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鱼类骨骸穿破云雾, 直冲上天。
苍穹辽阔,云一层叠着一层,无穷无尽似的, 仰头看, 就像一个云雾构成的大笼子,把人罩在其中。
余洲紧紧抓住鱼背上樊醒的藤蔓。樊醒一路并没怎么说话,尤其在察觉姜笑留在上一个“鸟笼”,这万般无奈之举居然会衍生出如此重要的意义之后, 他几乎不吭声,脸上表情愈发的少。
甚至连白蟾也不能再引发他的怒气。他靠坐在安流的独角旁, 迎视前方。风吹起他的头发,余洲忽然发现, 那头被自己亲手剪短的头发已经长长了, 盖住了樊醒的耳朵。樊醒有一张漂亮的脸,线条利落, 他不声不响的时候, 无情绪的眼睛里藏了一弯渊水。
在这个一切仿佛凝固, 什么都不会改变的“缝隙”中, 樊醒是特殊的活物。
余洲蹭到他身边,他扭头看一眼余洲, 渊水被风吹皱了, 眼睛终于笑了笑。
余洲心里很难受。但他除了握住樊醒的手, 什么都做不到。
他知道樊醒为何突然陷入沉默。如果说之前一切“离开缝隙”的想法都仅止步于想法, 但白蟾的话和姜笑的存在, 让一切忽然之间变得极其真实。
他们的摸索有了成果确实有这样一条路,那路上还有他们的同伴。他们将会一起回到热闹喧嚷的人世间。
除了樊醒。
余洲太懂得孤独的可怕。
养父母丢弃他之后,他捡到久久之前, 他曾度过漫长的、孤独的时光。把地板擦得光滑发亮,把没放多少东西的床铺反复整理,下雨时在家里打着手电筒,点数地面爬行蜿蜒、绕过积水的蚂蚁。他那时候太小,懂得的事情又太少,孤独是他无法反抗的恶魔,紧紧把他困在自己的笼罩里。
余洲不敢让自己想象樊醒怎么在“缝隙”里继续生活。以往还好,他无牵无挂,只要专注躲开母亲的追捕。但之后呢人一旦拥有过什么热烈灿烂的东西,有过真心真意的朋友,骤然失去,灵魂会空出巨大缺口。
余洲回到人世间,他有久久,有自己的狐朋狗友。他还能跟柳英年、姜笑有联系,只要他们彼此愿意,这种联系不会中断。余洲想起“鸟笼”与“鸟笼”之间的漆黑甬道。想到樊醒将会和安流一起,永远孤独地在这样飘雪的黑暗之中孑孓而行,他愈发紧地抓住了樊醒的手,一种难言的疼痛和苦涩让他无法言语。
“嗯”樊醒以为他要跟自己说话,凑近了问,“怎么了”
强烈的冲动在余洲心头里撞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说一些不受控制的话但在张嘴的瞬间,他想起了久久。
余洲最终张了张口,问“还有多远”
樊醒应他“快了。”
他说话时始终看着余洲,每一眼都很深。像是要把余洲死死记在脑海中似的。
云雾之中影影绰绰,正是极高的银白色巨塔,云外天。
安流飞得已经有点儿累了。它不停拍打鱼鳍,试图让鱼背上快乐聊天的众人察觉自己的不适。
得知他们能回去、还能带姜笑一起走之后,许青原的态度一下转变了。他不再忌讳谈论姜笑,甚至跟柳英年开起玩笑“你交过女朋友吗我猜你应该还是处男吧”
柳英年憋红了脸“性骚扰。”
许青原揽着他“我们是一个团队,是好伙伴,相互之间没有秘密,这不是你说的好,我告诉你,我不是。你呢”
柳英年“你不是就不是这根本不是秘密好吧”
骷髅强行加入讨论“怎么没人问我”
一直坐在他们身边的白蟾忽然站了起来。烈风吹得他有些趔趄,柳英年忙拉住他“别动你会掉下去的。”
“别飞了”白蟾忽然大喊,“小心上面,有攻击。”
安流缓缓停下,它确实还记得第一次接近云外天时,黑龙白蟾遭遇的仿佛闪电一般的袭击。
“察觉到什么了”许青原问。
“什么,都没有。”白蟾喃喃道,“很,很奇怪。”
他忽然掐住自己的手腕,忍受巨疼般弯下了腰。下一刻,一双黑色的骨头构成的翅膀从他背上豁然展开,如两片巨大的黑色蝶翅。
