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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归来者(3)
    宋凡尔问余洲,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过去太久,余洲回忆很吃力。他记得自己从河边走回去,路上下起了小雨。雨把他淋得湿透, 他愈发伤心难过, 一路哭得喉咙嘶哑,忽然在河岸边看到了一个小纸箱。

    纸箱里放了只和他一样湿漉漉的小狗,冷得浑身发抖,黑色的圆眼睛盯着余洲, 汪汪叫了两声,很虚弱。

    余洲摘下两片大叶子给它挡雨, 小狗面对面相互看了很久。小狗呜呜地蹭他的手,余洲生起了把它捡回去的冲动。

    他拖着纸箱往前走, 纸箱被淋湿了, 拖着拖着烂了一半。小狗裹在破毛巾里,仍专注地看他。小余洲心里忽然翻涌过无数复杂滋味, 他太小, 理不清楚。他小声跟狗子沟通我养不了你。小狗听不明白, 软绵绵的耳朵搭在余洲手背上, 拼命从他怀里汲取温度。

    余洲茫然无措时,身边忽然停下两辆自行车。

    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女孩看看余洲, 又看看他身边的小狗。

    她们之前路过, 已经看到被遗弃的小狗。回家途中下起雨, 两人放心不下, 决定把小狗带回家。

    小弟弟, 可以把它给我们吗女孩问余洲。

    余洲舍不得,但又觉得跟着她们比跟自己好千万倍。他依依不舍,但最终还是把小狗放进了女孩的车篮子里。

    临走的时候, 见余洲浑身湿透,女孩给了他一把伞。“旧伞,不用还。”她冲余洲笑笑,“回家小心,再见。”

    “什么样的伞”宋凡尔把车子还给当地机构,四人打车前往机场,路上她认真听余洲讲了这件事,末了忽然问。

    “一把小花伞。”余洲仍清晰记得那伞的模样蓝色底,白色碎花,打开后余洲感到羞赧,这是女孩用的伞,颜色娇嫩可爱,不是他这种脏兮兮的小男孩有资格用的。但小狗和它的两个新主人已经走远了,余洲在雨里站了很久很久。他最后一路撑着伞回家了。

    回家路上,他被小花伞保护着,于是不那么难过,也不那么伤心了。

    宋凡尔看着他微笑“这是你后来捡了久久的原因吗”

    余洲怔愣。

    “我想,也许是原因之一吧。”宋凡尔说,“你心里有善意,是那种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人。”

    余洲“我没有牺牲过什么。”

    宋凡尔“只要能呼唤出你的伙伴安流,即便有丧命的危险,你也会坚决跳下山崖。”

    余洲“这不算的。”

    宋凡尔看看他,像长辈看一个晚辈“那现在呢为了保证一切如你所经历过的那样发展,你必须独自度过至少十年的漫长时间。”

    樊醒会永远关闭陷空。前提是他拥有关闭陷空的能力,也就是成为“意志”。

    樊醒能成为“意志”,其中不可缺少的关键,是许青原的牺牲。

    许青原的牺牲受到柳英年的影响。

    让许青原、柳英年和其他人顺利进入云游之国的必要条件,是姜笑在普拉色大陆取代小十成为笼主,并打开了“门”。

    姜笑坚定选择留在普拉色大陆,是因为她在付云聪的城市里见到付云聪记忆中的胡唯一。

    而在雾角镇里,他唤醒了安流。在阿尔嘉的王国里,他们获得了安流的心脏。

    余洲回溯记忆,发现一切全都不可更改。

    从雾角镇到云游之国,他和伙伴们经历的每一个鸟笼,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让最终的结局变得清晰。

    回到过去的余洲唯一能做的,便是保证柳英年的笔记会被调查局发现,并且和他带回来的信息汇编成重要的灰烬记事。

    柳英年会学习灰烬记事,尽管只是最粗浅的部分。但他学会了、记下了,带到“缝隙”中,给所有人最珍贵的一手资料。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走到最终的结局,让樊醒取代母亲,成为新“意志”。

    为此,余洲哪怕要独自熬过十年时光,也心甘情愿。

    回到北京之后,余洲看过宋凡尔手里最初的灰烬记事。

    灰烬记事里说他之所以能回到aha时空,是因为在“缝隙”中自杀,并借助了“眼睛”的力量。

    余洲“我没有自杀。你们这样乱写,才会导致柳英年”

    他忽然停顿了。宋凡尔“这不是你说的么你说你死过一次。”

