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赵煊命人送来的东西,丁清一样也不吃。
她瘦了许多,身体无法支撑,只能瘫在地上慢慢呼吸,可她的灵魂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要想办法逃出去。
赵煊又来过几回,见她不吃不喝,蹲在她的身边,眼里满是不忍与心疼。
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像是好言相劝“你吃点吧,阿清,别再倔强了。告诉我可以使身体快速愈合的方法,等你好了,我娶你,好不好”
“你骗我。”丁清的声音沙哑。
“我不骗你阿清,我真的喜欢你,可你太倔强了,你怎么就学不会服软呢。”赵煊抓着她的手“阿清,你给我个机会对你好,我会对你和阿澈都好。”
“阿澈没死,他还活着在鄞都城,谁也不会欺负你,我不让那些捉鬼人士再入城了,我保护你。”赵煊道“阿清,你妥协吧。”
丁清瘦得脸颊凹陷,换成寻常人早死透了,可她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死一起。
她的眼眶湿润,像是被他说动,轻声道了句“好。”
赵煊顿时高兴起来,他喊来了下人,端了好吃的一口一口喂进了丁清的嘴里。他就像是又变成了丁清以前认识的那样,极尽温柔,丁清说什么他答应什么。
丁清告诉他,她是喝了永夜之主的血才将身体变成这样的,她详细说起了永夜之主对她的折磨。那种仿若虐待般的训练,持续了足足三个月,她才终于熬了过来。
赵煊信了她的话,他说他心疼她,他以后会对她好,会娶她。
丁清抓着他的袖子,眼底蓄满了泪水,像是不确定地问“你真的不会再骗我了不能不能再有下次了。”
“不会,不会”赵煊抱紧丁清“我喜欢你的,阿清,我是真心的”
丁清像是终于想明白了“罢了,如你所说,若你能变得更厉害,或许永夜之主便不敢来鄞都城捉我回去。”
赵煊高兴她想通了,丁清说她的身体里流了永夜之主的血,她可以把血给赵煊喝。
赵煊不疑有他,他喝了丁清的血,断了自己的腿,眼见丁清手腕上的伤口愈合,赵煊疼得浑身冒汗,可他的腿没有半分好转。
赵煊还在强颜欢笑,他想让丁清扶他起来试试,丁清的双眼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望向他冷冽又憎恶,她端起圆凳,狠狠地朝赵煊的腿上砸去,仗着他不能行走,眼底已有杀意。
赵煊大喊一声“阿清”
一抹黑影撞倒了丁清,她居然见到赵煊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丁清连忙跑开,她在城主府内设下一个又一个自救的阵法,她不信赵煊真的留了丁澈的一条命,可又怕那万分之一,还是跑向了以前丁澈住着的小院。
小院内外有人看守,丁清费尽力气才冲进里面,她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丁澈。
丁澈没了双耳,没了右手,他的双腿不能行走,他在见到丁清时浑身颤抖地喊了声“姐姐。”
丁清背上他,一如以往的每一次逃亡,她安抚道“别怕,阿澈,姐姐带你离开,我们这就走”
古怪的是没有捉鬼人士追上来,丁清带着丁澈跑到了城主府的后门妄图破阵,追上她的只有赵煊。
赵煊手中握着剑,直指丁清“别逼我,阿清。”
他说完这话,根本没给丁清回应的机会,长剑脱手而出,一声阿清几乎喊哑了声音。
丁澈就趴在丁清的背上,左手用力推开她,挡住了那一剑。
他会的阵法很少,唯有一个八星阵是丁清反复教才学会的。他用八星阵护住了丁清,赵煊终于还是摔倒在了地上,就像是一直支撑着他站起来的力量消失了。
他的衣服上满是血迹,看向丁清的眼满是绝望。
丁清恨他,这是杀他最好的机会,可她无暇管赵煊。
丁澈的心口破开了一个洞,八星阵将她困在其中,丁清能破开丁澈的阵法,可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怕自己稍有举动,丁澈就坚持不住这一口气了。
幼年残废的双腿萎缩于衣服下,丁澈抬头看向丁清,眼底没有痛苦,却是解脱。
他说“够了,真的够了,姐姐从爹娘死后,我就成了你的累赘,你虽一直没说,但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我早该死了。”
“若没有我,你不会遇上这些事,若没有我,你也不会受人胁迫,若没有我,你本可以不必死,你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是我害了你,毁了你。”
丁清泪流满面,她摇头“不是的,阿澈,你是我的亲人,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
丁澈自嘲苦笑“你快破阵离开吧,放下我,你还有机会幸福的,姐姐。”
“我不跟你走了,我也不要你背我了,其实我早就想说,我活够了这样窝囊地活着很累,很痛苦,我很懦弱,姐姐,你就当我是个胆小鬼,我想解脱了。”
丁澈吐出一口血“或许我死后,魂魄也会被人掌控,但姐姐丁清你记住,阿澈是想要你开心的。若我的鬼魂受不住折磨,或被人迷惑失了心智,要你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都不要听,不要信,那不是我。”
“阿澈永远都希望姐姐开心,其他的我,都不是我,我只要你开心走吧,走啊”
