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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一三零
    晋江独发

    一三零章

    冬日的第一场雪,在夜里悄然降临。

    唐烟烟御着剑,一路服尽两瓶补灵丹,才风尘仆仆地赶到玄英宗。

    此时玄英宗宗门紧闭,防护大阵开启。

    宗门不仅谢绝所有访客,门内戒备也非常森严,不时有门中弟子列队巡视。

    他们肃然着脸,神情冰冷,不复往日热情好客的模样。

    唐烟烟站在巍峨宗门之下,朝内望去。

    眷古峰被护阵掩藏其中,苍茫茫的天灰暗厚重,什么都看不真切。

    雪还在下,不知不觉,落满肩头。

    唐烟烟几乎变成雪人,头发也被冰雪浸湿了,湿漉漉地贴在脸颊。

    守宗门的两个小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以传音劝说护阵外的唐烟烟“姑娘,宗主之令不可违,你还是先回去吧,若有要事,可过段时间再来。”

    唐烟烟冻得嘴唇发乌,但她眼神很沉静“没关系,我可以等。”

    那小弟子又说了几句,见唐烟烟意志坚定,他没有办法,只得放弃规劝。

    裹着细雪的风冷得彻骨,唐烟烟却感觉不到冷。

    她低垂着头,如一粒渺小尘埃,被银装素裹的世界吞没。

    眷古峰,积雪累累,一枝松枝竟被硬生生压断。

    “啪”得一声,雪团和着松枝,重重砸落地面。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窗下出神的镇阳仙君,他怔怔望着银白的眷古峰,蓦地回眸,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陆雨歇。

    他气色并不好,双目紧阖,昏睡至今,始终未醒。

    镇阳仙君定定看着他,艰难地迈开步伐,一步一步,走到床畔。

    他颤抖的双手缓缓伸出去,掐住陆雨歇脖颈,周身迸发出耀眼白光。

    白光渐盛,瞬息便能化作利刃,取人性命于无形。

    镇阳仙君眼珠瞪得极大,满布血丝,似要生生从眶里掉出来般。

    只需瞬间,他就能将他

    额头冷汗涔涔,镇阳仙君脚步发虚、全身冰冷。

    他猛地松开手,踉跄后退,险些被衣摆绊倒。

    他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般,不敢再看榻上的陆雨歇。

    这孩子又有什么错

    他错就错在,不该投生成他的孩子。

    镇阳仙君眼瞳猩红,泪如雨下。

    终于,他颓唐地佝偻着背,走出这间清清冷冷的厢房。

    这个冬天可真冷。

    陆雨歇醒来的时候,十二月还没过完。

    他唇色、面色皆苍白,憔悴得像是霜雪里的一根瘦竹。

    眷古峰很静,静得能听见风穿过空气、松林的声音。

    陆雨歇冷静地逡巡着四周,这里并不陌生,是他从小住到大的房间。

    桌椅柜,包括书案上的古玩摆设,都是云葭仙子生前亲手为他布置。

    陆雨歇看着一件件熟悉的摆设,视线盯着某处,似在发怔。

    雪后初晴,阳光很浅,窗下有纤尘在微光下跳舞。

    陆雨歇终于收回视线,抬手摸了摸脖颈。

    他在昏睡中感受到了杀意。

    可他现在为什么还活着

    陆雨歇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九渊秘境发生的一切,如一场漫长噩梦,在他脑海里渐渐清晰。