余洲大吃一惊这翅膀和之前所见又有了些不同骨头与骨头之间生出黑色肉膜,互相勾连,如一块块黑色薄布填补了骨头彼此之间的缝隙空间。黑色的骨头仿佛闪动磷光,肉膜深黑,隐隐透着一点儿蓝。
简而言之,现在的白蟾看上去更不像人了。
他像一只瘦削摇摆的黑色巨蝶。
白蟾并不为自己异样的形态吃惊,他对人类形态毫无执念。摸了摸额头上的角,他对余洲说“你们等一等,我,去看看。”
不等其他人阻止,他说完立刻拍打翅膀起飞。起飞的瞬间他还不太习惯,摇晃着下坠。余洲几乎是本能地伸手要去拉他,被樊醒一把揽住。
白蟾飞起来了。他朝云外天的位置而去。
“母亲和雾灯的力量都在他身上,他不会有事的。”樊醒说。
白蟾隐没在云层之中。没有当时的强光,没有任何攻击,只有风不停吹动松软的云朵。
安流拍打鱼鳍,紧随其后。穿破密密层层的白云,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平台出现在众人面前。
平台边缘正是怔怔发愣的白蟾,他的翅膀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全都,不见了。”他对樊醒说。
平台空空荡荡。它像一枚白色的钉子,上宽下窄,他们降落的地方就是钉帽表面,一个宽大的、看不到边际的平台。
云雾从四周聚拢过来,模糊了边界,令人仿佛身在半空。余洲低头,他的双足也被薄云覆盖,云凉丝丝的,没有温度。
众人不敢随便走动,安流恢复成鱼干形态,随白蟾逡巡平台。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层里。柳英年害怕又紧张,喊了“鱼干”声音远远传出去,飘飘荡荡地在云层之间嗡嗡回响。
余洲等得直打呵欠时,白蟾和鱼干回来了。平台上空空如也,所有曾宿居在此的笼主都失去了踪迹。
“跑了还是躲起来了”樊醒问,“他们都是谁白蟾,你现在应该告诉我们了吧”
鱼干也帮腔“樊醒就算揍过你,但我们和你才是同一边的,别弄错了。”
樊醒瞪鱼干一眼。
茫然的白蟾终于松口,告诉他们其余五个笼主的形态和身份。
这五个笼主,正是当时教樊醒食人的兄姐。
与白蟾、雾灯不同,他们全都没有从意志那里获得过名字。白蟾一说出这几个人的排行,樊醒和安流立即了然“原来是他们。”
这几个孩子和白蟾、小十一样,有部分人类的形态,但与其他东西混杂,他们不能像樊醒一般化成完整的人形。也因此,并没有得到意志多少的疼爱。自小照顾他们的是安流,但因为安流的注意力后来转移到樊醒身上,因为妒忌或者其他原因,他们与安流也渐渐生疏。
据白蟾所说,云外天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七个笼主在云外天上各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地盘,他们会根据喜好把地盘装扮成自己熟悉的样子。白蟾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的地盘就是空空荡荡的平台和云雾,他总是藏在云雾背后。
落入云游之国的历险者会随机进入不同笼主的领地,小游当时落入的正是白蟾的“鸟笼”。白蟾记得她,外貌上有明显烧伤痕迹的女孩,但却罕见地依旧选择保有自己原本的模样。当时来找白蟾玩儿的还有另一个笼主,他与白蟾对小游的选择都很惊讶,为了确认,他还反复问了小游三次你肯定吗
至少在那个时候,笼主们与白蟾还是很友好的。在他们合理袭击白蟾并把它丢下云外天之前,白蟾并不知道自己会遭遇背叛和阴谋。
“他们是出去了么”柳英年问,“还会回来吧”
没有人能回答。
白蟾飞了一路,筋疲力尽,翅膀收回背脊,他背部皮肤上黑色的裂纹更加明显了。见他几乎坐不直,樊醒劝他休息。白蟾直接躺在地上,立刻进入了睡眠。
