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珮莹同周夫人和娇蕊一行人前往会仙楼,那边胖鱼掌柜早已得了消息等在门前,他不清楚这是什么阵仗,一面叫人回王府送信,一面开了最豪华的雅间将众人迎了进去。
这雅间是内外两室,吃饭的桌子在里间,已经摆上八色冷盘,外头是饭前会客的小厅,兰珮莹没有谦让,径直向上坐了首座。
论身份,兰珮莹是王府的郡主,自然是被侯夫人要略高一点,她坐首座并无问题,只是平日里她行事谨慎,多以小辈之礼自谦。但是今天,兰珮莹觉得,周夫人不值得让她谦让。
周夫人脸色一僵,她以长辈自居,觉得兰珮莹甚是无礼,后来想到了兰珮莹的郡主身份,纠结了一刻,最后只好有些不自然地在兰珮莹下首就座了。
娇蕊忐忑地站在周夫人身后,她悄悄地抬眼去看兰珮莹,她心底隐隐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渴望,她想从这个总是高不可攀的骄傲郡主脸上看出愤怒,或是歇斯底里失态的样子,让大家知道,什么高贵的郡主,发起疯来了也跟泼妇一模一样。
可是事实让娇蕊失望了,兰珮莹的目光清澈从容,脸上没有一丝意外和慌乱,还是一如既往的高贵平和,清冷自持,她的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没有做出任何不符合她的身份地位的反应。
相比之下,娇蕊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她绝望地想,她真的要给她敬这杯妾室茶吗有这样的主母在,她真的有出头之日么
兰珮莹挺直脊背坐着,周夫人不说话,她也不开口,屋里静悄悄,气氛一点点紧绷起来,连前来上茶水的跑堂小二都察觉了,小心翼翼地摆好茶具,不敢弄出一丝声音。
小二送上茶水蹑手蹑脚关上门出去,给外头的胖鱼掌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原本打算进去问要不要走热菜的胖鱼掌柜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外静观其变。
终于,忍不下去的周夫人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她点了点自己身边那杯茶,若无其事道“娇蕊呀,你去给明郡主敬一杯茶吧。”
兰珮莹的眉头极快地蹙了一下,果然,该来的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突然被周夫人点到的娇蕊哆嗦了一下,她在周夫人期待的目光里捧着茶杯,像梦游一样走到兰珮莹面前跪下去,双手将茶杯举到头顶,手抖得不成样子。
“明郡主,请喝奴婢一杯茶。”
这一刻,娇蕊的心痛极了,她感到了巨大的屈辱,老天爷对她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
兰珮莹是王府的郡主,出身高贵,沈家会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娶进门,名字写上族谱,跟沈彦瀚并排,她生的儿子可以袭王爵,袭侯爵。
而自己明明跟沈彦瀚有这么多年的情意,却只能做个微不住道的妾,注定一辈子要被兰珮莹欺压,甚至兰珮莹不点头,她连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妾都做不成。
她只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且走着瞧。
可是兰佩莹迟迟不肯接茶,娇蕊越抖越厉害,说不恨,是假的。
她比兰珮莹差了什么,不就是身份吗
她想,她是穷人家的女儿没错,难道就不准她变得富贵吗,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契机,为什么兰珮莹还要为难她,为什么不肯成全她。
她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请郡主喝茶。”
紫苏倏地端起了兰珮莹自己的那杯茶递了过来,硬邦邦道“我家郡主有茶,不喝你那个。我家王府自有规矩,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伺候郡主的。”
她真是气坏了,她长了这么大,还没见过娇蕊这样的,上赶子给人做妾的。
兰佩莹白皙柔滑的手托着茶杯轻啜一口,连看也懒得看娇蕊一眼,冷冷道“周夫人,你们侯府的奴婢这是什么规矩”
周夫人没想到兰珮莹竟然真的半分面子也不给,笑容十分勉强“阿莹啊,你跟阿彦郎才女貌,多好的一段姻缘,不值当为了一个婢女生分了,她是何等人,你是何等人,你何必同她计较呢”
娇蕊跪着不起,手里还攥着那杯冷了的茶,像个烫手的山芋,捧着也丢脸,放下也丢脸“郡主息怒,奴婢知道自己是个奴婢,素来把规矩二字刻在骨子里,不敢有半分僭越。”