    没人知道,九渊秘境为何会出现上古魔兽。

    当时情况危急,陆雨歇率领所有试炼弟子,与魔兽殊死搏斗,没料到的是,这魔兽极擅幻术。

    恍惚间,陆雨歇仿佛看见了他娘,甚至回到了他与云葭仙子受困的烈焰魔窟。

    从未真正遗忘的画面重复上演,一遍又一遍,在陆雨歇深可见骨的伤痕洒满白盐,他疼得五脏六腑都要破碎。

    他憎恨这一切,憎恨所有的善与恶,憎恨所有的因与果。

    陆雨歇从一双双惊恐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狰狞可怖的模样。

    他眼瞳血红,筋脉暴凸,似癫似狂。

    一个陌生的陆雨歇提着剑,周身萦绕着黑雾,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恶魔举起屠刀。

    灾祸即将降临世间。

    倘若九渊秘境没有被及时劈开,倘若诸位仙门大能没有合力出手,事情会变成怎样

    他们那些人,是不是早已沦为他剑下亡魂

    陆雨歇想到那一张张并不陌生的脸,面色倏然惨白。

    他平生所受教育,是做个好人,明善恶,辩是非,护弱小。

    可他现在却是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魔鬼。

    虚弱地掀被起身,陆雨歇在窗下沉思许久,缓步来到镇阳仙人的房间。

    门虚掩着,并没有关。

    轻轻一推,便开了。

    蒲团之上,白发苍苍的老人背对着入口,似已入定。

    老人的背影既陌生,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仿佛察觉到什么,陆雨歇心口一窒,直愣愣盯着那抹苍老的干瘦身形。

    老者似乎有所感应,忽地回头,露出堆满褶皱的脸。

    他浑浊的眼睛在看见陆雨歇的刹那,有微光一闪而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互相望着彼此,久久不语。

    最后是老者打破沉默,他视线落在桌案上的沉香木匣,哑声道“匣子里装的是玲珑七窍丹,待你休养几天,将它服用吸收,往后好生清心修行,便可压制你体内的魔气。”

    陆雨歇站在纤尘飞舞的微光里,低垂着眼,睫毛轻轻颤动。

    眼泪在眶里打转,他克制着,没有掉下来。

    玲珑七窍丹,便是致使他瞬间衰老的罪魁祸首

    陆雨歇嗓音冷硬,可惜颤栗的尾音,出卖了他此时惶恐不安的情绪“你,还有多久时日”

    镇阳仙君嘴角微扬,痴痴地望向窗外。

    有风吹起他花白的发,恍惚间,镇阳仙君仿佛看到那张姣好的容颜,她撑着伞,在雨下蓦然回首,冲他盈盈而笑。

    “真好,去见你母亲的日子,就快到了。”

    镇阳仙君像是说到什么开心的事情,眼底阴霾一扫而光,竟恢复了几分往昔恣意飞扬的风采。

    “真好。”他看着陆雨歇的眼睛,一字一顿,复又轻快地说,“是真的很好。”

    这些话,镇阳仙君说得坦荡,透着解脱的意味。

    他眼底笑容很轻松,仿佛卸下肩头重担,甚至包括心里的种种郁结、自责,还有无限愧疚。

    陆雨歇的头垂得很低很低。

    喉口似被火灼,烧成了一片烈焰红海。

    刹那间,陆雨歇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他今日来到这里,本是一心求死。

    镇阳仙君想杀他,不是一次两次了。作为人人尊崇的仙门道尊,他怎能容许自己的儿子有污点在他堕魔前,大义灭亲,是镇阳仙君会做的事情。

    可结果呢

    所谓的玲珑七窍丹,并不能彻底抹杀他的心结执念,它的作用不过是强行压制罢了。

    镇阳仙君却为此耗尽修为、生息枯竭,不日便将要

    值得吗陆雨歇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真的值得吗

    当年云葭仙子为了让他存活下来,选择牺牲自己。

    她一个不够,如今就连刚正不阿、向来极少感情用事的父亲镇阳仙君,也做出了这个最不划算的选择。

    又或许,镇阳仙君只是为了洗清心中的罪孽感,他只是为了赎罪,他根本舍不得为他牺牲,他更不敢用苍生和无数人的性命当赌注

    这般想着,一滴眼泪却滚烫地从陆雨歇眼睛里滚落,砸在玉阶,晕开一地凄凉。

    他抬起朦胧的眼,看向那团花白的身影。

    老者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平生,他似乎从未像这般慈祥和蔼地注视过他。

    半月后,玄英宗镇阳仙君陨落,门中鸟兽哀鸣,全宗缟素。

    哪怕丧事办得低调,往来祭奠的仙门众人仍是络绎不绝。

    陆雨歇站在眷古峰雪松下,一身寡白。

    他站了许久,从他身后遥遥望去,像是一尊不会动的雕塑。

    地面落叶积了厚厚一层,无人清扫。

    唐烟烟双脚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动静并不大,却算不上轻。

    远处雪衣轻曳的青年却纹丝不动,分毫未觉。

    唐烟烟稳了稳心绪,拾步上前,在陆雨歇右侧站定,她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寒冷的冬天对许多人来说,都很难熬。唐烟烟也是。