“我也好累。”鱼干嘀咕,“我也要睡觉。”
它落在白蟾胸口,摊开鱼鳍,趴在黑色的皮肤上闭目休息。
众人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分别在云外天的平台上坐下。彼此不敢离得太远,生怕有笼主突然回来,无法应对。
没有参照物,时间的流速难以察觉。柳英年问众人饿不饿,他背包里还有一些干粮,虽然并不多。
“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柳英年对余洲说,“来点儿么”
余洲摇头。他并不饿。或者说,他变得越来越不饿了。随着他在“鸟笼”中时间的增多,胃部的饥饿感反倒渐渐消退。他忽然想起鱼干曾说过,缝隙的孩子其实是不需要吃东西的。
久违的疑问升上心头。
沉入大海时那种鲜活而恐怖的窒息感复苏了。不自觉的冷颤让余洲轻轻发抖。
樊醒坐在他身边,张开一侧手臂。余洲靠进樊醒臂弯,他决定先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因过于无聊,许青原也失去了和柳英年聊天的兴趣。只有不会困、不会饿的骷髅难以忍受周围的寂静,自顾自嘀咕。
柳英年从余洲手里拿回自己的笔记本,把它放在膝盖上,开始认认真真写字记录。
笔记十分整齐,柳英年又出奇专注,无聊的骷髅凑过去看。柳英年起初想捂住不让它瞧,骷髅却忽然和他对了个眼神。
“这是你写的”它问。
柳英年“嗯。”
骷髅要夺过笔记本,柳英年连忙一把护住“你干什么”
骷髅停了手,指骨还挠着笔记本边缘“柳英年同志,让我看看你的记录。”
柳英年这才想起,要真捋关系,这骷髅算是自己的上司。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骷同志,我字不好看,你想看什么,要不我跟你讲”
“挺好看的。”骷髅喃喃说,“而且很珍贵。”
柳英年“你也觉得有用”
他兴奋起来,摊开笔记本,跟骷髅一点点讲解从雾角镇开始到现在的经历。
骷髅又看又听,津津有味,不时问一些问题。
“我带着深渊手记也是为了做这些记录,可惜手记归意志所有之后,上面的记载全都消失。”骷髅说,“应该是隐藏在手记里,平时完全看不见了。”
柳英年像等待师长批改作业的孩子,殷切地看着骷髅。
“挺好的。”骷髅说,随即往前翻了好几页,“你是怎么学会这种语言的”
他指着的正是在阿尔嘉王国中,兄弟俩使用的、特异于余洲所在时空的语言。
这种陌生的语言,小团队中除了柳英年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解读。骷髅产生了兴趣。
“你从哪里学会的”骷髅说,“这种语言非常特殊,它产生于在数百年前某个时间节点上分裂出来的时空,我称它为γ。”
骷髅在空气中写出几个希腊字母“我们所在的原世界,我称为,aha。缝隙是我抵达的第二个时空,我称为β,beta。”
柳英年恍然大悟“第三个时空就是特殊语言存在的时空,gaa。”
“gaa时空和你们所在的时空是平行的,绝对不可能交叉,唯一的关联就是我们所处的缝隙。”
柳英年睁大眼睛。
骷髅继续说“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有ga时空的人曾落入缝隙。我在鸟笼里见过那个人,他是一个教师,他把这种特殊的语言教给了我和意志。”
柳英年此时想起,久久来自另一个时空,许青原也并非已知的aha时空与gaa时空的人。无穷无尽的时空,要如何去一一命名他暂时想不出答案,放弃思考,竭力跟上骷髅的思路。
“考考你,这种语言的特点是什么”骷髅问。
