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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章
二十年后。
埋骨荒漠。
一架瘆人的兽骨骷髅横亘在埋骨荒漠,仿佛连绵起伏的山脉。
兽骨骷髅旁,体型庞大的魔兽微微俯首,透过被腐蚀的斑驳白骨,它猩红眼瞳盈满怒意,冷冷盯着它面前的几个修者。
半时辰前,这几个仙门修者误入此地,打断了焦唲魔兽的闭关修炼。
他们害得焦唲魔兽进阶失败不说,连修为都往后倒退了数百年。
焦唲魔兽气得抓狂,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段。
但就这么死了,委实便宜他们。焦唲魔兽打算先将他们狠狠折辱一番,再吸干他们体内每一滴灵力,以弥补损失。
说起来,这帮修者也是倒霉,他们乃恒山派弟子,两年前,他们结伴下山历练。本来他们现在应该在返回恒山派的路上,奈何小师妹岳扇灵临时起意,非要来埋骨荒漠摘取灵草,以孝敬师父和掌门师叔。
师兄姐们一合算,觉得这主意不错。
恒山派名声不小,乃当今仙门三大宗派之一。
这些个下山试炼的弟子又都是门中天骄,自下山,他们一路斩妖降魔、锄强扶弱,不曾遭遇挫折,便有些自信心爆棚。
就算埋骨荒漠危机重重,以他们的实力,应当不至于身陷险境无法自救。
哪知,刚进埋骨荒漠第一天,这帮恒山派弟子就啪啪打脸了。
在焦唲魔兽强大威压下,他们伤的伤、残的残,连求救信号都传送不出去。
眼看众人全要折在这里,大师兄许惊蛰勉强撑剑起身,他抹了把嘴角血渍,对身后师弟妹道“我来挡住它,你们先走。”
岳扇灵自然不肯“不,大师兄,要走我们大家一起走。”
“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师兄,就乖乖听话,否则以后别再叫我大师兄”许惊蛰佯装愠怒地望了眼众人,吼出一声“快走”,他决绝地持剑朝那团庞大身躯攻去。
“大师兄”
“扇灵,听大师兄的话,我们还是先走,”另个男修扶起黄衫少女,悲痛道,“待我们出去,立即向师父传讯,他会赶来救惊蛰师兄的。”
“可大师兄”少女眼眶蓄满泪水,要落不落。
焦唲魔兽对他们这幅作态非常的不屑,煽情给谁看呢
它轻蔑地望着他们,从鼻腔里冷哼出声。大言不惭的蝼蚁们,今日一个都别想从这里逃。
蓦地一挥爪,焦唲魔兽轻而易举便将袭来的许惊蛰击飞。
许惊蛰狠狠撞在骷髅,竟被半截兽骨戳穿胸口。
他哇地吐出大口鲜血,面色煞白。
“惊蛰师兄”
岳扇灵等人惊呼出声,他们踉跄着正要跑回去救许惊蛰,焦唲魔兽冷冽的杀意便对准了他们。
此时众人早已是强弩之末,他们的反击软绵无力,就如孩童打闹般,可笑又可叹。
岳扇灵作为最受宠的小师妹,一直被护在中间,眼睁睁看着师兄师姐们倒在血泊里,她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都怪她都怪她接下来,该轮到她了是吗
岳扇灵颤抖地闭上眼睛,可预想之中的疼痛久久没来。
黑暗中,耳畔除了狂风卷沙,再无声息。
岳扇灵困惑地睁开眼,然后,她看到了人生中最为震撼的一幕。
天地被尘沙覆盖,瘦削的黑衣青年仿佛从天而降,他伫立在漫无边际的昏黄之中,脊背挺直,如同暴雨里的一株寒松。
他手握雪白长剑,衣袂在风沙中恣意飞扬。
空旷的荒漠里,他孑然一身,周身轮廓仿佛镀了层暖金色光芒,似星辰,似艳阳,熠熠生辉。
岳扇灵怔怔看着他。
她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唯独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格外快。
嗒
一滴鲜血突然从雪白剑尖坠落,融入沙地,转眼消失不见。
岳扇灵不可置信地低头,那具焦唲魔兽的尸体正倒在他脚边。
它死了,方才还将他们逼入绝境的焦唲魔兽就这么死了。它狼狈地倒在荒漠,双眼睁得大大的,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
岳扇灵猛地回神,连忙去看倒在荒漠的师兄姐们。
万幸的是,他们都还有一线生机。