    她脸颊白得寻不见血色,本就单薄的身躯更显纤细,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走。

    陆雨歇黯然无光的眼神,在她身上掠过,并未多作停留。

    唐烟烟觉得,他甚至没有看她。

    “游历,修炼。”他嗓音坚定。

    “我,能陪着你吗”

    “不能。”

    陆雨歇转过身,决绝地往前走。

    唐烟烟满目愕然。

    他原先站过的地方空无一人,风拂来,将残留的几缕清冷松香一并带走。

    唐烟烟在这里站了很久,直至夜幕袭来。

    她在等,可惜,并没有等来任何的回心转意。

    唐烟烟盯着黑漆漆的夜空,难掩失望。

    这个世界的陆雨歇,并不那么需要她,现在需要他的,是她。

    想清楚这一点,唐烟烟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也不再纠结彷徨。

    她的穿越,或许改变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能够被改变。

    那她为什么还要回到未来

    所以,决定了。

    她要留在这里。

    敲门声响的时候,陆雨歇正在整理包袱。

    在外历练,他向来一身轻,什么都是累赘。

    这次却不一样。

    陆雨歇往储物空间里放了许多东西,有云葭仙子过去为他准备的生辰礼,有镇阳仙君送他的剑谱,还有很多满满都是他们一家三口记忆的物件。

    待到临走之际,陆雨歇还想折一枝雪松,庭前的那棵。

    从前父亲总在这棵树下舞剑,母亲则在旁弹奏箜篌。

    音律剑啸的声音,并着欢笑,在雪松树下久久萦绕,仿佛不曾消失。

    陆雨歇闭着眼。

    能感受到长剑裹着琴音、欢笑,划破夜空的激荡声。

    笃笃笃。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美好的回忆。

    陆雨歇放下包袱,打开了门。

    夜幕沉沉,一袭丁香色裙袂的女子站在檐廊灯笼下,她仰着头,静静看着他,眼底氤氲着缱绻的月色。

    陆雨歇无动于衷地垂下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经此事故,他脾性趋于沉稳,已能窥见未来仙尊陆雨歇宠辱不惊的模样了。

    “何事”他嗓音也是冷冰冰的,冬天已然过去,万物复苏,他却还活在凛冽寒雪里。

    唐烟烟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她望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认真地说“陆雨歇,我不回去了,从今往后,我陪着你。”

    她会陪着他,直至她消亡,直至她泯灭于这苍茫天地间。

    再不回去了。

    不回那个没有陆雨歇的世界。

    陆雨歇像是怔愣了两个世纪,才反应过来唐烟烟说了什么。

    他久久地沉默着。

    不肯轻易给出答案。

    云葭仙子和镇阳仙君相继陨落,带给陆雨歇的不仅仅是灭顶般的灾难打击,还有前所未有的淡漠和理智。

    他像是一匹狩猎的狼,正在暗暗观察他的猎物,是否值得他去冒险。

    他在评估,在考量,在思索。

    唐烟烟这个人,给他带来过温暖,也带来过背叛。

    他对她的在意,究竟源自于恨,还是喜爱他那时想将她永远扣留在身边的念头,会不会只是为了弥补曾经的缺失

    陆雨歇眉头深锁。

    也不是割舍不下的。

    如今的陆雨歇心硬如铁,他很确定,比起曾经拥有再失去,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四周宁寂,唐烟烟不错眼地盯着陆雨歇,不肯错过他细微的表情。