柳英年回答“它有五十二个表音字母,另外还有三十六种表意组合。字母采用四角排列方式,用来表达不同的语意。”
骷髅没有皮肤,无法用表情传达情绪,但它震惊地喊了出来“你连这个都知道”
柳英年紧紧抓住了骷髅的手“骷同志,这是我从、从灰烬记事上学来的”
骷髅“这是什么没听说过。”
于是柳英年说起了那个神秘的、从“缝隙”中回到现实的历险者的事情。
柳英年所知其实也不多,他只是调查局的实习生,刚开始参加培训。
历险者带回来的纸质记录,被历险者本人称作灰烬记事。实习生只能接触到灰烬记事里粗浅的部分,也就是关于“缝隙”和意志的存在、“鸟笼”的构成,以及一种特殊的、只在“鸟笼”里出现过的语言。
更深层的内容柳英年还没资格学习。在上班的途中,他已经落入“陷空”,抵达“鸟笼”。
许青原被吵醒了,坐在一旁边打呵欠边听。余洲和樊醒腻歪够了,见这边谈得热烈,也随之凑了过来。
“要不你教教我们这文字怎么学”许青原说。
柳英年推了推眼镜,他显然很喜欢这个提议。
“语言的发音分声、韵、调,这种语言gaa时空的语言,每一个词组都是四角排列的,左上是声,左下是韵,右上是调,右下则是意义。”他开始详细说明。为了让他们理解,柳英年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五十二个表音字母,并逐个写出不同的表意组合。
“不过,三十六种表意组合,我只能记住二十多种,剩下的用得非常少,是比较罕见的用法,我我忘了。”柳英年挠挠头发。
余洲发现这种语言学习的门槛很低,很快他们就懂得了一些诸如“你好”“再见”等意义如何书写。
但柳英年不懂得怎么读出声。他只能理解字面意义,无法念诵。
因为灰烬记事上没有记录念诵的方法,就连回归的历险者也无法读出每一个音节的意义。
“这里,写错了。”
众人身后忽然想起一把声音。
白蟾和鱼干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他站在柳英年身后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提醒。
“你看得懂”鱼干吃惊,“你不是不识字吗你可从来没学过这些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白蟾拿过柳英年的笔记本,跪趴在地上给他修改书写形状不够正确完美的部分,“但我现在,能理解这些字。”
柳英年“你会读吗”
白蟾张了张口。他也不会。
经过修改和调整,单字变得更加整齐了。白蟾甚至把柳英年忘记的其余十几种表意组合一并写上。他写得很慢、很笨拙,就像是第一次学会写字的孩子,但每一个字母的落笔都没有犹豫,记忆已经在他身体里扎根。
这并非雾灯的记忆。雾灯和白蟾一样,从来没学过这些东西。
这是意志的残留印象。被白蟾吞下的触手里,原来隐藏了一部分意志的记忆。
但他只能书写,无法发声阅读。
骷髅认真地看白蟾写的一切,最后点头“完全正确。”
白蟾看不出喜悦,这种称赞对他来说完全不重要。余洲和樊醒来了兴致,他俩和许青原一下成为了骷髅与柳英年的学生。
这是个极其漫长的白天,柳英年和许青原吃光了所有的干粮,云外天仍旧空空如也。
余洲和樊醒笨拙地根据骷髅教授的发音方法读出字母的音节,但舌头总是弹不好放不好,口腔鼻腔的振动也没领悟到诀窍。骷髅无法亲自做示范,只能不停手舞足蹈“舌头放扁,抵住两侧牙床,舌尖就很快、很快地弹一下,发音唉,不对,弹的速度必须快。”
余洲放弃了。他躺在平台上“不学了。”
樊醒也躺了下来“不学了。”
彻底对两位差生失望的骷髅强行躺在两人中间“不教了。”
