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一时片刻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想要的。
眼下这个局面, 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而这些,都有赖于宫啸的帮助。她把望远镜当做礼物送出去,就没想过要什么回报。所以很快笑道, “你已经帮了我许多, 又处处照拂, 我做事才能这么顺利。这是送你的礼物, 不用交换。”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顿, 意识到自己又跑偏了。
准备礼物的时候只想着要送宫啸能用得上的, 却忘了他想要的是定情信物。望远镜虽好, 但是宫啸显然不会将之当成私人物品, 也就少了那几分旖旎情思。
下次还是给他做个荷包吧。
虽然俗气,但如果没有玫瑰花,怎么能叫谈恋爱放到这个时代,要的就是人人看到他腰间挂着的东西,都知道他已经有了能帮他做贴身物品的人。
“照拂你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怎能居功这东西十分要紧, 你将它送我,自是信任于我, 我更不可辜负了这种信任。”宫啸想了想, 道, “既然你说不出想要什么, 那我就看着办吧。”
薛盈很随意地答应了,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宫啸又问她,“这东西都经过了谁的手,还有什么人知道”
“材料是外面买的,东西是我带着两个丫鬟亲手做的。”薛盈说,“不过她们也只是陪我一起打磨镜子, 并不知最终成品是什么模样。”
宫啸松了一口气,“那对外就好说了。”
薛盈无需对他解释什么,但他如果要把东西拿出来用,总要说出个来历。
“你打算怎么说”薛盈饶有兴致地问。
宫啸正要说话,齐管家就匆匆从外面走了过来,面上也都是严肃的神色,两人注意到他,便暂时止住了话题,由薛盈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几个商会成员过来求见家主。”齐管家道,“就是之前不听劝说,非要自己去自由市场交易的那几个,好像是货物被人劫了,想请”他的视线从宫啸身上掠过,顿了顿,“请家主帮忙拿个主意。”
“是想请宫将军帮忙追回失物吧”薛盈扬眉,“我不是再三说过了吗,自由市场不归官方管辖,既然不愿意上交易税,就要承受这样的风险。他们自己做的选择,现在丢了东西,我又能有什么主意”
榷场本来就在折州城外,主要是考虑到若是设在城内,很多部落担心其中有埋伏,会不敢过来交易,所以才远远地挑了个地方。即便如此,榷场内部也是不允许私下交易的,每一笔交易也都要在折州军的见证下完成,当场银货两讫。这不光是为了敛财,也是对交易双方的保护。
而自由市场,又是在榷场之外。
人家抢了货物,直接往草原里一钻,上哪儿去找人
就算是折州军,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的。
何况薛盈本来就是要借此事杀鸡儆猴,让商队里的人都老实一点,要是此刻追回损失,他们以为不管做什么都有人兜底,只怕非但不会收敛,反而会更放肆。
不过人还是要去见的。
薛盈只能转头看向宫啸,“我去见他们,你”
“我出来有一阵子,也该回去了。”宫啸也站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收回盒子里,用袖子袖了,这才抬头对薛盈道,“军中的医者们听说你来了,这几日都进了城,在行辕那边住着。我本来是想着,交易已经结束了,可以请你过去小住几日,指点他们一番。现在看来,又要耽误了。”
薛盈眼睛一亮,笑道,“不知道缝合术推行得如何了等我料理了此事,就过去看看。”
两人说这话,并肩出去了。
这别院里用的都是退伍的老兵,宫啸在这里来去,与自家并无不同,也不需要特意送。所以薛盈也没有客气,只让齐管家把人送到门口,自己去见那些商人。
到了门口,早有人牵了宫啸的马过来。他上马之后,突然转头问齐管家,“那些人的货物被劫,是什么时候的事”
“凌晨时分。”齐管家显然打听得很清楚,“听说是对方愿以黄金交易,但不方便白天拿出来,所以约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谁知”
这么明显的陷阱还要去踩,贪心不足,被劫也不值得同情宫啸摇了摇头,打马前行。
薛盈一进门,里面坐立不安的人便都站了起来,转向她所在的方向,脸上扯出笑脸,倒有了几分迎接会长的阵势。
面对这样的热情,薛盈却没有半点儿激动。她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人,在主位上站定,也不坐下来,直接道,“诸位请回吧,我帮不上你们的忙。”