    他神色凛冽,不见柔软。

    唐烟烟很清楚,她在他那里,丝毫没有信誉可言,如果再不争取,结果必然是她不愿看到的。

    “陆雨歇,”唐烟烟上前一步,主动拉住他手腕,她仰起头,一双眼睛泛着濛濛雾气,尤其招人怜爱。但她没有刻意卖惨,或是祈求什么。她只是忽地笑起来,双眸灿若星辰,满脸的诚挚“我不会再离开你,除非我死。”

    陆雨歇一怔,垂眸定定看着她。

    她语气轻快,似乎还不知死亡是多么沉重的誓言。

    死也不离开他吗

    固然不知可信与否,可这句话带来的影响远比陆雨歇想象中的大。它在他灰暗的世界破开一道天光,仿若降下神明。

    灯光照着她柔软的脸,温暖得像黑暗里的一豆萤火。

    他则是迷途的旅人,忍不住朝这点星火靠近。

    陆雨歇终于被打败了,他未封存彻底的心还有期待,还有妄想。

    没有人生来孤独,只是一次次失望,一次次绝望,才让人觉得,原来这世间,并没有谁可以依靠。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

    他是如此的脆弱,所以他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再不会离开我”他仿若呢喃般问。

    唐烟烟含笑点头“嗯,除非我死。”

    在未来的那个世界,唐烟烟觉得她已经活得够久了。

    永恒又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同他快快活活随心所欲地走这一遭。

    唐烟烟突然豁然开朗。

    原来就这么简单啊。

    她既然无法改变未来,那她不如改变自己。

    伸出双手,唐烟烟轻轻搂住陆雨歇过分清瘦的腰。

    才一个冬天而已,他怎么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唐烟烟眼里泛出泪光,她心疼他。

    殊不知,陆雨歇也是同样的想法。

    直至肌肤相贴,感应到对方传递而来的温度。陆雨歇才惊觉,她瘦得过分。

    双臂逐渐收紧,陆雨歇用力抱住怀里的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抱着她,他突然觉得心安。

    原来,她是在意他的。

    那就这样吧。

    她说除非死,否则不会离开他。

    如果她出尔反尔,还想消失,他或许会亲手杀死她

    同年十月。

    人间正是秋天。

    伊宁位处边境,是个荒凉的城市。

    前些日子,童宁镇邪祟横行,渐渐地,邪祟越来越放肆,整座伊宁城都深受妖魔之害。

    州府请来许多仙师除魔,皆无能为力,部分仙师失踪,还有一部分仙师惊吓过度,从城中落荒而逃。

    久而久之,再没有仙师愿意踏足伊宁。

    伊宁城人人自危,每到邪祟出没的夜晚,家家户户锁门闭窗,可莫名失踪的人,还是越来越多。

    近日,富绅王斯费尽心力,终于成功请到一位仙师。

    他家祖上是做丝绸生意的,天南海北四处奔波,门路也多,几经介绍,才请来这位年轻的陆仙师。

    陆仙师生得英俊不凡,浑身气度一看就跟旁的仙师不同,想来是有真材实料的。

    若不是陆仙师有了妻子,王斯都想把自家小女儿嫁给他。

    不是他吹,他家小闺女样貌标志得很,配陆仙师都不在话下。

    黄昏,一辆普通马车停在王宅大门前,门帘掀开,一对璧人从马车上下来。

    正是游历在凡尘的陆雨歇与唐烟烟。

    伊宁民风开阔,有属于自己的服装特色,两人尚来不及入乡随俗。

    陆雨歇一身玄黑,利落不失雅致,唐烟烟身着白裙,仙气飘飘。

    王斯出了大门,抬头一看,也登时愣住。

    上回在外地,他有幸见过陆仙师一面,当时就直叹,世间竟还有这等出类拔萃的男子。

    至于他夫人,那次戴着面纱,并未瞧见真容。

    眼下一看,王斯面上便有些讪讪,他那小女儿已是出落得貌美如花,可与夫人相比,还是逊色太多。

    在王斯的热情迎接下,二人入住王宅。

    一番折腾,天色已然全黑。

    王斯看了看亮起的灯笼,想到近日越来越嚣张的邪祟,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陆仙师,对那邪祟,您可有什么把握和高见”