余洲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问樊醒“你还记得阿尔嘉王国里发生的事情吗”
樊醒想了想“你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阿尔嘉和亚瑟明明使用的是别的语言,但鸟笼里的原住民,包括我们这些历险者,全都能听懂”
骷髅插嘴“意志喜欢这样。即便你们彼此说着不同的语言,但你们却完全可以理解对方的话语。如果你们和拥有另一种语言的人离开鸟笼,进入缝隙,你们会发现,在等待进入下一个鸟笼的时间里,你和那些人相互之间是不能沟通的。”
余洲坐了起来“只在鸟笼内部可以沟通为什么”
骷髅“意志很喜欢观察人类任何一种人类。它对人类的生存方式、沟通方式全都充满了好奇。没有可以沟通的语言,人类是不可能团结在一起应对笼主的,一个笼主完全把控,历险者不能反抗的鸟笼,对它来说极其乏味。”
余洲“那它应该已经知道雾灯死了吧。”
骷髅“嗯。”
余洲“她会来云游之国看情况吗”
骷髅“我不知道。她不喜欢雾灯。但这个奇特的鸟笼应该会引起她的兴趣。”
余洲想起意志确实曾询问过付云聪,对上层“鸟笼”是否有兴趣。它在寻找更可靠的笼主。
樊醒也弹了起来“我们在这里越是无所事事地呆下去,危险性就越高。”
骷髅忽然问余洲“深渊手记呢对现在的困局有什么提示”
余洲翻出手记。
在记载了神秘词语的文字边,新出现了一副奇特的画面。
三人不停转换方向判断,直到余洲把手记举远。骷髅喊出了声“哎呀这”
纸上画着一只完全碎裂的蝴蝶。
怔忪间,柳英年和许青原的方向传来说话声。
是鱼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雾灯死的时候,白蟾说过,因七个“鸟笼”正在融合,所以这片宽阔的云游之国是由七个笼主共同控制和经营的。因而雾灯死亡,她所在的“鸟笼”却没有大的改变是其他的笼主在维持整个云游之国的形态。
“包括你被他们从云外天丢下来,但你的鸟笼依旧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鱼干说,“也就是说,你的鸟笼也一样可以被其他的笼主管理。”
白蟾否定了“我从来,不让他们,碰,我的地盘。”
鱼干“你确定吗现在也一样”
白蟾不吭声了。
雾灯死亡,白蟾不在原地,最有可能杀死雾灯的只有白蟾。而白蟾最重视的正是自己的“鸟笼”。
“有道理。”樊醒插话,“如果我是其他几个笼主,我现在一定会选择对你的鸟笼开刀。”
白蟾甚至没有等其他人,他忍受疼痛展开翅膀,从云外天一跃而下,朝着南方疾飞而去。
那双黑色骨头构成的翅膀,已经越来越完整了。
柳英年和许青原看向余洲。余洲没有丝毫犹豫,扭头问鱼干“休息好了么”
鱼干迟疑了“我们真的要去吗”
余洲“去见他们,不一定要杀死他们。”
鱼干“白蟾一定会动手。”
它停了口,很煎熬一样悬空翻滚。“好难过,好难过。”鱼干低声说,“每一个都是我照顾着长大的。每一个。”
余洲站在云外天的边缘,他没有往下跳。他忽然想起一件一直困惑着他的事鱼干死过一次,身上的鞭丝消失,它不会被意志追踪到。鱼干是不必陪他们一直走到这里的。
“你唤醒了我。”鱼干游到他身边,回答,“我要帮你,帮到底,直到把你送回你的妹妹身边。”
余洲“为什么”
鱼干“你就当作,我也是别人的哥哥吧。”
余洲纵身一跃。云外天扬起巨兽的长啸,和他在雾角镇的黑色海洋上听见的一模一样。
巨大的鱼类骨骸从云层之中突围而出。安流摆动四片薄薄的鱼鳍骨头,犹如在海洋中游动一般自由。
但第一时间接住余洲的并不是安流。
樊醒化出非人形态,展开了白色的巨大骨翅,把余洲抱在自己怀中。
“你跳下来做什么”余洲在风中大喊。
