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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再见容暮
    灏京禅宗兴盛, 门徒日众。

    大的寺庙一般可招待云游至此的游散和尚或香客吃住三日,中等的寺庙则免费吃住一日。

    但那都是别处的庙宇。

    容暮当下所在的清泉寺平素就把韦陀杵置于地上,这表明清泉寺不过一方小寺, 尚且不能招待云游的香客免费吃住。

    可容暮能留在清泉寺中这么多日子,无非因为他当初就从这清泉寺里下山的。

    次日, 容暮特意起了个大早,就为去见净德法师。

    寺庙里规矩颇多。

    入院时候的门槛轻易踩不得, 跪坐在蒲团上也需谦逊, 这些容暮都牢记心间。

    当下整个厢房格外的朴素, 还有焚香的味道缭绕在鼻前, 前头的净德法师手上拿着一串佛珠,还在闭眸祷念经文, 身后的灰袍男子以标准的姿态跪坐在蒲团上, 那是寂然候着的容暮。

    等过了半个时辰, 净德法师才浅浅掀了掀眼皮子“施主回来了”

    净德法师这声音不像疑惑, 就像简单地说一个普通的事实罢了。

    容暮恭敬, 双手合十,琉璃目下垂,此刻微微躬身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觉暮回来了。”

    他本该有法号和法名,但十岁那年他选择下山, 就意味着庙里宗派分下来的法号和法名都与他无关。

    现在的他不过是红尘中一缕飘絮, 净德法师自然该唤他一声施主, 但他还是愿意自称当初在庙里的名字, 觉暮。

    而此刻容暮想问的就是自己这一缕飘絮来自何处。

    他明明就是镇北大将军家的幺子,怎会被净德法师捡到,收养在清泉寺里十年。

    这问题暂且不能速去北疆询问华老将军, 容暮也只得第一时间就来问庙里的净德法师。

    木鱼佛音里焚香缭绕,禅意盎然。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容暮敬言。

    闻言,净德法师敲击木鱼的动作微顿。

    容暮明明已不是当初还未下山的少郎,净德法师看向容暮的双目依然还有温情“罢了,也该让你知晓了。”

    净德法师已取出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木匣子,容暮颔首接过。

    木匣子里头安置着几件小衣,指尖轻轻一触,触感就像出生儿童该用的那般绵软。

    似觉察到什么,容暮攥着小衣,双目炯炯有神“这是”

    “你母亲,也就是当初的华夫人留予你的”

    “母亲”容暮喃喃。

    小衣的绣工不算精巧,但面料上佳,上面绣着娇憨的小虎也算传神。

    而他的生肖就是虎。

    容暮心口微软,似有温热泉流丝润淌过。

    “你母亲本未到生产时节,但一路马车劳顿,停在山下隐有早产迹象,好在随身还有稳婆在,你安然出世。”

    “那我母亲”

    “你母亲身子虚疲,生下你以后就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不过后来据说药石无医,还是去了。”

    容暮无声攥紧了小衣。

    其实刚才那问题问出口他便知道答案了。

    他也曾经在尚未知晓自己身世时,仔细调查过华家几代人的背景。

    华氏一族世代为武,到了华老将军这一辈时,也是如此。

    华老将军只娶了一妻,便是容家之女。

    几十年前的容家在整个灏京毫不出名,可容暮也知华老将军之妻容氏去得早,传言便是在生子时同孩子一道去了。

    容暮查探之时还未曾把这对夫妻与自己联想在一起,即便现在已经猜到几分答案,可真正听在耳朵里,容暮依旧无法轻易平静心绪。

    线条流畅紧致的下颌扬起,容暮的瞳目多情且略有恍惚“可我为何会在庙里”

    还宛若个弃婴。

    “当初你父亲迫于外事,无法照料你,便亲自上了山把你托付给了庙里,还让一直瞒着你的身世。”

    听到这里,容暮心中似有江水破堤涌出

    原来他不是弃婴。

    “乖孩子”净德法师看容暮这般失神模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给你取名容暮也是由此,你母亲本姓容,而你是暮色时分降世,来庙里时还随身带着一面银镯子,你下山的时候就已经给了你。”

    那个镯子容暮有印象,当初他就是靠镯子知晓自己的身份。

    净德法师一直观察着容暮的面色,当下摸着他的头叹惋“你也切勿挂怀,你父母将你送到庙里,不告诉你你的身世,就希望能护着你,盼你一辈子平安喜乐,干干净净地安度一生。”

    平安喜乐,干干净净地安度一生

    净德法师的话太易于让人心热。

    容暮昂首由着净德法师摸他头,维持着跪在蒲团前的姿势,双目澄明透亮,可薄唇轻启之间却说着最残忍的话

    “可现在的那个孩子脏了啊。”

    华老将军自打他出生时就知晓他在何处,这意味着或许在他这么多年踽踽独行时,一直有双眼在照顾着他陪伴着他。

    可是他都做了些什么

    为了楚御衡伤害了华家,打压了整个华氏,将自己的亲生父亲赶去北疆戍守,将自己的嫡亲兄长禁锢在京城。

    他的手染了那么多的血,他的身子也破败,如今还满手血污地回来,怎配一句干干净净。

    等容暮再从厢房里出来时,天光大亮,峰顶的雾气都开始散了下去。

    纵使容暮还心湖不稳,但他已收敛住先前那难以压抑的酸楚,最后落于面上的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