“会长,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立刻就有人开腔道。
只不过不等薛盈开口,他就被旁边两个人拖了开去,闭上了嘴。
然后才换上来一个会说话的,“会长,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也是着急了。这回知道跟您出来有好处,他可是借了不少钱采购货物,这一下子都赔进去,那就是个倾家荡产的下场啊”
“是啊是啊,我们虽然没有他那么严重,但若是损失了这一次的货,只怕都要元气大伤。”
一群人七嘴八舌,有道歉的、有解释的,都围拢到薛盈身边来,脸上带着急切的神色,像是要抓住她这棵唯一的救命稻草。
“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没有办法。”薛盈依旧冷着脸,“能说的,我事先都已经跟你们说过了。你们不肯相信,想要自己去趟出一条路来,就应该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又一个人嘴快道,“这是折州军的地盘,宫将军是您未来的夫婿,只要他一句话”
“所以你觉得,这是一句话的事”薛盈盯住此人,冷笑着问。
“会长息怒”
“会长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见她生气,又一群人冲上来劝说,一边将那人也挤出去了。
薛盈已经看出来了,这群人就是几个扮白脸几个扮红脸,想用这种手段将她拿捏住,让她推辞不掉,只能去帮他们找东西。她也没有揭穿,就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
又是一番剖白和辩解之后,为首的秦老爷终于站了出来,“之前是我等狭隘了,舍不得那一成的税,如今我们已经知错。还请会长大人有大量,看在都是云州同行的份上,原谅我等从前的无状之处,帮忙寻回货物。”
他觑着薛盈的脸色,“当然,不能让军爷们白忙一趟,若是能找到货物,我们愿交出一半,作为辛苦费。”
“算了吧。”薛盈说,“我知道我年纪轻,不能服众,说的话也就没人肯听,总疑心我要害他呢。这件事不是我一人之事,还牵扯到宫将军,我不敢应承。”
她视线淡淡地从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我怕若是找到了,没准又有人以为是我联合折州军在做戏,就是为了吓唬你们。万一找不到,也能被说成是折州军昧下了你们的东西,总之是有理也说不清。”
“误会我倒也罢了。宫将军和折州军戍守边境,本来已经十分辛苦,这又不是他们分内之事,我可不敢让他们背上这等罪名。”
她根本没有给其他人插言的机会,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最后又道,“所以诸位请回吧。”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重,撇清的意思也十分明显,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无话。
在他们的印象里,薛盈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笑着的,很好说话的样子。因为她是小辈,又是女流,所以许多人都看她不上。这云州商会虽然是她倡议的,榷场交易凭证也是她弄到的,但是论资排辈,许多人都以为这会长的位置轮不到她来坐,私底下自然免不了有些小动作。
她之前表现得好像全然未曾察觉,更让众人轻视几分。
原来却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此刻她俏脸寒霜地站在那里,竟也让人看出了几分威势,让人不敢小觑。他们之前到底是看走眼了。
众人不敢都说,便只拿眼睛去看秦老爷。
他们这些人,一向都是以秦老爷马首是瞻,所以就算有人愿意交那一成的税,但秦老爷发了话,就只能跟着他走。如今出了事,自然也要让他出头。
秦老爷拉下脸来求薛盈帮忙,也是被众人裹挟着,不得不如此,现在见她这么不客气,拐杖在地上用力一顿,冷哼着转身走了。
人群微微慌乱。
有人匆匆跟了上去,还有人却在原地踟蹰,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跟着他走。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损失这么一批货物,对秦老爷这样家大业大的商人而言无伤大雅,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却是压上了自己全部的身家,根本损失不起。
薛盈叹了一口气,“你们要是愿意,我可以借你们一笔钱,让你们从榷场贩货到别处去售卖。至于我要什么,你们应该很清楚。”