手忙脚乱给他们喂下救命丹药,岳扇灵赶紧联系师门。焦唲魔兽已死,威压消失,通讯再无阻碍。
等忙碌完,岳扇灵抬头,才发现,那位瘦削男子早已没了踪影。
他走了。
她都没来得及同他道声谢,他便走了。
不知为何,前所未有的遗憾将她笼罩,岳扇灵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入夜,天上月光极浅。
瘦削男子席地而坐,闭目养神。他眉眼深邃,刀削般的五官在阴影里明明灭灭。
忽地,男子淡淡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幽冷死寂。
他身后,巨山般的阴影陡然袭来,悄无声息地将他笼罩。
似乎过了很久,又不过短短一刹。
那团黑影蓦地动了。
它快,瘦削男子的动作却更快。
男子身影如风、快若闪电。他以一种诡魅敏捷的步伐,迅速躲开背后致命的偷袭。
尘沙飞扬,一人一兽,在这个阴森森的黑夜,倏然展开生死间的较量。
但对这个男人而言,这不过只是千万战斗中的一场罢了。
不管对手多强劲,无论局势多凶险。
他都不会输。
绝不。
月光被云层遮住,暗夜无光。
偷袭的魔兽轰然倒地,而瘦削男子,岿然不动地持剑立在它身后。
没多看地上的魔兽尸身一眼,黑衣青年收剑,径直离去。
他胸膛一路淌着血,伤口狰狞可怖。黑衣青年却不以为意。
风沙越来越大,他随手撩起兜帽,盖住头,也盖住了他大半张英俊冷漠的面孔。
无垠荒漠里,他越走越远,很快,风沙中只剩那淡淡一撇孤影。
时光无声,当年的小小少年,早已长大。
他背影依然瘦削,却结实又牢固,仿佛能扛住所有的狂风暴雨。
只是他孑然一身,身后亦没有需要守护的人,又何惧任何的狂风暴雨
五日后,恒山派敛华道尊带着伤重的弟子们,启程离开埋骨荒漠。
此地风沙带煞,无法驾驭飞行法宝。
几人相互搀扶,慢步行在荒漠之中。
岳扇灵伤势最轻,她搀着袁兰师姐,眼神不住地往四处瞟。
一望无垠的沙漠里,除了他们,再无旁的人烟。
那个男人,那惊艳的一幕,仿佛只是她的一场梦。又或许他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从没真实存在过。
但岳扇灵知道,不是这样的,他是真的,是他救下了她和师兄姐的性命,他是英雄,连名讳都不曾留下的大英雄
黄沙漫漫,岳扇灵失望地从昏黄天际收回目光。
关于那个男人,她一无所知,自然也无从打探。
难道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么也无法亲口对他道一声谢谢了吗
一想到这里,岳扇灵就前所未有的烦躁憋闷。
“前面有人。”又行片刻,为首的敛华道尊突然开口道。
是他吗岳扇灵猛地抬头,她迫不及待地四处寻觅,难掩欣喜“在哪儿”
敛华道尊略抬下颔,往前方示意。
视线尽头,模模糊糊的尘沙里,似乎有人晕倒在荒漠。
岳扇灵不由地心头一紧。
他那般厉害,怎会落到这般险境肯定不是他,但
岳扇灵一时竟分不清,她到底希望倒在沙漠的人是他,还是不是他。
抛下众人,岳扇灵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风沙凌厉,割破她细嫩的脸颊,岳扇灵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意。
离得近了,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抹烟粉色。
倒在荒漠里的,原来是个姑娘。
岳扇灵怔怔顿在原地,眸中的光倏然熄灭。
随后而来的敛华道尊俯身,替晕倒的姑娘诊脉。
这姑娘面色唇色皆惨白,却难掩姣好容颜,她静静躺在荒漠,气息微弱。
敛华道尊耐心诊脉片刻,眉头蹙紧,他轻轻“咦”了声,似是自言自语“好生怪异的脉象。”
身后有人问问“师尊,她这是怎么了”
敛华道尊摇摇头,半晌,他沉思道“这姑娘气息微弱,又孤身一人,咱们还是先将她带回宗门吧。”
唐烟烟再度醒来,是在一间布置清雅的客房里。
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唐烟烟很快觉察到了自己的虚弱,她试图起身,却险些栽倒在地。
