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林棠直直地看着他, 细雨湿了衣服都没感觉,少倾,才回过神来, 关切地问,“你真的生病了是不是很不舒服”
云锦书神色一僵,冷淡道“没事,你不用管我。”
“为什么不管”他这态度把林棠惹急了,匆匆地走进来, 甩上门,把瓷碗往桌子上一放, 有些生气地说, “是, 上次是我说错话了,我道歉, 可是我说着了你那么一次, 你就记恨这么久,你至于吗”
对方明明虚弱还非要强撑, 林棠愤懑之余, 忍不住觉得心疼“云锦书,你看看你脸都白成什么样子了那是人该有的颜色吗病成这样了还不让人管, 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回事啊”
“”云锦书听了,本来就不怎么好的面色, 变得更难看了,干裂的嘴唇紧了紧,想说什么,却终是咽下去了。
“把东西放下,你回去吧。”他低着头, 五指攥着被角,明显是在躲藏。
“我不回去。”林棠抱着双臂,固执道。
云锦书不悦地皱了皱眉“你这人怎么这样”
其实,他若好好说话,林棠可能还会腼腆些,偏偏这么夹抢带刺的,倒激起了小姑娘心里不服输的劲儿。
“我就这样,你有意见我就是想留下看看,世上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人家说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呀,恐怕吞进颗芝麻都要沉。”
林棠口中说着讥诮的话,双手却已经捧起那尚且温热的汤碗,用汤匙调了调,浅浅地走过去“好了,跟你开玩笑呢,别生气。你身体这么差劲,我哪能真的跟你计较就算真要计较,也得等你好起来的再说。”
“哎,生病的人,就该吃点清淡的东西,看你这几天也没怎么出门,一定饿坏了吧”
她自来熟地坐到床沿上,舀起一勺浓香的鱼汤,自己先凑过去闻了闻,双眼露出十分夸张的光彩,舒畅道“哎呀,好香我给你讲,遇上我是你的福气,方圆十几里不会有人煲汤堡得比我还好吃什么补什么,来,鉴湖鱼汤大补,正好补补你这苍白的气色。”
望着她递到嘴边的汤匙,云锦书僵硬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期期艾艾道“林,林姑娘,我,我有手,我,我自己来。”
“嘿嘿。”林棠笑了一下,露出一颗晶亮的小虎牙,“好嘛,早这样多好,给,有点烫,小心端着。”
“嗯。”云锦书被磨得没有办法,只好伸手接过,动作慎之又慎,仿佛她递给自己的不是一碗鱼汤,而是一只鱼雷。
就如别人看到的那样,他孤僻沉闷,不愿意麻烦谁,生病了就靠着手边仅存的几块干粮过活,好几天下来,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一刻钟前林棠敲门的时候,他正在半昏半醒的状态间徘徊,险些,就醒不来了。
“呀,你慢点,慢点,别烫着”少年堪称狼吞虎咽的模样,给林棠惊到了,倾身靠过去,一手顺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抚,“锦书,别着急,厨房还有好多,没有人和你抢。”
不到半盏茶功夫,满满一大碗草鱼豆腐汤便已告罄,待捞完了最后一块鱼肉,云锦书抬起头来,脸上不自然地泛着红,他很不好意思,可眼角的笑意,也有点藏不住了。
“林姑娘,你做的汤确实很好喝。”
“哈哈,那当然了你还要不要了,我再去给你盛”
“好,那就麻烦你了。”
然而,林棠怎么也想不到,云锦书这么瘦弱的一个男孩,饭量竟然这么大她原本只是一次一碗地盛,后来发觉不成,干脆去厨房把煲汤的锅都弄了来。
她下巴掂着手背,小猫似的趴在桌子上“锦书,你也饿得太狠了吧,到底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对面,云锦书刚用手帕擦过嘴,闻言有点尴尬地回答“也不多,就两天吧。”
“两天还不多”林棠支棱一下坐起来了。
“不多,真的就,还好。”云锦书目光别了开,闪烁其词,“林姑娘,你上次不是说想学写字吗,今天谢谢你的照顾,作为报答,我来教你认字吧。”
“什么那真是太好了”
一听他肯教自己识字,刚才那一篇立马就翻过去了,林棠开心地站起来,说了句“你等等,我这就回去取书”,话音还未落,人都已经不见了。
很快,她就抱着一本论语回来了,把第一页摊开,垮着脸,不无难过地道“喏,就这一页,我吭哧吭哧啃了好几个月,还是看不明白,什么子日,子夜的呀,哎,我真想读书,可又是真的不会读书”
云锦书被她一筹莫展的模样逗乐了,笑道“那个字不念日,念曰,你看,它比日字扁一点的,子曰,意思就是孔子说了什么什么。”
“啊是这样啊。”林棠恍然大悟,跟着他手指的文字看了一遍,边看边咋舌,“我就说嘛,有人教和没人教差别好大的,锦书,你看你一讲,我就知道了,要是一直没有人告诉我的话,我”
说一半,她忽然停下来,偷眼观察着身边少年的脸色,小声问“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刚一高兴,就又忘了你不喜欢被这么叫的事了。”
云锦书目色黯了黯“你叫吧,也没什么的。”
“哦。”林棠点点头,顺着话茬接了下去,“锦书,你的名字很好听呀,你为什么不喜欢呢虽然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可光是念着,就觉得不一样,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应该叫什么意来着”
“诗意。”云锦书有点无奈。
“嗯嗯对,诗意”林棠拍了拍手,漂亮的小脸上热情洋溢。
云锦书盯着她,半晌没回过神。
林棠并没注意到什么,只忙着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很不错的朋友而雀跃“锦书,你和我讲讲你的事情吧,认识了这么久,我对你还一无所知呢。”
她的热情让云锦书感到赧然“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林棠没回答,只是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好吧。”他投降了。