留下来的人本来就已走投无路,如今听薛盈给他们指了一条新的路出来,顿时喜出望外,纷纷应道,“我等愿意薛大姑娘不对,会长想知道什么,我等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这些人嘴里问出来的消息,比薛盈预想的更多。
大概是终于意识到跟着秦老爷没有出路,反倒是薛盈这边能带着大家一起发财,所有人都很自觉,你一言我一语,生怕说慢了就被别人说完了,发言十分踊跃。
将自己需要的部分记录下来,薛盈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之所以成立云州商会,将所有人都拉进来,一是因为薛家本钱不多,达不到榷场的入门门槛,二也是因为吃独食容易遭人嫉恨,不如分一点汤给别人。
但薛盈也不是来做善事的,既然商会成立了,那就必须要在她的掌控之中,而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枣子已经给出去了,接下来就该是上棒子的时候了。有人非要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她当然不能姑息。免得让人以为她好性子,可以随意欺负。
出门行商,最忌的就是根基不稳,所以薛盈打算趁着这一次,将他们全都一网打尽。
让齐管家去给这些人办借钱的手续,薛盈收起纸笔,翻出针线笸箩。她自己出门当然不会带这样的东西,这笸箩还是从丫鬟小秋那里拿来的。
这丫头对织物和针线活儿很有天分,薛盈留她在身边,是为了做布料生意的时候有个懂行的人在,但她却整日里针不离手,因不影响她做别的,薛盈也就不管。
挑了布料,想好图案,配好丝线的颜色,薛盈便开始动手。
绣花是个精细活儿,感觉还没什么进展,就听到小春过来催她,说是要到吃饭的时候了。
“怎么这么快”薛盈揉了揉发酸的颈项,看看手里的荷包,忍不住有些唏嘘。
要不怎么说古代生产力低下呢,世家大族豢养着几十上百人,全都围着一个或几个主人转,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就说这荷包,看着小小一个东西,真要用心做,一个熟手什么都不管光是做这个,也要日的功夫。
更不用说那种大扇的屏风和衣物上的绣样了。皇宫里最好的衣服,一件就要耗费两个绣娘一年的功夫。
人力都浪费在了这种地方,生产力能提得上来才怪了。
无怪乎有人将各种技艺称之为奇技淫巧,因为确实只一味往奇巧的方向发展,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炫富、为了展示世家大族的底蕴,除此之外毫无意义,更不可能推动社会发展。
正出神,又有人进来通报,说宫将军来了。
薛盈回过神,连忙将笸箩收起来,吩咐道,“请他进来。”
“将军说他就不进来了,只是路过,想带姑娘去看个东西。他现在门口等着,请姑娘出去呢。”来报信的人笑眯眯地说,似乎丝毫不觉得家里的女主人跟着宫啸出门有什么不对。
“他没说是看什么”薛盈问。
“没说。”报信的仆人答道,“将军说,姑娘看了就知道了。”
薛盈只好换衣服出门,交代家里人先自己吃饭,晚上也不用等,“要是太晚,我就住在行辕那边,正好把那边的事情处理一下。”
交代完了,正要走,小春悄没声儿挡在了她面前。
薛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连忙补充道,“还不知道宫将军要去哪里,也许你们不方便去。放心吧,我若是留在那边住,明儿就让人来接你们过去。”
小春这才让开了。
薛盈无奈地摇了摇头,脚步轻快地走出来,就看到宫啸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笔挺,如同一柄锐利的红缨枪,随时都能出战。
即便是在薛家别院的门口,他也没有忘记警戒。
但看到她的瞬间,他身周锐利的气势就都散去,化作了轻柔的和风,将她包裹。他只是坐在马上看着她微笑,薛盈心里就莫名地高兴起来,她上前几步,仰头看他,问道,“刚刚才想起来,你之前说过教我骑马,还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宫啸一手握紧缰绳,朝她弯下腰来,伸出一只手,“上来吧,今日我先带着你,咱们出城看个好东西。”
他本没有这样的打算,这是在城中,二人同乘一骑还是太高调了。可是看到她,自然而然地就做出了这个动作,明知道唐突,却又觉得非如此不可。
薛盈忍笑,不忍心告诉他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怪蜀黍。幸好他没说要去看个大宝贝,不然她未必能忍得住。
她握住宫啸的手,踩住马镫,借力上了马。因为穿的是裙子,所以只能侧坐。宫啸驭马时要用两只手去拉缰绳,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是他伸手环住她,而她亲密地侧坐在他怀中。
