。
珍牍院是位于明王府前院的一处大书房, 清幽雅致,说是院子, 其实没有实墙, 四面种了密密的竹子围着,因为兰珮莹的祖父和父亲都不在世了, 这里没人使用过, 只用来放些档案书籍。
虽然没有人用,但也一直有人值守,房内书籍整洁有序, 桌椅纤尘不染。
兰珮莹踏入大堂, 推开连通着的东厢房的门,指着书架道“殿下,诸位大人,这间屋子里的书架上,摆着的便是自我高祖父起, 兰家军的行军札记。”
沈彦瀚看着那一长排书架咋舌“竟然这么多, 怕是誊抄几个月都抄不完。”
谢萧舟上前,指节分明的大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只需从中挑出战时的记录便可,十天半个月或许便可完工。”
潘梓檀眼角余光扫过身后站着的十几个翰林院的主簿们, 考虑到表妹未嫁,这么多大老爷们日日往明王府跑, 即使是奉旨意行事,依然难免有心人编排,恐是有损名节。
他向谢萧舟走了一步, 恭敬开口“殿下,即便只挑出战时的记录数量依然不少,只怕要叨扰沈老太君许久,不如咱们将这些札记带回翰林院去誊抄整理。”
兰珮莹求之不得,心道还是表哥懂我,她微微一笑,刚想说可以,沈彦瀚却抢着开口了“不行,这些档案都十分珍贵,运来运去,只怕弄坏了,或者有遗失,那就是大不敬了,还是在这里抄吧。我只得殿下和潘翰林公务繁忙,以后二位就可以不用来了,我来监工就可以了。”
沈彦瀚好容易找到个理由可以天天来找兰珮莹,怎么可能愿意轻易放弃。
兰珮莹心中叫苦,她明白他的心思在她身上,他却不懂她的难处,揽这么件麻烦事儿在家中,哪是那么好善后的。
她察言观色,见谢萧舟眸中有迟疑,轻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这里头只有我祖父和父亲的手札是他们亲
手所写,其余日军日志都是军中笔帖式代笔的。这些行军日志在书房枯放着也是暴殄天物,若是献出去能编出一部兵法,也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亦是臣女祖父同父亲的一生夙愿,臣女在此谢过殿下。”
谢萧舟瞬间便懂了她的意思,这么多人日日登门叨扰,她必然不欢喜的,他立刻道“今日在此地将二位长者的手札抄完,其余的运去太子府,孤府上空房子多,诸位在那里安心编撰。”
沈彦瀚刚想说话,谢萧舟扫他一眼“沈将军若是放心不下,可以去太子府做监工,孤府上不缺你一壶茶水。”
沈彦瀚讪讪地摸摸鼻子“末将没有那个意思,殿下亲自督办,末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兰珮莹如释重负,小心翼翼道“殿下辛苦了,臣女这就去安排茶水。”
谢萧舟忽然想起前世,新婚之后,她也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来御书房,从食盒中取出点心,或者几样小菜,放在他桌上,放下的时候还会斟酌半晌,寻一个不遮挡他看奏折的位置,温柔讨好他“皇上辛苦了,臣妾亲手做了汤羹。”
她并不擅长做这些事,那些吃食卖相并不好,有几次他看见她手指上全是烫出的燎泡,他是心疼的,但他从未流露过关怀,每次都是冷淡道“朕不饿,你退下吧。”
她失望地离开,她大约以为他没吃,其实她走后,他每样都仔仔细细地吃完了。
那段日子他也极度痛苦,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他只是意难平,一想到母后枯守坤宁宫的那些暗无天日的年岁,他便羞愧难当,他觉得自己没有心,他怎么能喜欢她呢,可他偏偏喜欢了。