此时的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虚弱。
唐烟烟怔怔坐在床榻,想起穿越前,棋玉曾说过的话。
他说,若她这次仍一意孤行,坚持穿回过去,很有可能发生无法想象的意外与险境。
毕竟时空阵法的不足与弊端,在第二次穿越时,就已显露无疑。
而棋玉,目前并没有修补这些的能力。
犹记得,九宫迷踪山的小木屋里,唐烟烟正准备出门寻找药草,却突然被时空阵法强行拽回现实世界,期间没有任何的征兆,也没有任何的预警。她甚至来不及替陆雨歇做完那身衣裳。
唐烟烟原以为,她还能在那片冰天雪地,与小小的少年再见一面。
她甚至想着,或许她能亲口告诉他,她要走了,但她会回来,所以,不要怪她。
那封离别的信,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才提前备下。
却没想到,竟成了先见之明。
唐烟烟视线凝在空中,微微失神。
因为阵法失控,所以她的身体现在才这么虚弱么
可她不能不来,就算不能实现她的目标,至少,她需要亲自向陆雨歇告别。
唐烟烟失神之际,门外忽地传来女子的攀谈声。
“袁兰师姐,他真的很厉害的,一招,他只用一招就杀了焦唲魔兽”
另道女声戏谑道“哦你不是说你当时闭着眼睛吗怎知他只用了一招。”
“那三招,肯定在三招之内,我闭眼睁眼的功夫,那焦唲魔兽就已经死啦”
“自打埋骨荒漠回来,你十句话里九句都离不开那位神秘的黑衣男子,你连他模样都没看见,万一他是个丑八怪呢”
“哼他才不丑,就算他丑,那、那我也喜欢他崇拜他”
她们的说话声越来越近,随即唐烟烟的门被打开,进来的是两个身穿紫白裙裾的姑娘。
唐烟烟抬眸,率先对上一双明亮灿烂的眼睛,正是岳扇灵。
“你醒啦”岳扇灵眸露欣喜,她高兴地同袁兰走到床边,上下打量唐烟烟,问道,“你是什么人呀怎会独自出现在埋骨荒漠,你可知那里危险得很,你修为平平,要不是遇到我们,肯定难逃魔兽吃掉的命运。”
岳扇灵稚气未脱,说话时扬起两只手,作出吓唬人的动作。不见凶恶,倒是可爱得很。
袁兰嗔她一眼“你呀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岳扇灵吐了吐舌头,她抓住袁兰衣袖晃了晃,像是在撒娇“哎呀袁师姐,我错啦,我哪儿知道我们的实力原来这般低微,幸好有那位英雄哥哥”提起那位黑衣男子,岳扇灵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脸颊绯红,满满是小女儿家的娇羞。
袁兰打趣道“这便叫起哥哥了”
岳扇灵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她赧然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重新落在唐烟烟身上,明显的转移话题“那什么,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唐烟烟没有再用化名,她笑着回“我叫唐烟烟,是你们救了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岳扇灵摆摆手,笑得眉眼弯弯“不客气不客气,说起来,都是那位英雄哥哥的功劳要不是他救了我们,我们又哪能救你呀。”
袁兰听得简直无语,她连连摇头,还歉意地冲唐烟烟笑了笑。
唐烟烟回以一笑,等岳扇灵说得差不多,唐烟烟礼貌问“请问,如今是仙历多少年”
修仙之人时常闭关,一向不知年月,岳扇灵倒也不稀奇,她答道“是仙历九万九千五百二十八年。”
唐烟烟既震惊又不可置信,她怔怔道“竟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启动时空阵法前,棋玉设置的分明是仙历九万九千五百一十三年,就算有误差,也绝不可能过去了那么久。
这又是阵法时空而导致的意外之一吗
二十年陆雨歇他
唐烟烟面色苍白,她着急地掀开薄被,甫一起身,眼前漆黑,又是好一阵头晕目眩。
岳扇灵眼明手快地扶住唐烟烟,虽然没好气,话里却是好意“唐姐姐,师尊说你脉象微弱古怪,需要好生休养,而且你现在这幅样子,又能去哪儿你还是先留在咱们恒山派好生将养吧。”