十三年前的一个早晨,在秦淮河畔的一家青楼里,婴儿的啼哭声吵醒了纸醉金迷的人们。
歌妓云娘,顾不得满床狼藉和自己虚弱不堪的身子,抱起刚出生的孩子,左看看,又看看,试图从它脸上看出某一个男人的影子。
可是她失败了。
新生婴儿的皮肤又红又皱,像没削皮的土豆,哪里有那些修逸公子们的半分风采
在它撕心裂肺的哭闹声中,云娘脸色惨白如雪,呆坐了半晌,终于掩面哭了起来,在她身侧,一张半面沾了血的帕子缓缓飘落。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一行字由金线绣成,抒写在霜白的手帕上,旁边,一枝红梅正悄悄绽放,缠绵悱恻,如情人间至诚的爱抚。
她甚至不知道留给自己此物的人叫什么,却知道,那人在床上的时候很温柔,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云娘,我很中意你,放心吧,我会回来接你的,等我,等什么书信寄到了,就是我接你回家的日子。”
可是,快一年过去了,他们的孩子都出生了,他还是毫无音讯。
云娘很伤心,可除了等,也没有别的办法。
谁让她从小就深陷风月之地,除非有人为她赎身,否则,一辈子都别想出去。
云娘哭了一会儿,见没人理她,也就消歇了,复又抱起一旁嗷嗷待哺的婴儿,不熟练地哄了几下,却越哄越哭,她抹抹腮边挂着的泪珠,不住叹息“儿子,娘是个孤儿,没名没姓,给不了你姓氏云娘是艺名,别人一直就这么叫着,要不,你也跟着姓这个好了至于名字”
她刚刚生产完,缺乏安全感,整个人心神不宁,目光凄惶地来回扫视,最后,还是没出息地落到了那帕子上“你爹那么文雅,那么温柔,他一定不会骗我的对吧”
她哽咽一下,摇头“儿子,你说我们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秦淮河两岸日日繁荣,夜夜笙歌,小男孩云锦书就在这喧闹的青楼里,一天天长大。
云娘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门心思地认定,自己的情郎一定会再回来,就算不是为了她,也得为了他们的儿子。
所以,她经常会担心,如果对方回来的那天,看到一个顽劣无礼,没有规矩的孩子,会不会一怒之下,拂袖而走
于是,在锦书四岁的时候,她就高价送他去了城里的一所私塾读书,当然了,至于为什么是高价,并不是那私塾有多高贵,先生有多渊博,只不过,是因为锦书是娼妓之子,理应受到读书人的排斥。
在私塾的六七年里,锦书从没有受过人家的待见,总是被欺负得鼻青脸肿,哭着躲回来,不愿再去,每当这时候,云娘就苦口婆心地劝他,没关系,忍一忍,只有你好好读书,将来你爹才会来接我们娘俩回去。
就这样,楼外长江一刻不停地流,楼中日子一天不少地过,北归的大雁飞过了一茬又一茬,却没有一只,为她带来那封望穿秋水的书信。
云娘终于是绝望了。
某一天,她失足落入水中,大病一场,再醒来后,精神就变得疯癫,再没了过去的柔顺和美好,整日头不梳,脸不洗,动不动就骂人,砸东西,房间里总是噼里啪啦的,灾难随时都在上演。
所以人都说她是疯子,能离她多远,就离她多远,唯有一手养大的儿子,逃不开。
在云娘犯病的那段时间里,锦书不知道捱过多少谩骂,多少毒打,他眼睁睁地看着从前最疼爱自己的女人,现在疯了一样地扯着他头发,扇着他耳光,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叫“因为你,全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这么不争气,你爹早就回来了你还活着干什么,你怎么就不去死呢”
锦书原本还会惊恐,流泪,后来就习惯了,一见她有不对,就悄悄躲起来,等风头过去了再出来。
生活像一只打在地上的瓷器,创伤太深,再也回不去了。
心死了的人活不久,一年后,云娘就走了,临了临了,她还攥着那张绣着情诗和梅花的帕子,不肯松开手。
“其实,我讨厌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恨她,而是恨她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身上,不仅可悲,还很可笑。”云锦书述说着自己幼时的事情,神色里并没有多少触动,冷冷淡淡的,该麻木的早就麻木了。
“她死后,我是想过要自己改个名字的,可每一次要下定决心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就记起来,她走得那天,瘦得皮包骨头,拿着那帕子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一遍一遍地喊着,锦书,锦书,锦书”
说到这,云锦书顿了一下,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喉头勉强一颤,低声道“那个男人早就忘了她了,她等的锦书永远都不会来,如果连我也放弃的话,那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林棠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情不自禁地想要安慰安慰他,手刚落到他肩头,后者忽然受惊似的,蹭地站了起来
“锦书,你怎么了”她惊愕极了,抬眸看过去,却意外地发现了怪异。
云锦书的衣襟不小心被她扯开了一点,白皙的锁骨上,刻着一片青紫色的印痕虽然快褪去了,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到,斑斑点点,像被人咬出来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
今天有将近四千字,我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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