好在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折州城宵禁开始得早,这时候已经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疾风的马蹄踏过城市的街道,真正如同一阵风掠过,没有让任何人看到他们。
出了城,他们一路往榷场行去。
到了地方,却不进正门,而是拐到了只容士兵进出的后门,从这里进入。
进了门,就是一排仓库。宫啸勒住马缰,薛盈这才注意到,费先生就站在仓库外,正含笑看着他们,对于两人此刻的姿势,也是一副习以为常、不足为怪的模样。倒是周围的士兵们,都在想方设法偷偷往这边看。
下了马,薛盈才问,“来这里看什么”
“就在后面的屋子里。”费先生轻轻咳嗽了两声,“薛大姑娘,请。”
仓库就真的是仓库,里面堆满了货物,种类繁多、琳琅满目。薛盈看了一圈,也没看明白宫啸想让自己看的,索性直接开口问,“这些货有什么问题”
费先生笑了一声,“这些就是薛大姑娘商队中,那几个商人今日在自由市场被劫走的货物。”
“什么”薛盈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宫啸,几乎要以为自己下午信口胡说的“宫将军昧下了你们的货物”成真了。
“咳”对上她的视线,宫啸清了清嗓子,才道,“下午我亲自带人去追回来的。这群人已经进了草原,幸而去得快,否则就真让他们给溜了。”
顿了顿,又补充,“东西都在这里了,应该没少,少了他们也不敢说。要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
这是要把东西给她,让她拿去收买人心了。
薛盈不得不承认,这却是也是个不错的方法,前提是东西真的能被找回来。她拍了拍旁边的箱子,故作遗憾,“可惜事情之前就已经解决了,倒用不上这些东西。”
她见费先生面露好奇,就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处理方案。
费先生微微颔首,“这样也不错。若把东西还回去,就怕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姑娘的底线。”
“我也是这个意思。”薛盈说,“既然是你们辛苦追回来的东西,那就留在这里,由你们处置吧。”她说到这里,想到旁边几间仓库,脸色不由古怪起来,“其他的仓库里,不会也堆着这样的东西吧”
另外两人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宫啸点头道,“确实都是在自由市场被劫走之后,又由我们的人抢回来的物资。”
见薛盈一脸惊奇地看着自己,他只能叹气,“这些东西卖了,都会充作军饷。要不然,我们折州军哪有这样好的装备,这样好的衣物和食物”
朝廷给发的军饷,一向就不会足量,总会找由头克扣。但实际上,就算足量发放,也只是勉强养活所有人而已,打起仗来就不够花了。
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但是边境将士们过得确实很辛苦。宫啸建立榷场的初衷,其实也是希望给折州军创收,找个额外的赚钱方式。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就做大了,反而不好做手脚,只能用这种方法,多少补贴一些。
而且折州军的驻地附近,那么多劫匪,显然也很不利于大家安居乐业。定期清理一下,也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这类事件的发生,免得这些人越来越猖狂,对榷场的客人出手。
话是这么说,但薛盈看着宫啸,还是忍不住觉得很神奇。
刚刚见面的时候,她怎么会认为他是个严格恪守规则的端方君子呢
分明灵活得过头了。
不过,她喜欢。
然后就听宫啸道,“带你过来,除了看看这些东西,也是要跟费先生商量一下千里眼的事。”
薛盈一听就知道,费先生是宫啸的心腹了,连这种不能让别人知晓的事,也能找他商量。不过也是,若非心腹,怎么可能把榷场交给他来管理这里头牵扯到的利益关系可是很复杂的。
她便转头看向费先生,“怎么说”
费先生看着薛盈,眼神十分温和,“听将军说,下午之所以能迅速确认那群劫匪的踪迹,也是多亏了这千里眼。这样的神器,若能用在军中,料敌于先,不知能多活下来多少人。姑娘的义举,费某铭感五内。”
“当不得”对方说得太一本正经,薛盈尴尬症都要犯了。
费先生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夸张了,又道,“这样的好东西,自然不能埋没了它。将军打算将之送到京城,让更多的人用上。这奏疏如何写,还请薛大姑娘教我。”
说着,还朝薛盈鞠了个躬。
薛盈终于没忍住破了功,迅速往旁边一跳,避开了这个礼,深吸一口气,“我们能好好说话吗,你这样我压力很大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