袁兰见唐烟烟心事重重,体贴地问“唐姑娘,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不介意,可以讲出来,我们兴许帮得上忙。”
“我”
唐烟烟欲言又止。
她如今的身子,或许还没找到陆雨歇,就已支撑不住。
想到这里,唐烟烟期冀地抬起头“你们可曾听说过陆雨歇”
“陆雨歇,谁啊”岳扇灵眼神迷茫,她看向身旁的袁兰,“袁师姐,你听说过这人吗”
袁兰摇摇头。
唐烟烟苦笑,现在的陆雨歇,还不是那个赫赫有名守护苍生的仙尊她们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袁兰突然想起什么,笑道“唐姑娘,你先别灰心。三个月后,我们恒山派后山的九渊秘境即将开启,所以再过几天,各地宗门会齐聚恒山派,进行试炼,前一百名的弟子皆可进入九渊秘境。你寻找的那人若是修士,他说不定会来。”
唐烟烟并不抱什么希望,陆雨歇会参加仙门秘境试炼吗大抵不会吧
见唐烟烟这幅神情,岳扇灵不服气地叉腰“喂,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九渊秘境可不是普通秘境,而且这次开启后,九渊秘境大有可能会消弭于天地之间,作为最后的开启,秘境资源异常丰富。但凡仙门中人,无不心生向往。就连沉静多年的玄英宗,这次也要参加呢。”
玄英宗唐烟烟失望的眸子陡然生出点点涟漪“贵派可有各宗各派的试炼名册”
袁兰有些诧异地看了唐烟烟一眼,颔首道“确实有,不过名册由执事师伯掌管,我们可以帮你去看看,陆雨歇是吧,他是哪个宗派的弟子”
“玄英宗。”
当天下午,袁兰便带回好消息,玄英宗送上来的试炼名册里确实有陆雨歇,而且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唐烟烟自是喜不自胜,但她身子太弱了,就连情绪波动起伏太大,都有些承受不住。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大宗门陆陆续续汇聚在恒山派,却始终不见玄英宗参赛弟子。
唐烟烟焦切难耐,只觉时间万分难熬。
为感谢岳扇灵等人的救命之恩,唐烟烟闲暇时,会指点他们修行上的困惑。
她并不藏拙,无论是炼丹符箓上的难题,还是在突破瓶颈方面,唐烟烟都能根据不同的情况,给他们最合适的建议。
这倒是让岳扇灵等人惊掉下巴。
在他们看来,唐烟烟的修为不高,又整日娇娇弱弱的,实在无法将她和修真大能联系在一起。
面对众人的质疑,唐烟烟一笑置之。
她来自万年后的仙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所了解的,自然比他们这个时代广泛许多。
日复日的紧张忐忑中,玄英宗弟子们终于要来了。
从袁兰那里得到消息后,唐烟烟迫不及待地御剑冲出紫薇洞府。
时至傍晚,层峦般的晚霞蔓延在天边。
因为激动,唐烟烟脸颊沁出不正常的绯色红晕。
洛霞客府外,唐烟烟在玉兰树下来回踱步,心绪无法宁静。
这里是恒山派为玄英宗弟子安排的住处,待忙碌完,他们自会回客府歇息。
许是情绪过于汹涌,眩晕无力感再度朝她袭来。
唐烟烟扶住一株玉兰树,歇息片刻,她将眸光投向深远处,面上除了欣喜急切,还有忐忑与不安。
二十年了,他与她记忆中的陆雨歇,是否已然重合
当年的小小少年,还记得她吗
再见到她,他会是何种神情
多么希望,他依然能笑得纯粹灿烂,就像曾经的糯糯,就像曾经的陆大宝一样。
暮色四合。
唐烟烟蹲在玉兰树下,面色惨白,像朵憔悴缺水的小蘑菇。
这般羸弱的状态,唐烟烟很久都没再体会过。恍惚间,她仍然只是个轻易就能被病痛打倒的普通凡人。
墨汁把整片天地染透,晚风徐徐,唐烟烟拢紧外衣,有些畏寒。
蓦地,天灯由远至近,一盏盏如星辰般骤然点亮。
有人来了。
飞行宝船稳稳停落在洛霞客府,身穿玄英宗宗服的年轻弟子们鱼贯走下宝船。
唐烟烟迎上去,因为着急,步伐还踉跄了下。
她眸含期待地扫过一张张陌生面孔。
可不是,他们,通通都不是。
一直等到最后几个弟子进入洛霞客府,唐烟烟才意识到,陆雨歇并不在这里。
她连忙拉住人群最后的修者,着急地问“请问,陆雨歇不在这里吗”
男修回头望着唐烟烟,温和道“他啊,他刚被一个恒山派的小丫头纠缠,直接御剑走了,没同我们一起回来。”