    陆雨歇与唐烟烟对视一眼,低声回“初来此地,我们还需观察,再下定论。”

    见陆雨歇成竹在胸,王斯心情倒是松快不少,哪知他一颗心刚放下来,便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陆仙师说,他们要出去探探情况。

    王斯的脸顿时垮了,慌忙摆手“不行不行,您走了,我们这一家大小可怎么办”

    前夜隔壁的张家,几个公子女儿全都失踪了。

    他特地请来陆仙师,是为了保护家宅,可不是来为全城捉妖的。

    陆雨歇眉头微蹙,耐心解释“我会在府上布施两道禁术,邪祟不会伤害到你们。”

    王斯半信半疑,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旁侧唐烟烟身上,眼珠一转,顿时笑眯眯道“仙师只管去,但夫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是累极。王某早已悉心备下雅间,夫人今晚不如就留在客房好生歇息吧。”

    这话一出,唐烟烟便忍不住轻笑,王斯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陆雨歇哪能不明白,面色当即阴沉下来,像是要发火。

    幸得唐烟烟及时拽住他衣袖。

    她眉眼弯弯地望着陆雨歇,口吻软糯糯的“夫君,我确实有些乏了,你早去早回,我会备好夜宵,等你回来”

    王斯喜上眉梢,期盼地瞅向陆仙师。

    陆雨歇看都没看王斯,他清咳两声,略掩饰尴尬,点了头。

    仔细瞧,他耳廓已染上浅浅的粉色,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二人在外游历,向来称作夫妻。

    夫君两个字,不是唐烟烟第一次唤。

    她喊得熟稔,陆雨歇却面皮薄,每每都要脸红。

    唐烟烟眼底笑意更盛,她旁若无人地执起陆雨歇的手,亲自将他送出门。

    王斯自然眼巴巴跟着,生怕夫人夫唱妇随,临时改变主意跟了上去。

    “仙师与夫人可真恩爱啊”路上,王斯有意恭维道。

    陆雨歇冷冷看了眼他。

    唐烟烟抿唇回以一笑,她替陆雨歇理了理衣襟袖摆,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轻轻亲了一下“早去早回,路上小心点。”

    含着花香的风伴着软语,搅起一池春水涟漪。

    陆雨歇含糊应声,没好意思看其余人,转身便匆匆离去,像是要掩盖他羞得通红的脸。

    自离开眷古峰,他二人从未分开,一路同食同睡,斩妖除魔亦是随行,不曾有片刻的离别。

    陆雨歇闷着头,直至走到长巷尽头,才不知不觉缓下步伐。

    他突然觉得不安。

    他不想把她一人留在这里。

    隔着一盏盏灯笼散发的暖晕,陆雨歇蓦然回首,不放心地看着那抹纤细身影。

    唐烟烟察觉了他的迟疑,她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莫要担忧。

    一旁的王斯急得干瞪眼,生怕陆仙师要带走夫人,赶紧扬声道“仙师请放心,王某一定好好照顾夫人,只要王某在,夫人必不会少一根手指头。”

    陆雨歇闻言蹙了蹙眉。

    他犹豫片刻,决意快刀斩乱麻,早去早回。

    夜色吞没陆雨歇劲瘦的背影,唐烟烟仍望着他消失的那处,一动不动。

    神经兮兮地望着周围,王斯额头冒出恐惧的大汗,他忍不住催促道“夫人,夜深了,咱们进去吧,该紧锁大门了。”