    余洲“我说的是掉海里那次。我认为骑着骨骸出海的我已经不是原本的我了。”

    宋凡尔“那我们修改。”

    余洲“不用不用。让柳英年记住这些吧。”

    他继续翻看,发现调查局花了很多笔墨去描写余洲回来之后何其不正常行为、言语、逻辑,全都十分混乱。

    余洲“我有吗”

    宋凡尔“这个不能改。自从你出现,你知道深孔调查组里头多少人蠢蠢欲动,想找个陷空跳跳吗”

    余洲“包括你。”

    宋凡尔“所以得把你的症状写得夸张点儿,免得误导更多的人。”

    余洲只得笑笑。他要了一本灰烬记事,在家里闲着没事儿就反复翻看。

    余洲在宋凡尔和调查局的监视下,度过了漫长的十年。

    期间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

    某年某月,调查局接到余洲家乡警局的一个协查请求一个名为余洲的无户籍人员到派出所准备补办身份证,经过抽血化验,发现他和十几年前名为“文斯渊”的失踪儿童dna匹配。但该儿童父母已经双双在“陷空”点失踪,人口档案封存。警方希望调阅文锋、季春月夫妇的详细档案,以便核对余洲身份。

    这个已经被余洲叙述过的往事立刻触发了“深孔”调查组的响应机制,宋凡尔和警方沟通,要求他们不要处理,也不要管理。余洲当时就在调查局,他听见电话彼端带着浓浓乡音的警察大声责备你们这样很过分、很过分

    某年某月,他接到宋凡尔的电话柳英年出现了,他报考了调查局,笔试还行,面试成绩极差。这人性格太内向了,又有点儿轴。余洲连忙提醒一定要留住他。过两天宋凡尔告诉他,人留下来了,当实习生,柳英年做的“陷空”相关时空模型论文,相当有意思。

    某年某月,余洲和宋凡尔去了临江市。他在临江中学校门外第一次看见活蹦乱跳的姜笑。余洲不敢和她打招呼,只是远远看着。“我们不能阻止任何必然发生的悲剧发生。”宋凡尔不断提醒他。余洲回答我知道。

    包括宋凡尔在内,知道“柳英年”“付云聪”“姜笑”这些名字对整个事件影响的,只有调查局最高权限的四个人。

    余洲牢牢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捡到的久久。临近那一天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主动提出请求他想回家乡看看。

    余洲每年都会回一次家乡,看望奶奶。去年他送走了奶奶,之后一直惦记着久久。宋凡尔答应了,她对这个来自特殊时空的女孩子深感兴趣。

    “你又带着那颗眼球”调查局派车送两人回去,车上宋凡尔忽然问。

    余洲“你怎么知道”

    宋凡尔“到底是什么宝贝啊。”

    余洲“那你是不是也带着你家里人的照片”

    宋凡尔瞪他“那怎么一样。”

    余洲笑笑“一样的。”

    樊醒那半颗眼球,余洲装进牢固的小盒子,总是放在背包夹层。无论他去哪里,随身携带。这是他与樊醒,还有“缝隙”里的父母同伴,唯一的联系。

    抵达时已经是傍晚。余洲几乎立刻想起,这时候他正和谢白共进晚餐。谢白说了些温柔的话,用一种他极少在别人脸上见过的眼神注视他。余洲一边低头狂吃一边心脏乱跳。此时回忆,虽然结局惨淡,但他仍忍不住笑起来。

    废品收购站门口几乎没有人。余洲看了看手表,时间快到了。他打开车门,宋凡尔紧跟着他下车。

    和宋凡尔说了两句话,余洲忽然察觉异样。他愣了一下,立刻解下背包,从夹层里拿出樊醒的眼球。

    眼球在发热,烫得余洲几乎抓不住。他打开盒子,宋凡尔大吃一惊“这眼球活了”

    金色的眼球在发光,一种强烈而浓重的光。余洲呼吸急促他与樊醒有一种生命深处的联系,此刻手中握着樊醒眼球,他就像牵着樊醒的手,血脉与心跳紧密连结。

    肮脏的墙根下,一个黑圈出现。

    襁褓从黑圈中跃出,就像被什么人抛出来一样。它稳稳落地,丝毫没磕碰到。襁褓中的婴孩起初闭着眼睛,被这异样冲击惊醒,起初张口想哭,忽然便看到了靠近的余洲。

    余洲回忆起自己在雨天里碰见那一只小狗。他小心翼翼抱起襁褓,忍不住笑起来,就像他平时逗久久一样呼唤她“久久。”