唐烟烟愣住,恒山派的小丫头
男修观她病容恹恹,便关切道“这位道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这个灵符你拿着,等陆师弟回来,我通知你。”
唐烟烟感激地接过男修递来的灵符“谢谢你啊。”
男修笑道“不客气。”
玄英宗弟子们陆续步入客府,四周恢复寂静,唐烟烟独自在客府外站了会儿。
她不想走,也舍不得走。
她应该还能再坚持一阵子,她想等着他。
蹲在玉兰树下,唐烟烟用双手环住膝盖,把头埋入臂弯。
她微微用力,咬住舌尖,用疼痛驱逐疲惫。
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有耳熟的女声传入唐烟烟耳畔,似乎是岳扇灵。
“英雄哥哥,你等等我,我有话同你说,你能不能先别进客府呀”
两道光影御着剑,一前一后,落在巨石旁,那嶙峋巨石用剑意书写着“洛霞客府”四字。
黄衫少女迫不及待地从剑上跳下来,提裙追上那道孤峭的瘦削黑影。
她笑靥如花道“英雄哥哥,我就知道你会经过宣代门,不枉我守株待兔那么久,总算等到你啦”少女声线绵软,娇俏甜美,又含着些少女的娇羞与得意,“英雄哥哥,你都不知道,我方才一眼就认出了你。我还以为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对了,英雄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你”
那抹瘦削黑影的步伐戛然而止,他没有回头,姿势挺拔,身形紧绷,好像一支随时都能离弦的箭矢。
“别再跟着我。”他声音含着明显的不耐烦。凛冽彻骨,如冰似雪,不含丝毫温度。
说完,他加快脚步,穿过满地落叶。
岳扇灵呆呆站着,有些尴尬,也有些难过。
望着他漠然的背影,岳扇灵无措地攥紧裙子,仍固执地不肯走,她哽咽道“那日在埋骨荒漠,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当时虽然没看清你的脸,但我记得你的衣服,就是这一身。其实我、我也不是故意烦你的,我只是想亲自向你道谢,可你总是躲着我,我就那么讨人厌吗”少女眼眶蓄满眼泪,委屈极了。
“道谢我可以接受。”黑衣男子无动于衷,说话时,他甚至动了动掌中利剑,活脱脱凶戾的警告,“别再跟着我。”
岳扇灵的啜泣声终于抑制不住。
黑衣男子听到了,但也仅仅只是皱了下眉而已。
他心冷硬得似乎像石头,少女隐忍的抽噎,除了令他厌恶,别无所感。
步履不停,即将没入洛霞客府进口时,黑衣男子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本能地侧眸回首,朝后望去。
悬在苍穹的天灯,在黑夜里晕开丝丝暖色。斑驳处,身着水色长裙的女子静静立在玉兰树下,就像一撇花影。
树上白兰怒放,空气隐约游走着清香。
微风拂起她的发丝和袖摆,她轻盈得像是一根羽毛,随时都能随风飘远。
她定定看着他,眼瞳有水光。
熟悉的面庞戛然闯入眼帘,黑衣男子心口蓦地一窒,久远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水,徐徐涌上来,汹涌地湮没他四肢百骸。
年幼的依赖、短暂的相伴,还有已随岁月消逝的憎恨,全部都重新浮上心头。
原来已经二十年了,是的,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他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陆雨歇蓦地转过身,带着他自己未曾察觉的僵硬。
右脚迈出去,即将踏进客府入口。
“唐姐姐”岳扇灵此时也发现了玉兰树下的唐烟烟,她惊讶地看向她,因为哭泣,她声音沙哑,还带着酸酸涩涩的哭音,“你怎么在这里啊哦,你是来找人的对吧唐姐姐,你要找的人叫陆雨什么来着要不我帮你进去问问”
岳扇灵没注意到,她说话的同时,那道挺拔的瘦削背影陡然顿了顿。
不自觉攥紧手中的剑,陆雨歇薄唇抿成直线,她在找他吗她为什么还要找他
兵器的寒凉,随冷风渗入陆雨歇脉络,将他不断升温的血液冷却。
薄唇轻勾,陆雨歇眉梢微微挑起,轻蔑又不屑。
