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退日出,阳光将地面白雪融化后的水分吸干。
云川城前,一票车队已经等了近半个时辰,靛色的旗帜上一簇火纹,火中绣着个周字。
碧空之上飞鸟盘旋,风中还有融雪后的凛冽,周椿骑在马上几次回头,一旁马车内的上官晴瑛出来询问了第二遍,问她在等谁。
周椿最终摇头,说没等谁,正准备出发,黎袁峰骑马从后匆匆赶来,脸上带着些紧张感。
他压低声音道“堂主,周公子带着丁姑娘来了。”
周椿闻言顿时展眉“入马车了”
黎袁峰点头,周椿才道“那好,我们出发。”
黎袁峰走后,上官晴瑛没立刻回去马车,而是下车踮起脚朝后看去两眼。
难怪周家的队伍多了一辆马车,原来是给周笙白准备的。
上官晴瑛昂着头没见到周笙白,望眼欲穿后眼神难掩失落,她垂头回到马车上,坐进车里之前问了周椿一句“周公子去北堂做什么”
“他”周椿不敢看上官晴瑛,她们太了解彼此,怕对上视线谎言会被戳穿,便随口道“他带丁姑娘去玩儿。”
上官晴瑛脸色一僵,垂眸问她“周公子与丁姑娘”
“嗯。”周椿没明说。
周笙白将丁清护得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也无需她明说。
丁清坐在马车内,颇显得不自在。
她与周笙白也不是没同坐过马车,来云川城前便是如此,可那时车外除了个会唱山歌的车夫之外没有别人。不像现在,前后左右都是提剑拿枪的人,周家的马车上都有符文,专门防鬼,丁清坐在里头只觉得小腿一阵一阵地抽。
她几次掀开车帘朝外看,见队伍人数不少,前后大约三十个,除了两辆马车外还有一车箱子,箱子上面贴满了符条,压迫感逐渐袭来。
丁清暗自叹了口气,腿放直,身坐端,尽力忽略驾车的二人谈话他们前段时间如何捉到一只小鬼,又是如何让对方灰飞烟灭的。
周笙白见丁清甚至连头发丝都在表示不适,可她就是一句也不说,不问他们去哪儿,安静受人摆布的模样,真像个乖巧听话的手下。
“我们去北堂。”周笙白忽而开口,丁清睁眼朝他看去。
她唔了声,其实已经猜到了。北堂孔老爷子寿诞将近,邀请四方,这话在云川城传遍了,他们出城时便听了许多回。
周笙白挑眉“带你去玩儿。”
丁清配合给了个笑容,心里想的却是别的。
她其实有话要说,正准备措辞如何开口,门外那二人又开始哈哈笑出声,其中一人说那鬼灰飞烟灭之前哭得像极了人。
周笙白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身量高,在小马车内伸展不开,略弯腰双臂撑着马车左右,两步走到车门前,掀开帘子朝外看去一眼。
咚咚两声,两名周家的弟子像沙包一样被扔下了车,紧接着丁清就听见周笙白道“你,过来牵马。”
人退了回来,周笙白往后倒两步坐回去前,左手略过丁清的头顶揉了揉,手下力道不轻,将她的发丝揉乱,自己再坐回去。
丁清抬眸看了一眼额前翘起的头发,双手理顺往下压了压。
她侧过头将车帘掀开一角,瞥见黎袁峰骑在马上牵着马车的缰绳引路。
丁清见到那画面,就像是心脏突然不会跳了,几个呼吸之后才渐渐抚平了骤然出现的窒息感,她舔了舔嘴唇,回头朝周笙白看去。
“老大,我老实告诉你,我在北堂有仇人。”丁清捏着袖角,认真开口“没碰见也就罢了,若叫我遇见了,我肯定是会给你惹麻烦的。”
“先说说是多大的麻烦。”周笙白知道小疯子有话要说,自她坐进马车内就一直憋着。
“或许连孔家之主都会招惹上”丁清一双鹿眼眨巴眨巴地看向周笙白“要不我先回窥天山等你”
五堂中,孔家最难对付,因为孔家练剑,是五堂之中唯一以武力镇压恶鬼的世家。
如今的孔家之主是孔御的父亲,而过寿的孔老爷子也是前几年才退下来的上一任堂主,孔御的爷爷。
别看孔御是个废物,孔家的其他人可却都继承了祖宗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血脉,就连女子也不好惹。
若是连北堂堂主都会招惹上,丁清却是没说错,这的确是个麻烦。
周笙白还算淡然,双眉微抬,嘴角轻扬“我又不怕他。”
丁清见之,呼吸乱了几拍。
她听见对方又道“我会护着你,你也无需怕他。”
丁清觉得挺神奇的,周笙白没说放心二字,她就渐渐把心放下来了,可她没有打算隐瞒周笙白,故而率先将自己的麻烦说出来。
“我以前在北堂生活过,两年。”丁清抿嘴“当时我是跟在鄞都城的城主身边。”
周笙白半阖上眼假寐,闻言眉头忽而皱起,他想起了玉霄姬说的话,说鄞都城的城主为了丁清与未婚妻退婚,甚至要娶小疯子。
“那时我是鄞都城城主的侍婢,伺候他的衣食起居,在他腿断了之前还有个称谓,北堂一剑,说是举世无双,无人能敌,无鬼不惧。”丁清对周笙白坦白时态度认真,只是眼神时不时露出些许鄙夷,昭示着她对这个人从里到外的厌恶。
“这个人是伪君子,惯会伪装,他用两年获得了我的信任,却在下一刻害得我险些难以翻身。”丁清现在回想,仍有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几次深呼吸压下那股作呕的劲儿,丁清继续道“若不是我意志坚定,恐怕就没机会成为老大的手下了。”