    方才净德法师还同他说了许多。

    包括他前十年来在清泉寺里的光阴里,每过两年镇北大将军府就有人暗地里来观问。

    包括后来他十岁决定下山读书考取功名,他能轻易入得青崧书院也是丞相府的老将军背后轻轻推了一手。

    还包括他父母早在孕育他的时候,就曾给他取好了名字,叫华淮容。

    只可惜他的出世并不被灏京某些人所期待,为护他日后安全,华老将军只得将他送上山上的清泉寺里,并单方面断干净彼此之间的联系,就连原本取好的名字,也不得不变成了现在这般

    容暮还抱着刚刚从净德法师那里得来的盒子,这里头装载的东西,便是他这辈子唯一可接触到的有关母亲的东西了。

    至于净德法师临走前问他一句日后想要如何,容暮当时并未回答,但他此刻心里却是明朗的。

    他从楚御衡身边走了出来,定然不会再回到那人身边去。

    往后余生去江南寻找哥哥也好,还是去北疆寻生父也罢,无论是哪个选择他都不该留在灏京里。

    紧紧抱住怀中的梨花木盒,已暗下决心的容暮目色悠远。

    他却不曾瞥见不远处的小和尚。

    小和尚本在菩提树下来回踱步等他,见到容暮失神出来,加快了步子跑过来了。

    “你怎么了”小和尚惑然,“你见净德法师的时候,净德法师骂你了”

    不然这人怎么会如此难过。

    容暮摇摇头,他已经调整好波澜四起的心绪。

    拥紧了怀中抱着的梨花木匣子,容暮当下看着笑意盎然的小和尚反问道“你怎么也在此”

    小和尚摸摸光溜溜的脑袋瓜子“今日我十岁生辰,方才过来给师兄递送函子,午后我就要下山了。”

    只听了前半句,容暮就懂了。

    看来这小和尚已经决定日后该当如何。

    清泉寺的规矩如此,若是不继续当和尚,那便什么函子也不需要递送,就如以往一般在庙里便可;但若想离开,就要交给上头一封信函,表明日后去处。

    看小和尚已经选择了下山去,容暮恭祝了一声恭喜。

    而小和尚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容暮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俗世人,况且还教他功课,小和尚对容暮敬畏又感激。

    当下趁着容暮还没回到自己厢房,小和尚连忙扯住容暮的衣袖,将人拦了回来细细叮嘱。

    “我听师兄说今日寺里有贵客到,我看你这会儿神色不对,今日可要小心些,切勿冲撞了难得的贵客。”

    “贵客”

    清泉寺里还有贵客

    可容暮眉梢微扬,略有不解。

    就他还没来得及听小和尚细细解释,小和尚口中所谓的贵客就从厢房外气势汹汹地踱步而来。

    一时之间,外头罕见的喧鸣惊了庭院菩提,更惊扰容暮方才平静下来的心绪。

    为首之人正是容暮近来避之不及的那人

    楚御衡。

    当下楚御衡面色冷峻,只是整个人消瘦了许多,本就深邃的眼眶向下凹陷,骨相越发明显,估摸着是踩着晨露而上,黑色的衣袍底部明显沾染了浓郁的水汽,白色的鞋靴也染上明显的山林污泥。

    而容暮早在看到楚御衡的那瞬间,心就像快要跳出来一样。

    他没想过日后还会再见到楚御。

    更没想到这还不过十日,他就在人迹罕至的清泉寺见到楚御衡。

    这里可是宏明山最高处的古刹庙宇啊,楚御衡何时来过这里。

    很快,空荡的庭院里就布满了人。

    一直拦在楚御衡面前的清泉寺僧人们个个面色急迫;还有护着楚御衡的侍卫,可僧人乌泱泱地闹在庭院里。

    而楚御衡身边素来随行的小宣子不知在何处,

    这些尚且都不重要,容暮现下已无处可逃,净德法师门外的庭院洁净明亮,除却一颗偌大的菩提树外,已无旁的可作遮掩的东西。

    更主要的是楚御衡已经看到他了,居然还朝他走来。

    一步 ,两步,三步

    楚御衡离他仅半米之隔。

    这是楚御衡伸出手就能碰到他的危险距离。

    容暮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跳得如此之快,就像呼吸之余那剧烈搏动的心就要顺着吐露的气息跳出嗓子眼来。

    楚御衡发现他假死了,会判自己欺君之罪吧。

    好不容易从楚御衡身边逃开了,却不想在此处会失足再遇。

    凝屏呼吸,容暮的心就像被一盆冷冰冰的水扑头而洒。

    可楚御衡只停在他面前,维持着半步距离一动不动,就连伸出的手也在他脸颊边停滞。

    容暮所熟悉的那双鹰眼此刻闪着水亮,男人的眼眶居然红湿了起来,眼底里有明晃晃的血丝,凹陷下去的脸颊还有新鲜的血痕,血珠颜色格外的红艳。

    “阿暮”

    眼前男子显露出莫名的脆弱,就连近在咫尺的那只大手的颤抖不息。

    容暮不敢应。

    他似乎看到楚御衡干出死皮的唇瓣微动,还在说着什么。

    可下一瞬楚御衡突然收回了近在容暮睫羽边的手,眼中的光亮骤然消失,一双鹰眼的瞳目宛如焚烧殆尽后的死灰,这次扬长而去前男人说的话,容暮听得一清二楚

    “都是假的阿暮。”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有点晚

    明天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