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辰没有办法一个人打掉这么多, 目标是西边的断崖, 他要在那里,一举解决掉所有贪婪无知的铜尸。
他仿佛听不到身后浩荡的追逐声,只飞奔着, 距离那一线漆黑的深渊越来越近。
头顶阴云密布,酝酿多时的雨终于降下了,豆大的水滴争先恐后地砸在土皮上, 凹陷, 积水, 最终发出垂死般的喑哑。
雨越来越大, 天像是破了个窟窿, 伴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倾盆的暴雨很快汇成了一条小溪, 裹挟着断枝砂砾激流而下, 泥泞的大地, 像被刺刀划破的脸颊,伤口纵横交错。
少年白衣清冷, 如一只孤独的蝴蝶飘飞在无尽的荒原之上, 快了, 就快了,距离断崖, 十丈,五丈,一丈踩着人间与地狱的分界线, 于崖边停驻片刻,在第一根手骨即将勾住衣襟的刹那,他剑气一掼,重心后仰,落出一道雨燕般的流影。
飞溅的雨幕下,天地万物发出濒死的尖叫声,温辰以为自己早就是个冷血的东西,内心里最期望的就是那些欺辱过他的人不得好报,可到头来,居然为了给他们博得一线生机,用自己的生命来作赌。
说贱都太轻了,是傻才对吧
万丈高崖,下落的速度快如陨星,咸涩的风从脸侧凌过,呼呼地像刀子一样,上方是大片白花花的铜尸,越来越近。
当逼迫到某一临界点时,温辰忽然眼中一亮,铆足了力气,反手向斜下方的山壁上连出数道剑气,叮叮咣咣间,下落的趋势锐减
须臾间,两方本就在缓慢拉近的距离,变得咫尺可待,那张牙舞爪的铜尸潮,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眼看就要撞成一团
暴雨中,温辰瞳孔几乎缩成一条窄线,就在枯骨破空的戾气甫一擦身之时,手腕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推出一击,剑骨相撞,立时产生了巨大的反作用力,将他朝悬崖壁的方向弹去
这时机转瞬即逝,在撞成肉泥和重获新生的夹缝间,他赌赢了
借助着反弹之力,温辰伶俐地扣住崖壁上的一块大石,右手狠一用力,迅速将却邪插进石缝,整个人平平展展地贴在峭壁上,一动不敢动。
几乎就在同时,背后,上百具白骨哗啦啦地堕了下去,乱舞的指骨擦破他的衣服,像上演着一场九死一生的大屠杀。
黑暗中,铜尸不甘心的吼叫声,终被雨打风吹散。
半盏茶后,当耳边只剩下晦暗的阴雨声时,温辰才轻轻地喘了口气,盘算着怎么一点一点顺着悬崖爬上去,可就在这时
突然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神秘力量,勾住他的腰部,生生向上拽去
“什么”温辰猝不及防,握着剑的手正处在过度紧张后的松弛状态中,冷不丁身子被向上扯出,沾了雨水的掌心一滑,木剑脱手了。
他不知道此时悬崖之上有什么人在等候,惊恐之下,尝试着召唤
“却邪,归来”
插在石壁中的木剑发出一声轻微的蜂鸣,左右动了几下,沉寂。
“却邪,归来”
距离不断拉大,木剑的影子飞速模糊起来,他不死心,用尽全力大吼出第三遍
“却邪,归来”
声音如泥牛入海,很快淹没在轰隆的大雨之中,高天一道白光落下,映亮了少年瞳中的绝望之色。
果然,只有结丹之后,才能够拥有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本命灵武,之前的灵犀一动,不过是偶然罢了。
他尝试着抛出一条“水蛟”来取剑,可那本就干涸的经脉里,精疲力竭,竟一丝灵力都挤不出来
水流从脸侧滑下,分不清是隐忍太久的泪水,还是漠无感情的雨水。