    唐烟烟没有反驳,陆雨歇布施的禁术他们看不见,没有修为的凡人缺乏安全感,自然以为关上大门,就能多一道保障。

    几人入内,立刻有仆役封锁门窗。

    唐烟烟被王斯亲自带到厢房,他备下的雅间果然精致。

    歇息片刻,唐烟烟找到小厨房,挑拣着食材,开始揉面擀皮,包馄饨。

    很快,一个个小巧可爱的虾泥馄饨便包好了。

    唐烟烟净了手,回房间,只等陆雨歇回来,就能将这些馄饨下锅。

    夜色渐浓。

    特意被王斯叫来陪唐烟烟的王家小姐困极,掩嘴打了个哈欠。

    唐烟烟劝她回房歇息,王家小姐却摇头不肯,她眼底挂着两团大大的乌青,有些赧然地看唐烟烟一眼,实话实说道“唐姐姐,我好久都没睡过安稳觉了,心里实在害怕,不敢睡。”

    “害怕是人之常情,要不这样,我要等我夫君回来,你若不介意,就去床上躺一会儿,我守着你。”

    王家小姐犹豫不决,不知为何,唐烟烟带给她的安全感远比仆妇要多,也实在是疲惫得很,王家小姐支撑了会儿,便不再客气,自躺到床上安歇了。

    秋夜凉,唐烟烟披了斗篷,走到廊下,朝大门方向眺望。

    这些日子,唐烟烟也习惯一睁开眼,就看见陆雨歇熟悉的脸。

    时时处在一起的人,只分开片刻,便觉得过了很久。

    月上中天,时间越来越晚。

    唐烟烟终于觉出不对劲,按理来说,凡尘邪祟对陆雨歇几乎没有威胁,若是从前,他早该回了。

    莫非这次的邪祟很难应对

    唐烟烟又等了一个时辰,再坐不住。

    她叫醒睡得浅的王斯,打听与邪祟相关的一切事情。

    王斯也是有些不安。

    犹犹豫豫的,挑拣了些说了。

    唐烟烟听得频频皱眉“你是说,前来伊宁除魔的部分仙师都失踪了,那剩下的仙师呢他们可有什么线索收获”

    王斯心虚得眼神乱瞟“线索不多,剩下的仙师都跑了。”

    唐烟烟气极。

    她与陆雨歇并不了解当地情况,当然,也有他们自视甚高,从未把凡尘邪祟放在眼里的原因。

    唐烟烟冷眼看向王斯,皱着眉,半晌没说话。

    王斯自知理亏,伊宁城不安生,他害怕告诉陆仙师实情后,他们不肯再来“夫人,陆仙师神通广大,王某听朋友说,这世间就没有他对付不了的妖魔邪祟,所以我、我这”

    唐烟烟没有再计较,毕竟现在责问王斯也于事无补。

    “那些仙师来伊宁城后,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又有哪些反应可有失踪人口的比例、八字、阴阳属性等,你现在将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

    王斯见她神色肃穆,也端正坐好,思索片刻,慢慢把他了解的,以及道听途说的,都讲给唐烟烟听。

    烛光摇曳,唐烟烟听着听着,秀眉紧蹙,吓得王斯大气都不敢出。

    王斯哭腔试探道“夫人,陆仙师应该能有七八成把握吧”

    唐烟烟沉着脸,一言不发。

    据王斯所讲,来伊宁城除魔的,多是修为低浅的小仙师,其中大半还是招摇撞骗的术士。

    陆雨歇是正儿八经仙门中人,天赋异禀,乃新一代天骄里的魁首翘楚,实力强劲。可是,他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如果唐烟烟没有猜错,那邪祟好巧不巧,所擅长的,正是幻术。

    被它俘虏的百姓,应当就在伊宁城中,只是被幻术巧妙地掩藏住气息与踪迹。

    而那些逃走的小仙师,许是察觉端倪,自知无法应对,这才仓惶离开。

    “伊宁城舆图,你这里有吗”

    “有的有的。”王斯是商人,全国各地的舆图都有收藏。

    待下人取来舆图,唐烟烟铺平在桌案,用毛笔勾勾点点,顿时画出一张复杂的阵法图。

    唐烟烟望着被标红的圆心,神色变得异常难看“我要出去一趟。”

    王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可、可是要不要等天亮,或者咱们先去报官”