    婴儿用小手抓余洲的脸,余洲被狂喜和激动击中,他回来已有五六年,从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久久居然始终不哭,圆睁黑魆魆的眼睛,不知轻重的手在余洲鼻子上拍来拍去。

    “有人过来了。”宋凡尔提醒。

    余洲依依不舍,把久久放下。

    地面平整,没有任何坑洞,刚才的黑圈已经消失了。

    和宋凡尔躲在暗处,余洲终于又一次看到曾经的自己。

    废品站门口已经围着几个人,对久久议论纷纷。十九岁的余洲从窄街另一头走来,显然满心愉快。他停在门口,也和其他人一样探头去看襁褓中的小孩。

    有人掀开黑乎乎的小被子,久久受了惊吓,嘹亮地哭出来。周围人都被吓了一跳,随即恍然大悟是女娃娃。

    这似乎已经足够说明,她为什么被遗弃。

    久久哭得响亮有力,人们看着、听着,惊讶地议论这是个很精神的小孩儿。但精神也没用,没人想要。收购站附近的人们大多条件拮据,他们纷纷摇头、四散,想象这小姑娘可能遭遇的命运。

    没离开的只有余洲。

    余洲当时十九岁,他刚刚成年不久,偷窃这手艺已经练得纯熟,自认足够把自己照顾好。他喝了点儿酒,微醺中带着新鲜的兴奋,站在哭泣的小孩面前,他仿佛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脆弱可怜的小东西。

    他把哭泣的小孩抱起来,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双手,姿势非常别扭。孩子还是哭,余洲踟蹰、犹豫,然后迈开脚,带着久久往废品收购站里走。

    熟识的人问他想干什么。余洲回答我养她,我有钱。他掏出口袋里的十几块零钱。

    洲娃,你喝醉唠那人笑道。

    “我要养她”余洲更大声回答。小孩被他吓了一跳,止住哭声。余洲拔腿往收购站里跑,那里有他贫瘠黑暗的家,但,至少能为小孩遮风挡雨。

    宋凡尔看着少年人身影消失在收购站深处。她扭头看身边的余洲,仿佛重新认识了他。

    谁不会说一句“余洲太蠢”他养得起吗他懂得养吗他总之,理性的人有千万个理由,劝阻余洲伸出双手。

    “再等等。”宋凡尔说,“再等几年,你就可以和久久一起生活了。”

    余洲点点头,但他显然心不在焉。

    握着手里仍在发热、但热度渐渐消退的石头,余洲与宋凡尔回到了自己暂居的地方。

    把宋凡尔打发走之后,余洲立刻摊开纸笔。

    樊醒的眼睛已经彻底冷却,和一块普通但古怪的石头没任何区别。

    余洲一边回忆,一边在纸上疯狂誊写。

    目前他所知道的“陷空”一共有三种

    第一种,人类凿穿时空壁垒后出现的“陷空”,可以容纳无限数量的物体落入“缝隙”,无法关闭,始终以深孔的状态存在;

    第二种,意志制造的“陷空”,可以容纳无限数量的物体落入“缝隙”,落入过程结束后通道关闭,但深度夸张的坑洞仍旧存在;

    第三种,由安流、樊醒制造的“陷空”,利用了眼睛和深渊手记的力量。这一类“陷空”是逆向流动的,人可以从“缝隙”抵达其他时空,一个“陷空”只能容纳一个人穿过,并且在穿过后,“陷空”消失,不存在任何坑洞。

    余洲和调查局的人曾讨论过,为什么安流、樊醒先后制造三次“陷空”,都指向他们所在的时空。最大的可能是,安流与樊醒借助的“深渊手记”是来自于这个时空的。

    眼睛在时空与缝隙之间形成虫洞,深渊手记则指示了这个单向通道的终点。

    宋凡尔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观点“深渊手记”经过真樊醒、意志的加持,已经成为了一个特殊的、沟通aha时空与“缝隙”的工具。这个工具连接此处与“缝隙”,这种联系在空间中是一根直线,它没有任何分岔的可能。

    也就是说,在“缝隙”里用手记制造“陷空”,只会产生通往aha时空的通道。而在aha时空使用手记,正如余洲坠入“缝隙”时一样,也只会产生单向的、仅通往“缝隙”的通道。