温辰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有一条真正的灵根。
他想要的不多,不必极品或上品,只要普普通通的中品就好了,甚至遭人嫌弃的下品都无所谓
老天玩笑,让他生在修仙世家,却不给他一条用来修身的灵根,连天下第一大派都束手无策的难题,可能真就是无解罢。
温辰心想,自己若是凡人一个多好,大可在旁人的保护之下,轻松蒙昧地过上一生,高堂父母在侧,平安长大,娶妻,生子,然后一天天老去,直至入土。
不知人世险恶,难有济世情怀。
第无数次,眼前又浮现出当年枫溪城的那一夜,魔族压境,血火纷飞,半边天都被汹涌的魔气遮住,淋漓着杀机的利爪从中探出,拖走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孩子磕磕绊绊地跑着,慌不择路,身后几只虎狼之物紧追不舍,眼看就要撵上了,忽然
数道剑芒落下,浊气销为日月光
“娘”孩子惊喜地大叫。
“辰儿我不是让你跟着邻居躲进地窖里了吗怎么还跑出来,外面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嬴槐雪气得脸色发青。
孩子被训得一哆嗦,不敢正眼瞅她衣上粘稠的血迹,绞着手指嗫嚅道“娘,我担心你和爹,别打了,一起躲进来吧”
“不行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大敌当前,我们怎么可能后退一步”嬴槐雪拎起他后劲的衣领,御剑凌空,“我和你爹撑得住,情况危急,不许你再跑出来添乱了,听到没有”
高空视野开阔,孩子一打眼看着大街小巷里横陈的尸体,和肆虐的魔族,忍不住更害怕了“娘,我们走吧这里魔族太多了,杀不完的,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你要是也”
“辰儿”嬴槐雪截口打断他,语气冷硬,看样子是动了真火,“我们修道之人,为的就是守护黎民百姓,危难来了只顾自己,临阵脱逃,与那些魔道宵小之辈有何区别”
她挥剑打落一只扑上来的魔物,凛然道“你是剑修的儿子,必须顶天立地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接过我手中的剑,记住了吗”
记住了。
辰儿记住了。
温辰年纪虽轻,看过的却很多,凄苦和病痛,鲜血和战乱,离合和悲欢。
人生的前十几年里,他随爹娘行经了数不清的救赎之路,从一个个魔窟里拉回受难的百姓,不为钱财,不为名声,只为了能让这个流离的世界变得好那么一点点。
雪月双仙,他记忆中的两道纯白影子,以身作则,教会了他什么是儿女情长的小爱,什么又是兼济天下的大爱。
其实温辰不知道,他自以为狭隘的心坎里,早就住进了一缕舍己为人的英雄魂,无论再多少遍麻痹自己,也还是不甘心像个凡人一样独善其身。
所以,即使清楚以自己的根骨,不会被任何一个修仙者看重,在天河山毁于一旦后,温辰还是听了那落魄酒鬼的话,一个人拿着潜龙院邀请函,执着地上了折梅山。
就算再不自量力,他依然希望自己能做个对天下有用的人,为弱者挡风雨,为苍生谋太平。
飞回崖上的时间很短,可感官上,却像一死一生,走了个来回。
温辰衣发尽湿,整个人苍白得像一幅匆匆挥就的白描,衣下单薄的身体仿佛就要受不住雨水的蹂躏,化为虚无。
然,狼就是狼,那股狠劲儿是鞭在骨子里的,即使没了爪牙,也要用血肉之躯,做上最后的一搏
他手探到腰侧,拔出一把匕首,云层间黯淡的月光洒下,让那不知被打磨过多少次,直至削薄如蝉翼的锋刃上,反射出淬毒的寒芒。
“低级魔物和野兽类似,都有群体行动的习性,他们的攻势,往往会受头领的影响”
生死之际,耳畔响起的竟是几个时辰前,叶长青一句随意的教导。