    唐烟烟没有搭理王斯,她直接从马厩牵了匹马,破开大门,扬长而去。

    黑夜仿若一头蛰伏的巨兽,稍不注意,就能将万物吞噬入腹。

    王斯吓得腿软,等唐烟烟一走,立马叫人重新封锁大门。

    夜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唐烟烟孤身驰骋在死一般寂静的城市里,眼神冷若冰霜。

    这邪祟修为不低,又在伊宁城为非作歹多日,实力必定精进不少。

    无论它何等厉害,正面对抗陆雨歇,也毫无胜算,但,若它使用幻术呢

    九渊秘境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那样的事情若再发生一次,陆雨歇会怎样他好不容易压制的魔气,会重新席卷而来吗

    黑夜将尽,唐烟烟望了眼天色,心头生出不好的预感。

    恐怕陆雨歇已被幻术困住。

    这次他看到的是什么

    云葭仙子,还是镇阳仙君

    唐烟烟吸了吸鼻子,将马儿驾得飞快,等她抵达法阵阵眼,天已经大亮了。

    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清浅的金色光晕挥洒人间。

    城郊废宅处,几队官兵进进出出,抬出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空气弥漫着恶臭味,唐烟烟腿软地从马背上滑下来。

    唐烟烟如今的灵力微乎其微,她无法感知法阵的存在和消亡。

    但官兵能够找到这里,定是幻术已解,陆雨歇安全了。

    唐烟烟上前打听,得到证实,到官府报案的男子外貌确实与陆雨歇符合。

    知晓陆雨歇无碍,唐烟烟终于松了口气,她牵着马,缓步往回走。

    许是来时将马儿催得飞快,现下她大腿内侧疼得厉害,伴着走动,伤处传来撕扯般的痛意。

    乡间小路凹凸不平,唐烟烟走得一瘸一拐。

    心想,陆雨歇现下回王宅了吗若发现她不在那里,他会出来找她吗

    要是他能来接她就好了。

    也是巧得很,唐烟烟刚这般祈祷,陆雨歇便凭空出现在她眼前。

    他站在两丈之外,玄袍沾染了清晨厚重的湿气,显得格外凛的冽清冷。

    他面色僵硬,直直盯着她,眼神深沉又复杂。

    唐烟烟太过惊喜,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异常“陆雨歇,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你会不会来找我呢”

    一时得意忘形,动作幅度难免大了些,唐烟烟“哎哟”一声,弓着腰,疼得小脸扭曲。

    陆雨歇寒霜般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他快步上前,扶住唐烟烟,口吻急且凶“怎么了是不是伤了哪里”说着,便准备检查她伤处的样子。

    唐烟烟面露尴尬,见四周无人,极小声道“来时骑马快了些,腿侧有些疼。”

    陆雨歇微怔,他视线在她大腿内侧顿了顿,旋即俯身将她拦腰抱起。

    毫不犹豫地祭出冷剑,二人御空而行,如一道闪电般,眨眼便出了伊宁城。

    唐烟烟瞠目结舌“你怎能在凡尘御剑还有,我们这就走了”

    伊宁城邪祟一事,不必收尾了吗

    陆雨歇淡淡“嗯”了声,他薄唇紧抿,脸上没有半丝血色,漆黑眼瞳被阴霾覆盖,山雨欲来。

    后知后觉,唐烟烟察觉陆雨歇在生气。

    好像还是在生她的气。

    唐烟烟抓住他衣襟,意识到什么,小声道“我实在是担心你,也很害怕,那邪祟擅长幻术对不对”

    陆雨歇仍是沉默,下颔弧度绷得极紧。

    唐烟烟知道,有些事不适合再提,她垂下头,安安分分地蜷缩在他怀里,乖巧道“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山林如光影般飞速略过。

    两人一时无话。

    片刻过后,陆雨歇薄唇轻启,口吻有些傲然“区区邪祟,岂能奈我何”

    唐烟烟扑哧一笑,她仰头看着他,眉眼弯弯,恭维道“那是自然,我们陆仙师最厉害了。”