“我说过,会和你一起跳的”樊醒朗声长笑,和余洲一起落到安流背上。
他们朝着南方最后一个洁净、平和的鸟笼前进。
白蟾的影子出现在浓云之中。他飞得不高,似乎有些接不上力气。
安流体型比他大,游动的速度更是极快,很快已经赶上白蟾。
白蟾示意他们看下方。
风不知何时刮起来,云雾消散。“这是四脚蛇的地方。”白蟾说,“你们还记得当时的森林是什么模样吗”
虽然林中遍布诡异的怪物,处处隐藏危险,但至少那时还基本保持着森林的形态树木极高,低处有灌木,地衣、青苔遍布,甚至还有溪水。
余洲不敢相信“这居然是”
森林已经消失了。他们所见的茫茫无边的山林,已经全都被枯木和黑色的大地代替。樊醒把白蟾扯回安流背部,安流飞得更低,几乎掠过了枯木的尖端。
离得近了,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地面上遍布沼泽,枯木、石头上隐隐露出古怪的脸和肢体,就像是雾灯鸟笼里的景象正在无边无际地扩散。
那些四脚蛇自然也已经消失了踪迹。余洲甚至看见在一片沼泽的中心,有怪物正在泥水里挣扎。它发出的吼叫像濒死的人,也像愤怒的兽,而半个身体已经溶解于沼泽,与黑色的土地同化,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站得起来。
白蟾紧紧握住拳头,只说出一个词“快一点”
云游之国南端的尽头,森林仍保持着一种深沉的绿色。
没有风,云层愈发的沉重,吸饱了水的厚实棉絮压在森林头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枯焦味。
安流没有降落,它减缓了速度,缓慢逡巡在这片曾经生机勃勃的土地上方。
它飞得太低、太低了,有飞鸟掠过众人脸侧。许青原眼疾手快摘了帽子,抓住一只。那鸟在他帽子里挣扎,忽然张口朝许青原喷出一口浓汁。许青原躲开了,浓汁落在安流背上,瞬间烧出一个缺口。
在安流发颤的背部,许青原稳住自己的身形,把鸟举给樊醒看“还记得吗”
鸟儿和普通麻雀一般大小,但小脑袋上遍布血红眼珠,此时纷纷快速眨动,密密麻麻令人作呕。它似乎被什么侵蚀污染了,许青原松了手,它展开翅膀逃离时,双翅下竟还藏着无数细小红眼珠。
樊醒当然还记得他和许青原巡视森林边缘的时候,曾见过一只半个脑袋被侵蚀的小鸟。
鸟群扑棱棱展翅飞过,每一只鸟都和许青原徒手抓住的那只一样,被污染、被侵蚀、被异化。
大地上淌满了黑色的水流,城镇被大火烧过,只剩下黑魆魆的残垣,看不到一个人。
森林的绿色也仅仅是伪装。和人头一样壮硕的鸟儿密密麻麻站在落光了树叶的树枝上,它们有深绿色的羽毛,在苍白的日光和微风中卷起涟漪一般的反光。鸟们注视着不速之客,沉默而安静。它们的颈脖上不止一个头,而那头的形态难以说清是鸟类还是人类。
柳英年趴在安流背上,忍不住放声大喊“小游”
他们喊了好几遍,声音不断在山中回唱,但得不到一丝回应。
曾帮助过他们的少女消失了。
白蟾还是黑龙时曾长久逗留的山脚下一片光秃秃。奇怪的是,所有流经这片土地的黑色水流都会自动绕道,安流在这块尚算干净的地面落下,气喘吁吁化成鱼干,趴在余洲手里。
“也许是你留下的痕迹,抵抗了污染。”樊醒触碰地面,土地带着略高的温度,摸久了,手心有点烫。
白蟾落地后一言不发,此时忽然跪在地面上。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双手紧紧抓住那些温热的泥土。
破碎的喘息渐渐连成了有意义的话,他在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能把黑龙托付给自己的“鸟笼”,还有“鸟笼”中所有的历险者保护好。