    樊醒的眼球会发热,在第三种“陷空”出现的时候。余洲的心脏狂跳,几乎不能遏制为什么它会发热因为它感受到了樊醒的存在把久久送到这里的时候,在“陷空”另一端的,正是安流和樊醒

    这颗只剩一半的眼球,它还没有死。它仍活着

    余洲抓住眼球,狂喜席卷了他。他流着眼泪,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无法安静。小小的阳台外是首都静谧的夜空,五环之外,天气足够好的时候,能看见清晰的星星。余洲站在阳台上,夜风吹疼了他流泪的眼睛。

    他亲吻樊醒的眼球,仿佛余温尚在。

    同时,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

    时间过得极其缓慢,尤其在心中的计划,可能性越来越高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对余洲而言都是恐怖的煎熬。

    他疯狂地从书籍和影像中汲取知识,甚至请求宋凡尔找到柳英年常看的书,他也想熟悉熟悉。宋凡尔在自己的权限内给予余洲最大的自由,只要他戴着口罩,就能偷偷去蹭调查局的各种课程。

    一切正在发生临江中学的命案,付云聪失踪,不久后姜笑失踪。同时江面路上“幸福鲜果”店老板胡唯一失踪。

    余洲带回来的信息异常珍贵,他在无法出行的时候,委托宋凡尔去看望柳英年和姜笑的家人。宋凡尔应他的要求,向两个失踪者的家人要来了全家福照片的复印件。

    “你要干什么”宋凡尔问过他很多次。

    余洲总是搪塞过去。

    他更疯狂地识字、学习,极少的睡眠和营养摄入,让他几乎把一切时间都用在各种课程上。宋凡尔不理解他的行动,但每次追问,余洲只回答反正我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越是临近事发的一天,余洲越是冷静得令宋凡尔诧异。

    事发前一周,余洲忽然提出,要提前回到家乡。

    “等那个余洲消失在陷空里,你就可以把久久接到身边了。我们之前不是这样计划的吗”宋凡尔满腹疑窦,“你在规划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行动”

    前后总共十多年相处,两人已经成为了朋友。余洲知道,这次无论如何都是搪塞不过去的了。但他还必须要再进行一次确认。“我会全部告诉你,把我的计划,我的想法,全部都你放心,我心里的计划只跟我一个人有关系,绝对不会对现在的时间线,久久,你,还有调查局产生任何影响。”

    三日后,宋凡尔拉上“深孔”调查组的精锐一共十几人,和余洲一同启程,前往余洲的家乡。

    抵达家乡的第二天,余洲和宋凡尔去看望久久。

    余洲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天天跑小律师家和公司踩点,试图摸清楚小律师的行动规律。久久不是被关在家里,就是被托付给附近小卖部熟识的大妈。久久非常懂事,从来乖乖在店门口和大妈的孙子玩积木,等待余洲回家接她。

    余洲远远就看见了久久的身影,她正跟那胖小子分一根碎碎冰。

    才刚摘下口罩,久久就像有所感应一样,猛地回过头来。她举着碎碎冰朝余洲奔来,重重扑入他怀里。“哥哥”一迭声喊过之后,久久硬要把碎碎冰戳进余洲鼻孔。

    大妈探头一瞧,看见是余洲,很快又缩了回去。

    余洲看不够久久似的,捧她小脸瞧了又瞧。

    “哥哥,你不上班吗”久久问,“今天偷到了什么”

    余洲脸颊火辣。他实在太后悔,自己为了锻炼厚脸皮,从来不忌惮在久久面前谈论自己做的事情。

    “嘘,别说了。”余洲小声地应,“偷东西不是好事情。”

    他抱着久久坐在树荫下,掏出身上剩下的所有钞票,塞到久久裤子的小口袋里。“把这个给哥哥。”余洲说,“就说这是你捡的,让他给你买生日蛋糕。”

    久久“你不是我哥哥吗”她说完觉得好笑,趴在余洲怀里脆脆地乐。

    余洲亲亲她的头发,轻声说“我是呀。”

    久久正色“我只有一个哥哥。”

    “嗯。”余洲点头,“别忘了把钱给他,他身上没钱了。你今晚淋雨,会生病,这些钱正好够他给你买药看病,还有一个小蛋糕。”

    “你怎么知道”久久被他弄糊涂了,茫茫然点头,见余洲戴上口罩立刻伸手去扯,焦急地抗议,“哥哥,不要戴这个。”

    “哥哥要走啦。”余洲很温柔地说,像哄她入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越写越长奔一万字去了,先发一些,明天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