他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跟她夫妻恩爱,他一面自责,一面暗恋,一颗心被撕扯得面目全非,他折磨她的同时也是在折磨自己,直到那些美好的心动被他亲手摧毁殆尽,最后天人相隔,他的爱意、她的情意,全部化为尘土。
回想起前生,谢萧舟的眸色黯淡无光,那样的孽缘有过一次就够了,何必再经历一次痛惜别离。
兰珮莹
在等回话,见太子眉头紧蹙,一言不发,她顿时紧张起来,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还是沈彦瀚解了围,他大声招呼道“各位大人开始吧,抓紧着点,这可实在不少呢。”
谢萧舟回神,他深深地看了兰珮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恰好松石院里有个丫鬟急匆匆过来,兰珮莹顺势告退了,出去问了几句话,她脚步踉跄了一下,满脸心疼地走了。
谢萧舟敏锐察觉到外头的异常,仆人们脚步急促,他心中把明王府的地图记得清清楚楚,微一思忖,便分辨出来,其中一些人在往药房的方向走,另一些仆人是往沈老太君住的松石院。
谢萧舟招手叫来在旁边伺候着的一个仆人“是不是沈老太君有恙”
仆人低眉顺眼道“晨起听说郡主唤了郎中去老祖宗院里。”
沈彦瀚顿时一惊“祖母病了。”他忙站起来对谢萧舟抱拳“殿下,末将家里同沈老太君有亲,末将得去探望一下长辈。”
潘梓檀闻言也站了起来“殿下,微臣家里同兰家是姻亲,微臣理当去探望一下亲戚。”
这两人一同去探病了,留下谢萧舟尴尬站在书房,他想去看看,可是别人都是亲戚,单他一个非亲非故的,没有正当的理由。
他抬起头,透过竹子的缝隙,正好见兰珮莹穿过远处的月亮门,他看见她石榴红的裙摆摇曳,一闪而过。
谢萧舟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踱步朝外走了几步。
四喜连忙跟出去,小声道“殿下慎重啊,历来只有重臣病得奄奄一息时,皇帝才会亲自探病,真龙不顾病气降临,这是无上荣宠,可了不得的,哪怕重臣没病入膏肓,也得懂事的去死,这叫折煞。”
谢萧舟在院子里站住了。
臣子有病,皇帝若是关怀,一般都是命太监到府上问几句,他虽然不是皇帝,但他以储君的身份亲自去探沈老太君的病也不合适。
谢萧舟吩咐四喜“去打听一下,沈老太君是什么病”
说来也巧,四喜刚出去,就遇上回府替安逸拿东西的思
阳,他拦住思阳,假装不认识她“这位姑娘,敢问府上老祖宗哪里不好了”
思阳骑驴下坡,也假装偶遇“禀这位公公,奴婢方才听前院的人说,老祖宗是桃花风犯了,都是老毛病了,春天一见到花草这类发物,就容易犯。”
四喜关怀道“听着怪心疼人的,府上可替老太君叫了太医”
“多谢公公挂心,家里董郎中是黄太丞的入室弟子,不是奴婢吹牛,医术比太医也不差什么。董郎中说这是遇热刺痒,风热相搏,倒是没有大碍,就是十分磨人,老祖宗晚间痒的都睡不着觉。”思阳道谢后行了一个礼告退,“公公,奴婢还有差事要出门办,就不跟公公多聊了。”
谢萧舟隔着竹墙,听得明明白白,桃花风,又叫花粉症,他想着兰佩莹那心疼的模样,沉吟道“太后仿佛也有这个毛病,这病用药效果有限,不能彻底治愈,只能缓解。孤记得,太医院曾为太后的此状,研制过汤剂和洗剂,似乎有效。”
四喜为难道“有是有,但那药专供给太后娘娘的,恐怕”
慈淑太后一向对嘉顺帝过量赏赐明王府之事不满,一怒之下曾明言,不管皇帝怎么赏赐,明王府的待遇不能越过她,否则就是不孝。
谢萧舟默了默“去把药方弄到。”