风吹动厚棉絮一样的乌云,长长短短的笑声分辨不出远近,密密地笼罩。第一滴雨落在许青原帽子上,滋的一声。柳英年拿起背包挡在头上,樊醒把余洲护在自己身边,但雨越来越密集。
白蟾突然抬头。他青白色双目带着赤红,鱼干失声“白蟾”
嘭地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白蟾身上爆发,他跪在地上,双手与双脚陷入泥土之中,背后的翅膀瞬间展开,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巨大。
黑色的肉膜完全覆盖了骨头,翅膀边缘的肉膜则如破碎的布片,在风中颤抖。巨大的翅膀把白蟾身边所有人笼罩在内,雨水密集,但落在翅膀上立刻蒸发,不能对翅膀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白蟾没有说话,他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嘶吼,黑色的皮肤上渐渐突起粗糙鳞片。樊醒冲过去把他抱住,在他耳边大吼“白蟾”
黑皮肤少年愣了一瞬,血红的眼睛似乎回过神。
“是我,还有安流。”樊醒说,“你在做什么控制住自己”
白蟾在他怀中发抖,红色的眼睛淌下泪“我,我不能,让他们,侵蚀你们”
“别气馁。”樊醒说,“别忘了,你才是这个鸟笼的主人。你要是失控了,没有人能保护你的地盘。”
柳英年鼓足勇气插嘴“我们还没找到小游,万一她躲起来了,万一她还在等我们去救她呢”
“小游”这个词让白蟾恢复了神智。
他跌落地面后,人们对他产生过短暂的兴趣,很快纷纷散去。一条受了伤的、腐臭濒死的龙,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甚至有调皮的动物跑到他黑龙身上剥鳞,白蟾昏迷中疼得发颤,但没力气阻止。
唯有小游,几乎每一天都会去看他,为他清理背上伤口滋生的虫子,给他食物,不断地和他说话,举着树枝和木棍与野兽对峙,保护身后古怪的巨龙。最重要的是,是小游把樊醒他们带到了白蟾面前,让白蟾有了复苏的契机,也让余洲等人得到了离开“鸟类”的重要提示。
“我们去找她。”鱼干振作精神,“白蟾别哭了我背上被怪鸟口水烧出个洞我都没哭,学学你哥哥我。”
白蟾止住哭泣,但没有把翅膀收回去。翅膀保护了所有人,直到怪雨彻底停下。
天几乎瞬间就黑透了,仿佛之前的漫长白日从来没有存在过。
几个笼主没有现身,白蟾仔细嗅闻,并没有闻到他们的气味。是雨和风掩盖了一些痕迹。
他们回到了城镇所在的地方。房屋全部被烧毁,地面漆黑,不仅没有人迹,连动物也没见到。往日热闹熙攘的景象像一场梦,缀满杏子的大树被烧成干柴,嶙峋地从墙头戳出,黑魆魆的一具武器。余洲看见那台不插电也会播放动画的电视机被烧成一个空壳,躺在泥泞的雨水之中。
只有鸟儿,只有那些绿羽毛和红眼珠子的大鸟小鸟,栖息在树枝和残垣上,静静地注视一行人。
鱼干冲它们呲牙,鸟儿受惊飞起,绿羽毛的鸟儿发出了嘶哑的惊叫声哇哇
冷静如许青原也吃了一惊“这是人声”
城镇中的人类原来,就是这些绿色羽毛的大鸟。白蟾走几步,停几步,他的愤怒在逐寸累积。
“冲、冲我来”白蟾跑到被烧毁的城镇中央,跳上摇摇欲坠的梁架,大吼,“来找我来杀我啊我吃了雾灯,我还吃了”
樊醒一个箭步冲上前,捂住了白蟾的嘴巴。
来不及了,怪风又起,风中远远近近都是声音坏孩子,果然是你。你现在成了两个“鸟笼”的笼主,这可不对呀。
余洲和鱼干对了个眼色白蟾的话让对方误认为,取代雾灯的是白蟾。
“坏孩子”的声音不断回荡,间杂讥笑般的低语,很快随着风全都消失。
樊醒控制住白蟾“别着急,他们要是敢动你,根本不必这么麻烦,还过来拿你的鸟笼下手。”