这是实话,若不是她意志坚定,或许在被永夜之主抓回去那时,就失去自我,彻底沦丧为受人摆布的傀儡了。
“我本来是想杀了他,一了百了的,可又在路过中堂时遇见了你。”丁清望向周笙白时双眼明亮,就像是在看向一束从天而降的光柱,虔诚无杂“我知你是吃恶鬼的,我怕我杀了人你会不要我,便忍住这口气,想着等日后把他熬死了,再去报仇。”
说完这些,丁清等周笙白来问,问她要如何报仇。
丁清会告诉他,她会亲自把姓赵的抓过来,给周笙白吃。
可周笙白却一直沉默着,沉默到丁清都有些受不住了,她的牙齿咬着下唇,将饱满的唇瓣咬得红润,一双眼小心翼翼地探究周笙白的情绪。
“老大没什么要问的了”丁清的声音很低。
周笙白此时睁开眼,目光一瞬落在了她身上,就像是要将人看穿般,灼热,发烫。
“你给他做侍婢那些时间里,他有欺负你吗”周笙白问。
丁清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道“没有。”
“我说的不是打骂。”周笙白起身朝丁清逼近,他伸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拇指用力地按压在被丁清咬得泛红的唇上,几次揉着,沾染了些口水。
丁清倒吸一口凉气,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乱了。
周笙白的目光一瞬不移地望向她的唇,就像是用眼神将那一小块肉撕下般,丁清的下唇都被他揉得有些发麻了,舌尖在齿内作祟,很想舔。
“我说的是另一种,他有没有亲过你抱过你”
丁清咕咚一声吞咽口水,呼吸也开始乱了,她仔细回想,过了片刻才道“没亲过,但抱过。”
好几次,那人在她面前装得人模狗样时,为她披过衣裳,护她走在路内侧。
他自诩君子,自然不会做出逾越之事。
周笙白的手指,在丁清开口说话时便探入了她的口中,指腹压住了她的舌尖,似乎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了。
丁清的后脑贴着马车,车身摇晃,她不敢咬对方,但也觉得周笙白的行为太诡异了。
太长时间没闭嘴,涎水顺着嘴角流下,丁清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慌乱,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还有心思盯着马车内的符文,就像忘了周笙白还在玩她的舌头。
周笙白有些不满。
“你就任我如此,把你的衣襟弄湿”他问。
丁清回神,望向周笙白,口齿不清道“老大想对我怎样都行。”
“那他呢”周笙白蹙眉“在他伤害你之前,你也是如此听话吗他想对你做什么都行”
丁清想,大约因为周笙白不算是人,所以他的行为举止怪异了些也能理解。
但当时的鄞都城城主是人,还是人人敬仰的人物,所以那人惯会伪装,也从不会做出将手指伸进别人嘴里玩儿舌头这种事来。
但丁清得承认,她曾将自己内心最脆弱不堪的一面展露给对方,她曾极其信任过那个人,所以如若在那时,那个人对她提任何要求,她恐怕都会答应。
丁清思考了许久,最终点头。
她答应了周笙白,绝不骗他的,可说了实话之后,周笙白反而不高兴了。
下巴险些被捏脱臼,丁清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见周笙白收手后双臂环胸,闭上眼不理她了。
“老大,你在生气”
没人应她。
“老大,你不会是在生我的气吧”
周笙白很冷淡地哼了一声。
“为什么”丁清觉得挺没道理的。
可惜周笙白没有理会她,也没给她答案,这一路他偶尔睁开眼瞪她,忐忑得丁清坐立难安,甚至有想要出马车面对一众捉鬼能士喘一口气的冲动。
天色已暗,众人入了某城休息,丁清跳下马车有些讨好地要去扶周笙白,周笙白不让她扶,一根手指头戳着她的额头将她推开,压低声音道“因为你没良心”
这是回应白日马车里她最后一问。
丁清颇受打击,后来想了几日也没想明白,自己没良心在哪儿了。
周家的队伍没从无量深林那边过,经过几个月,迈城的元气还未恢复,此时若有中堂队伍靠近,怕会引起百姓恐慌,那片无量深林,也许久不曾有人去过。
避开无量深林,沿旷野直行,夜里露宿荒野一日,第二天继续赶路,一行人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北堂边境涓城。
涓城只是北堂边境处的一座小城,再往北堂境内走还需过几座山,那片地方唯有山坳处坐落着镇子村落,大路两侧几乎无人。
宽敞的街道上除了周家的队伍无人行走,两旁铺子也早早关门,唯有几家聚集在一起的客栈门前还亮着灯笼,但大门已闭。
寒风穿街,撩起了马车车帘,丁清正在假寐,一睁眼,余光瞥见满街游魂,震惊得她睁开双眸再去瞧,却除了周家人,什么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