现在才来找他,有什么用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不需要任何依赖与羁绊。
可不知为何,他的脚步僵在原地,竟有些无法迈出去
唐烟烟专注地望着那道背影,她没有看岳扇灵,甚至没听清她的话。
她的视线,她的灵魂,在陆雨歇出现的那一刹,就全系在了他身上。
可他看她的目光,与看路边的草丛、天空的流云,没有任何区别。
他决绝地转过了身,再不看她一眼。
这就是长大的陆雨歇吗如此锋锐,如此冷冽,像一柄新出鞘的宝剑。
他身上,没有仙尊陆雨歇从容淡定的样子,也没有糯糯、陆大宝温顺柔软的样子。
这是唐烟烟从未见过的陆雨歇。
唐烟烟鼻尖酸酸的,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多么期望,他能回头看她一眼。
不用多温柔眷念,她只是想,隔着千万年的光阴,再看看那张久违的面庞。
晚风拂动,光影似在摇曳。
冷意千丝万缕,直往她骨髓里洇,唐烟烟全身都在颤栗,快要支撑不住。
动了动唇,唐烟烟迷迷糊糊地看着那抹背影,她想喊他的名字,眼前的画面却如同地裂般,凌乱地晃动着。
唐烟烟慌忙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稳住重心,但她什么都没抓住。
眼前彻底化为深渊般的黑暗。
她真的,再提不起半分力气了。
暗夜里,纤细柔弱的女子好似一朵盛放的白玉兰,摇摇欲坠,即将摔落地面。
“唐姐姐”察觉到不对劲,岳扇灵惊呼出声,她正要奔去,余光里,黑色身影如电,飞速从她眼前掠去,只留下一阵凉风,吹起她耳畔的秀发。
是英雄哥哥
岳扇灵怔在原地,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睛。
他认识唐姐姐吗对她避之不及的英雄哥哥,为何会对唐姐姐那般紧张
岳扇灵抿着唇,远远看着两人。
她心底莫名的,晕开密密匝匝的难受与嫉妒。
枝叶婆娑,在二人裙袍投映出参差不齐的光影。
陆雨歇搂着怀中女子,他深如古井的眼眸,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激点复杂的涟漪。
她身体竟如此的轻盈,面色竟如此的苍白。
他印象中的她,甜美爱笑,面对他时,眼睛总是弯弯的,仿佛有总也耗不尽的活力。
现在的她,面貌与过去没有丝毫改变,年轻漂亮,可她不应该是这幅弱不胜衣的模样。
这些年,她到底去了哪儿
又发生了什么
陆雨歇垂眸,不敢看她煞白的面色,他指腹轻轻搭在她脉搏,陆雨歇皱紧眉头。
不过区区二十年,她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憔悴
微风晃动树影,陆雨歇薄如蝉翼的睫毛颤了颤,想起她曾留下的那封信
所以,她当年真的有不得不抛下他、甚至食言的苦衷吗
“唐姐姐,”岳扇灵小步跑过来,她咬着唇,先看了眼她的英雄哥哥,才把目光落在唐烟烟身上,“唐姐姐身子本就虚弱,许是受了寒凉才晕倒,没事的,养养就好了,英雄哥哥你别担心。”
“你叫她什么”陆雨歇眼眸黑沉,黯淡无光。
“唐姐姐,她叫唐烟烟。”
唐烟烟
陆雨歇忽地轻笑出声,带着无法言语的自嘲与暗讽。
她的名字,究竟是孟小甜还是唐烟烟,亦或者,全都不是。
难怪前些年,他总是寻不到关于孟小甜这个人的蛛丝马迹。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只是在骗他。
她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失踪二十年,突然出现,又是想来骗他了吗
陆雨歇眸中渗出的短暂暖色,旋即被冰雪取代。
他将怀中女人推给孟小甜,动作毫无怜惜。
寒风吹起他漆黑的发,陆雨歇起身,露出惊艳却漠然疏离的侧脸。
目送英雄哥哥远去,岳扇灵看了眼昏迷的唐烟烟,试探地在身后问“你、你是叫陆雨歇吗”
男人不答。
岳扇灵再度鼓起勇气“请问,你和唐姐姐是什么关系”
这次男人回答了。他清冷的声线回荡在夜色里,带着划清界限般的决绝“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