丁清走了,可现实并不如丁澈所愿,她没能逃出鄞都城,又被赵煊的人捉了回去。
面对阴鸷残暴的赵煊,丁清做好了灰飞烟灭的打算,只是赵煊没有放弃重新站起来的机会,他在丁清这里找不到方法,便拉下脸做了令人唾弃的决定。
他对外放话,引永夜之主到来,他把丁清送回了她的噩梦身边。
丁清曾因信任,说出她最害怕的人,而她最害怕的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声音笑吟吟道“回来吧,乖孩子。”
丁清绝望了。
丁澈死了,他的尸体被扔在了乱葬岗里,丁清去找时只能闻见漫天腐朽的臭味,一堆枯骨中,唯有一具因为天寒保存尚算完整的尸体。
丁清如往常一样,将丁澈背出了乱葬岗,她护了一辈子的人,是她此生唯一心灵寄托,是她的至亲,是她的底线。
他没了。
丁清找了块有树有水的地方,她将丁澈埋在了那里,那夜暴雨好比她娘死的时候,丁清还能记得三岁的丁澈抱紧她哇哇大哭,眼下却只剩下一块冰冷的无字碑。
丁清跪在了碑前,从此以后她真的就成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骤雨如瀑,噼里啪啦打在了瘦弱的身躯上,将丁清打得趴在地面。撕心裂肺的哭声被雨声掩埋,她在丁澈的坟前跪了一夜,彻底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赵煊巴结永夜之主,可永夜之主看不上他,说他是懦弱的宵小,不配喝下他的血。
丁清从丁澈的坟前离开后,变得尤其沉默寡言,玉霄姬嘲讽她,其他的恶鬼也都嘲笑她,他们说留在永夜之主身边多好,能拥有旁人所不及的能力,还能自在地做自己。
丁清只想苦笑,她从来都做不了自己,她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
她不想骗人,可她骗了;她不想害人,可她害了;她不想死,还是死了。她不想受那些永无止尽的折磨,可她还是受下来了。
丁清想她迄今为止唯一保留的底线便是,她还没杀过人。
可她会杀人的。
她知道,她会杀了赵煊,为丁澈报仇。
丁清甚至想,就这样也好,彻底堕落成恶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在那些比鬼还恶的人面前,显得尤其可笑。
一日山间下了一场大雨,雨水透着淡淡的莲花气味,有个身穿绿裙的女子来找永夜之主,她是个活人,还是第一次有活人走到了永夜之主的身边。
那个女人离开后,永夜之主便让手下的鬼都去替他杀一个人,一个夜界称之为鬼鸟的人。
丁清受了令,这次离开没有任何人阻止,她当真在夜界打听鬼鸟,就像是永夜之主身边其他鬼一样,认真替他办事,彻底丧失自我。
一夜丁清做了梦,她梦见了丁澈,她梦见丁澈捂着心口上的伤问她为何要妥协。
他拉扯着她的衣襟,声泪俱下地质问她“我以命换来的,便是你如此堕落,可我要的是你快乐,我要你快乐”
醒醒啊,丁清,若再不醒就真的醒不来了。
丁清猛然惊醒,汗如雨下,犹如死过一回。
她不能妥协,她不能认命,她这一辈子从未为自己活过,生死都因丁澈,若她真的就此堕落,又何苦前二十年的坚持呢
她要离开永夜之主,她要摆脱他,她要摆脱过去,她要重新开始
哪怕她早就死了,哪怕她是鬼,她也可以为自己再活一次的
可以的,可以的
丁清没了丁澈,便没人可以再要挟她,可她要躲开永夜之主,便只能找到足够强的人庇护。
于是她开始于夜界寻找足够强的鬼,越强的鬼,越恶。
直到那个被她短暂遗忘的鬼鸟出现在眼前。
男人玄衣贴身,巨大的双翼划破长空,鹰爪勾起丁清点头哈腰恭维了两个月的恶鬼,不过片刻,便将其吞得丝魂不剩。
那是近些年来,她眼里第一次出现了光。
那个惹得满山小鬼四处乱窜,惊慌逃跑的男人,甚至不屑给他们这些叫不出名号的小鬼一个眼神。
是夜,伸手不见五指,无月也无星,可丁清就是能从他的身上看见光芒。鬼鸟面具上尖利的鸟喙像是勾住了她的魂魄,等她回过神,本能地跟上去,对方已经飞走了。
后来有过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凡是丁清认的恶鬼都是夜界闻名的,却没有谁能在他的手中逃过一劫。
她打听到了对方与中堂周家有关,打听到了他总护着周椿,于是她找来了鸦魍的消息,塞进了中堂引周椿入险。
至此,周笙白认识了丁清。
颤抖的手慢慢从碧绿的石面上收回,黑羽褪去,单手握拳,周笙白的肩背有些僵硬。
丁清吃够了苦头了。
丁齐韩曾对她说过,若想要一个人喜欢她,就对那个人笑,哪怕委屈点也没关系,多笑一笑,讨好对方。
逃亡时认识的人、去风端城司家见到的司千重、布坊里的管事、起初如严师般教她阵法的永夜之主和赵煊。
丁清对他们每个人都笑过,可他们没谁真的对丁清好。
一阵轻风吹起他的发丝,扫上他的眼尾,周笙白睫毛颤颤,竟含着雾气,一口寒气憋在胸腔,他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丁清。
小疯子当时也是笑着的。
“有人叫我来杀你。”
“可我一点也不想杀你,我想认你做老大。”
“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我不是坏人。
你能不能保护我
我会很听话。
周笙白此刻才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小疯子不是来认老大的,她是来求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