    她笑容明媚,如一抹灿烂暖阳,逐渐消融皑皑冰山。

    陆雨歇嘴角微弯,他御剑入密林,看了眼四周,抱着唐烟烟落在山涧清泉旁。

    叮咚叮咚的流水声如琴音,美妙而活泼。

    把怀中女子小心翼翼放在平地,陆雨歇掌心忽地变出一个白瓷药瓶“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唐烟烟闻言一愣,面颊浮现两团胭红,难得有了女儿家的扭捏与娇羞“不、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话出口,陆雨歇也是有些懊恼。

    那伤处得很,他们到底还不是真正的夫妻。

    陆雨歇尴尬地转过身,往旁走了两步,却固执地不肯离去。

    唐烟烟虽然赧然,也没想太多。

    她红着脸觑了眼陆雨歇,撩起裙摆亵裤,忍着疼,飞快抹了药膏,往伤口处揉涂。

    随着修为灵力的褪减,她身上伤口的恢复也慢了下来。

    “我好了。”唐烟烟重新理了理衣摆,笑着对陆雨歇的背影说。

    “晚上想吃什么”陆雨歇面色仍不自然,他看花看水看天看地,就不看她,“这里刚下过雨,或有蘑菇,水里也有鱼。”

    “那我去采蘑菇,你捉鱼。”

    唐烟烟如往常般安排妥当,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粗树枝当拐杖,作势要走,陆雨歇却夺走她手里的树枝,蹙眉扔掉,然后俯身,抱起她,所有动作简直一气呵成。

    “我陪你一起去。”他淡淡地说。

    唐烟烟莫名其妙。

    她搂住陆雨歇脖颈,弯着一双月牙儿眼,嗔道“只是一点小伤,不妨碍走路的。”

    陆雨歇“唔”了声,却没有放下她的打算。

    唐烟烟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这般待遇,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了,但她喜欢。

    雨后森林绿如翡翠,陆雨歇踩着松软的泥土,鼻尖隐约沁出点点汗珠。

    软香温玉在怀,圣人也很难无动于衷。

    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在耳畔不断放大,最后化成某种难言的旋律,和着砰砰心跳,在血液里燃烧。

    陆雨歇收紧臂弯。

    怀中触感是如此的真实,可他仍控制不住地加大力气,想把她揉进他的骨血里。

    再不分彼此。

    再不分离。

    陆雨歇眼尾染上丝丝黑雾,眼睛却充斥着血红。

    他指尖掐进唐烟烟柔嫩的肌肤里,惹得唐烟烟一阵蹙眉,她嘤咛一声,嗔怪地抬眸“陆雨歇”

    陆雨歇像是倏然惊醒,惶恐密密匝匝地填满心脏。

    不能被发现。

    来不及掩饰,他猛地俯首,狠狠吻住唐烟烟花瓣般柔软的唇。

    这个吻,像是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来得凶狠且猛疾。

    大雨婆娑,唐烟烟像是一株柔弱无依的小花,毫无反抗之力,她只能被动跟随狂风暴雨的节奏,无助又凌乱地飘摇。

    唐烟烟被陆雨歇放在青青草地,他动作是柔软的。

    可将她抵在树身掠夺的时候,又如此的强横野蛮。

    陆雨歇紧闭着眼,吻得毫无章法,像是要把怀里的人拆吃入腹。

    她唇中的芬芳仿佛能抚平他体内疯狂叫嚣着的魔气。

    陆雨歇神台时而清明,时而混沌。

    昨晚受困于幻术的画面,仿佛被谁剪碎了,零零碎碎地占满他脑海,如千万蝼蚁啮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那般上不得台面的孽畜,那般低劣的幻术幻境,可笑他竟中了招,且受困阵中长达两个时辰。

    陆雨歇恼恨自己的没用。

    越是恼怒,越清楚,他是如此的害怕。

    在那绵长的画面里,他看见了唐烟烟。

    他看见她要舍他而去。

    他看见他毫无尊严地试图挽留她,无果后,他疯狂地举起剑,深深捅入她胸口,漫天都是血梅怒放。

    她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怨毒地瞪着他,气绝也不肯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