四喜道“据奴婢所知,那药方是古方,千金方上就有,根据病人症状稍微调整用量即可,主要是稀罕在药材难得,有不少药材是贡品,市面上根本没有。”
谢萧舟挑眉“那董郎中是黄太丞的亲传弟子。”
四喜不知他是何意,点头道“嗯,是这么听说的。”
谢萧舟微微眯了迷眼睛,凤眸变狭长的时候,他的五官显得更加凌厉深刻,他淡淡道“想法子把这位董郎中送进御药房去,他既然有几分本事,自然知道该拿些什么药。”
四喜一愣“这怕是不合规矩。”
“孤的话就是规矩。”谢萧舟转身离去。
沈老太君昨晚后背痒的一夜没睡好,喝了安神凝气的汤剂,在患处抹上带
着甘草和薄荷的清亮药汁后,总算舒服了,打着呵欠去睡觉了。
兰珮莹这才安心了,亲自送沈彦瀚和潘梓檀出来。
走到半路,沈彦瀚客气地道“请潘翰林行一步,我有些事情想跟明郡主单独说。”
潘梓檀疑惑地看看沈彦瀚,本想说,这恐怕于礼不合,但见兰珮莹并没有表示反对,潘梓檀是聪明人,他便走了几步,不过并没有走远,停在不远处等着,刚好是能看见他们,却听不见说话的距离。
沈彦瀚笑着啐了一口“好家伙,潘翰林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防贼似得防着我。”
兰珮莹轻声道“我大表哥是个极有分寸的君子,他是为我好。”
沈彦瀚看向兰珮莹,忽然间脸和脖子都红了,挠挠头“阿莹说的对,大表哥是好人,若是我有你这么好看的妹子,或是闺女,我也得跟大狼狗似的天天守着。”
这句话让不知怎的让兰珮莹一下子想起了桑景泽,她心里有一丝别扭“也不必如此,过犹不及。”
沈彦瀚从怀中掏出菜谱,期期艾艾地拿给她“我选了几道羊肉菜谱写给你,都是好吃不膻的做法,羊肉可以补益身体虚亏,你这么瘦,该多补补。”
兰珮莹见那信纸张张叠成同心方胜的形状,都是小儿女间的小心思,微笑着收下了“虽然我不喜欢吃羊肉,但是谢谢沈将军为我费心,我会交给厨房,待祖母身体好了,可以做给她尝尝。”
沈彦瀚想起早上他出门时娇蕊再三的托付,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要求阿莹,我家里有个老实本分的丫鬟叫娇蕊,打小儿就醉心厨艺,她听说皇上将淮扬糕饼的传人徐御厨赐给了明王府,便想讨要几张糕饼食谱。”
兰珮莹略带歉意地拒绝了“恐怕没法让娇蕊姑娘如愿了。淮扬糕饼徐家传承百年,靠的是手艺吃饭,素来传男不传女,即便在御膳房中,皇上也没有强迫徐御厨公开秘方。到我府上后,因为徐家的技法密不外传,我便也给他单独设立了一个小厨房。”
沈彦瀚有些失望“原来竟是这样,哎,可
我都答应过娇蕊了,这可怎么办”
兰珮莹手里还捏着那几张菜谱,她见沈彦瀚犯难,心里便猜测这菜谱八成是那位娇蕊姑娘的心意,既然她已经收下了,也该礼尚往来。
兰珮莹想了想“如果娇蕊姑娘不嫌弃的话,我府上的厨子做南方的糕点也颇有心得,调出的香酒皇后娘娘亦是十分喜爱,我叫他们写一份食谱送给娇蕊姑娘可好”
沈彦瀚高兴地向她抱拳作揖“这样可太好了,两全其美。”
兰珮莹耳朵红了,侧身躲开了。
沈彦瀚眼中柔情满溢“明日我休沐,这时节城外的萧河两岸景色正美,不如一起去游河”
见她点头了,沈彦瀚高兴地单手来了个后空翻,落地一个马步扎得稳稳的,眉目飞扬“说定了,明日我来接你”
兰珮莹低头浅浅一笑,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比自己动心的男子,恰也为自己恣意动情的模样,更让人欢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