“不敢有半分僭越”兰珮莹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么,娇蕊姑娘,你认为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娇蕊一怔,不敢正面回答,只流着泪道“郡主您是个贤惠能容人的,求您留下奴婢吧。”
周夫人趁机帮腔“娇蕊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柔顺极了,我给你打包票,将来你过门以后,她保证不争不抢,好生伺候你跟阿彦。”
兰珮莹反问道“身为一个妾室,不争不抢、伺候主母乃是她的本分,竟然还需要周夫人的保证她才能做到么”
“这个么,我就是随口一说。”周夫人的脸色顿时难堪极了,她给娇蕊使了个眼色。
娇蕊总算找着机会将茶杯放下了,她开始给梨花带雨地哭,边哭边给兰珮莹磕头“郡主开恩吧,奴婢已经是公子的人了,离开公子奴婢就是不洁之身,奴婢实在活不下去啊。”
兰珮莹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在外一贯都是云淡风轻,谈吐温和,此刻绝美的容颜上罕见的露出了不耐“娇蕊姑娘这话说得奇怪,本朝开国皇后,乃是嫁了又嫁,三嫁之后才追随太宗皇帝,故而本朝既不反对夫妻和离,亦不反对寡妇再嫁,连寡妇都可改嫁,你为何就活不下去了。”
娇蕊豁出去了,心一横,抬起头凄楚诘问“郡主,你的身份这么高贵,美貌更是天下无双,老天爷已经如此偏爱你,你这种占尽世间便宜的女子,就不能发发善心,分一点给我这种可怜的女子吗”
兰珮莹纵然十分有修养,此刻也怒了“你说的不对纵然我此刻金玉环绕,享尽富贵荣华,但若有一天我堕入泥淖,不管是做了农家妇还是乞儿,我都不会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像你这样,做出一副离开男人活不了的样子。”
她从来没想过把家世美貌当成资本去赢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也不会允许别人拿这些东西攻讦她。
娇蕊情绪激动失控了,她砰砰地磕头,脑门很快乌青一片“郡主啊,我求求你了,求你给我们娘儿俩一条活路吧。我发誓,我保证,我以后一定懂事,绝不敢有半分妄念。”
“娘儿俩”紫苏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什么礼数规矩了,直接冲到娇蕊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照这么说,你还打算将庶子生在嫡子前头么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没脸没皮的人,若你真的懂事,你现在就不该跟我家郡主说这件事,而是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孩子打了”
“放肆。”周夫人子嗣艰难,只有沈彦瀚一子,娇蕊怀孕她是知道的,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当,但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沈家的子嗣金贵,她还是十分高兴的。
现在听见紫苏竟然撺掇娇蕊打胎,周夫人急了,一拍桌子呵斥道“主子们说话,哪有你一个贱婢插嘴的地方。”
紫苏一向稳重,今日难得地翻了回白眼,撂下一句话“奴婢再没礼数,也比你们镇北侯府的奴婢强点,起码奴婢不爬主子的床,因为奴婢要脸。”
紫苏说完气咻咻地回兰珮莹身后站着了,周夫人被她抢白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心头思忖,让庶子生在嫡子前头,这件事说到底确实是自家失礼了,若是娶进门的新媳妇不肯帮忙遮掩一二,将来传出去,少不得被人嚼舌根。
周夫人想到这些,脸上立刻堆出了慈祥的笑容“阿莹,你放心,咱们两家祖上有旧,我心里头待你跟亲生的闺女一般,我怎么会不疼你呢。莫说娇蕊这一胎不晓得男女,即使她真生了庶子,将来过起日子,也依然是一切都以你为尊,你是她的正头主母,她的生杀予夺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周夫人,我何曾说过一定要嫁去你们镇北侯府。罢了罢了。”兰珮莹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周夫人的意思是,一切以正妇为尊,若我是她的主母,她的生杀予夺都听我的”
“对对对,正是这样。”周夫人喜笑颜开,“我就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你终于想开了,这不就好了吗,以后还是一家人。”
耿婆子瞅着机会,连忙对娇蕊道“娇蕊,快快快,敬茶啊。”
娇蕊垂着头,再次举起身边那杯冷茶,低声道“主母,请喝茶。”