是了,生灵谱傀儡尽散,接下来出现的就该是他们的头领了。
只要杀了他,只要杀了他
温辰攥紧了刀,另一手悄悄摸到怀中,做好准备在落地那一刻,激烈交锋,可是
蓦地半空一亮,一只血色的沙漏悬于眼前,里面深红的沙粒簌簌地落下,像催命警钟一样。
糟了,生灵谱
他没想到这魔修竟如此谨慎,对付自己这样一个废柴,上来就用上了摄魂之术
不,不行,一旦失魂,万劫不复
心底有个声音狂叫着,可他能做的却只是用刀尖在地面疯狂地刮擦,神魂离体之前,只听见沙漏的主人一遍一遍地,在低声吟唱
“将死之人,何名何姓,与之与我,赐尔重生。”
“将死之人,何名何姓,与之与我,赐尔重生。”
“将死之人,何名何姓,与之与我,赐尔重生。”
叶长青缓缓念到第三遍,掌心掂着那血染一般的摄魂沙漏,似笑非笑地看着这魔修。
后者像着了魔似的,微张着嘴,声音极轻地说了几个字。
“将死之人”叶长青抽扇在魔修后颈敲了一下,敲得对方向前一个趔趄,“你才将死,你全家都将死,老子活得好着呢”
“这种级别的摄魂沙漏,也好意思拿出来现”他晃了晃手里的沙漏,只见一使力,上部的沙子就仿佛凝了块似的,一大坨掉了下去。
“”叶长青无言,想当年他用来摄魂的那一只,比这个的做工可好出几十几百倍了,比如刚才那种毫无防备的邂逅,别说元婴境,就是化神境的大能,也一下子逃不掉被他摄去心神的厄运。
想到这,他不由惭愧了些,心说温辰的安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竟能让自己如此失态
看来即使是在本应风平浪静的十一年前,也还是不能大意。
他自然而然地探出手,去取魔修手中攥着的生灵谱,却在指尖碰到的一瞬遭遇了抵抗。
“你做什么”魔修似是意识到有人要抢自己的宝贝,皱皱眉头,不情不愿地向后缩了一下。
叶长青看着,左边的眉梢轻轻挑起来果然不写谱,光摄魂,傀儡不会太听话。
他也没硬抢,不温不火地问“手还想要吗”
“”魔修怔怔地不说话,低着头,攥谱的那只手抖得厉害。
他五指依旧轻松地搭在那竹谱上“我只问一遍。”
“想,想”魔修让步了。
叶长青拿过竹谱,震腕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足有几百个,每个人名的后面都跟着对应的生辰八字,寓意这个人的魂魄已被从地府除名,牢牢地钉在这生灵谱上,为魔修做事了。
在竹谱的末尾一列,清清楚楚地写着孟岳,林子洛,兰薇薇,温辰。
叶长青看着他们名字的时候,大大松了口气。
原来,生灵谱上八字的写法是有讲究的,按定契入册时傀儡的状态来算,活人用朱笔写出生的年月时辰,死人用墨笔写死亡的年月时辰,温辰等四人在这上面的八字都是十几年前,且字是红色,这说明,他们还活着。
至少,在魔修选择灭口之前,是活着的。
确定了这一点,叶长青放心不少,可就在目光扫过温辰的八字上时,微微一惊。
寒金冷水,伤父克母,天煞孤星,这命格未免太过凶险了吧
他摇摇头,将竹谱收入袖中。
魔修看出他要据为己有,无甚表情的脸上现出一丝难言的心疼“我的”
“你的三百多条人命,你打算怎么还”叶长青扬手就是一耳光,打得他跌倒一旁后,揉揉手腕,冷笑,“走,带我去你关押傀儡的地方。”
魔修诚惶诚恐地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腰,颤抖不已“是,是,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真的改了n回,卡了n回,我的天呐,要疯,感觉特别不符合我的审美,果然这个笔力还是太欠,以后有机会再修吧,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