他贴在白蟾耳边,压低声音“发现了么他们不知道我才是取代雾灯的笼主。这些人都以为你控制了两个鸟笼,他们忌惮你。”
白蟾冷静下来,随樊醒回到众人身边。他迟疑犹豫,半晌抬头问樊醒“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这是白蟾第一次对樊醒流露这样的态度。樊醒吃惊之余忍不住笑了,揉揉他头发,被白蟾吹灭的兄弟之火摇摇晃晃又燃烧起来。他想了想说“先去寻找幸存者。如果他们存心想要挟你,肯定会用历险者做人质。”
众人两两一组,白蟾与柳英年,骷髅与许青原,樊醒与余洲、鱼干,分散开寻找幸存者。他们以城镇为起点,向周围三个方向前进,规定时间内回到原地。
和漫长的白天一样,此夜也同样漫长得令人心慌意乱。
第三次集合,仍旧没有任何收获。但城镇周围已经搜寻完毕,他们打算进山。
正在讨论更合理的路径时,东张西望的骷髅忽然“咦”了一声。
循着它目光看去,余洲发现那棵曾挂满杏子、如今烧得枯焦的树干上有东西在移动。
许青原举起自制的火把,和樊醒小心靠近。樊醒大吃一惊树干上攀爬着几个小东西,似曾相识。
是那些又调皮又麻烦的猴儿脸小孩
小孩们被火光吓了一跳,纷纷捂住猴脸。它们在杏子树上爬来爬去,把杏核按进树干的裂缝,对着杏核双掌合十,做出跪拜祈祷的模样。
“这样也长不出来啊”樊醒哭笑不得。他和许青原配合,一把抓住一个猴脸小孩,举着火把细看。猴脸小孩在他俩手中挣扎,呲牙咧嘴想威胁两个优秀的猎人。许青原跟樊醒交换了眼色,又惊又奇这些猴脸小孩和之前所见,完全一模一样。
它们并未被侵蚀和污染。
樊醒一把抱住猴脸小孩安抚,迅速把它带到白蟾和鱼干面前“果然有幸存者。”
猴脸孩子被樊醒抓得死牢,眼看周围没人帮忙,它顿时又乖又听话,开始眨巴眼睛扮可怜。
“为什么这些猴脸孩子没有被侵蚀”柳英年问,“那些鸟儿都那样了。”
余洲看着猴脸小孩,小孩也正瞧着他,眼珠子灵活转动,似乎有些认出他来似的,反复打量。余洲心中豁然一亮,忙抓住白蟾的手“是因为你。”
准确地说,是因为白蟾的左眼。
曾被白蟾舍弃的左眼,蕴藏着白蟾的力量。左眼借用了一个小姑娘的身体,躲进林子里,白蟾的力量甚至影响了林中的猴儿们,猴儿们长出人类孩子的四肢,仅剩一张猴脸还保留着特征。
樊醒也想起来了黑龙长期躺卧的那片泥土不被污染。是白蟾本身的力量影响着这一切。
“不愧是笼主。”樊醒说,“白蟾,是你保护了这些小猴子。”
白蟾被他这句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犹豫,很快又低落“但是,小游,还是没,没找到。”
樊醒怀中猴脸孩子忽然一窜。
“干什么”樊醒一喝。
猴脸孩子畏畏缩缩,吱吱地叫,朝着山里举手。
鱼干忽然接话“小游”
猴脸孩子疯狂点头,手臂绷得笔直,急得抓耳挠腮。
猴脸小孩带他们走的路,正是当日樊醒、骷髅和余洲追赶白蟾左眼时连滚带爬的那条路。
山谷黑暗,众人举着火把,飞鸟与怪兽不敢靠近。地面湿滑,柳英年眼镜摔裂了,但他不肯留在安全的地方,一定要亲眼看见小游安然无恙。
千辛万苦来到谷底,樊醒掐住猴脸小孩的腮帮子“别骗人,嗯”
从黑暗中跑出十几个猴脸孩子,又蹦又跳,引着众人往林子里去。
它们最后在一个黑魆魆的小洞口停下。
白蟾站在洞口,猴脸小孩纷纷殷切地看他,有几个猴儿抓起石头在洞口不停敲打,当当地响。
“小游”白蟾犹豫着开口。
洞中窸窸窣窣,片刻,一个黑魆魆的东西慢吞吞爬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大家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