兰珮莹嫌恶地转开了脸,她坐在主位,身旁便是一扇大窗,这一偏头,正好看见安逸策马狂奔而来,她身边是虎虎生威的麻英发,背着他那柄金丝大环刀,后头是兰家甲胄整齐的府兵们骑在马上往前冲,这些兵士本已退伍做了护院,是嘉顺帝特许给了她五百个兵丁的军饷名额,说白了就是朝廷花钱替她养着防身的。
兰珮莹忽然一点也不生气了,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真心的疼爱她,担心她,何必为了这几个不知所谓的可笑小丑置气呢。
她笑吟吟地问娇蕊“你有没有想过,照着方才周夫人的说法,若是你的主母成亲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捆了买掉,你也无法反抗哦。说不定主母一个不高兴,就把你卖去烟花柳巷了呢。”
娇蕊骤然变了脸色,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上,滴溜溜地滚到了门边。
沈彦瀚从外面冲进来,正巧一脚踏碎了那只茶杯,他听见了兰珮莹方才的话,脸色黑的要滴水,咆哮道“阿莹,你非要这样戳我的肺管子吗她怀孕了,你要卖她,你还要把她卖到那种地方去”
紫苏吓了一跳,连忙挡在了兰珮莹的身前,伸开胳膊,外头伺候着的小二们一直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见此情景,也冲了进来,站成一堵人墙,挡在兰珮莹和沈彦瀚中间。
兰珮莹缓缓地站起来,心里生出一丝无奈“沈彦瀚,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退让过了。”
沈彦瀚双眼通红,像一只受伤的狮子一般嘶吼着“你哪里有退让过半步,你一直在步步紧逼。阿莹,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吗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你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你对我何曾有半点真心,你但凡有一丁点喜欢我,你都不会这么对我”
兰珮莹只觉得他像一个丢了玩具的孩子一般哭闹。
安逸已经到了楼下,兰珮莹甚至能感觉到她蹬蹬蹬上楼的声音,让她莫名安心。
兰珮莹优雅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裙摆。
“既然你问了,那我便答你。我曾有想过跟你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你升官我得诰命,你落难我陪你流放。现在弄成这局面,皆是因你而起,你我以后都不必再见面,我不会后悔,希望你也别后悔便好。”
“在你口中,你对娇蕊无情,对我才是真心,我不管你的心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心里的失望是真的,如今我对你,只剩最后两个字,算了。”
兰珮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正好安逸推门而入,手里抄着把大约是从厨房顺出来的炒菜勺子,嘴里骂骂咧咧地“是哪个王八犊子把你堵在这里了,老娘我今天非把他们全砸了不可。”
她身后,麻英发带着明王府的府兵们,呼啦啦把镇北侯府的几个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不能砸,这是咱们自己的地盘,快把勺子还给师傅去。”兰珮莹推着安逸出门,又给脸色铁青的周夫人留下一个愉快的笑容,“今日这桌酒菜,我请了,你们慢用。”
“阿莹,你别走,你听我说。”沈彦瀚被这突如其来起来的巨变弄蒙了,刚想要追出去,却被麻英发拦住了。
两人打斗起来,沈彦瀚武艺超群,麻英发身手也不差,十几招后,沈彦瀚不顾一切地摆脱了纠缠,身上挨打也不还手,拔腿下楼去追兰珮莹。
“公子,你不要奴婢了吗,奴婢好害怕。”
娇蕊哭哭啼啼地追着沈彦瀚下了楼。
不料两人刚踏出会仙楼的大门,两枝羽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射在两人身前一步的地面上,沈彦瀚被逼得停住脚步,娇蕊吓得尖叫着坐在地上大哭。
沈彦瀚看见羽箭上四爪龙的标记,忽然意识到这是太子殿下给他的警告,太子殿下不准他再往前了。
他看着已经远去的明王府众人,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心如刀割般疼。
他跟兰珮莹,再无可能了。
他本来自信他可以处理得很好,娇妻美妾一个也不用失去,结果,却永远错过了她。
他看着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娇蕊,禁不住问自己,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