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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他不会心软...)
    阿吉抱着被褥推开门。

    刚才被梁知节揶揄了一句,他心里老大不高兴,一脚踩在门槛上,瓮声瓮气地道“别在地上睡了”

    小娘子蜷缩着,一动不动。

    “睡得这么死”

    阿吉想了想,抖开被褥甩在小娘子身上,拍拍手,转身关上门。

    一夜北风呼啸,鱼龙灯舞。

    翌日清晨,阿吉端着药汤叩响元璟的房门。

    很快响起元璟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沙哑。

    阿吉推门进屋。

    元璟背对着他坐在窗前,翻看昨天亲随从榷场坊市收集来的木牌和文牒,身上仍然是昨天穿的素袍青衫,没戴幞头,束发的乌木道簪在曦光的映照中泛着温润清冷的光泽。

    阿吉走过去放下药碗,发现案桌角落淌满了一团一团的烛泪。

    公子昨晚一夜没睡

    元璟放下文牒,端起药碗,喝了两口。

    “起身了吗”

    他喝着药,突然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阿吉茫然“啊公子问的谁”

    梁知节一脚踏进门槛,看到阿吉的反应,不禁捂脸长叹,上前轻轻踹他一脚。

    “去厢房看看。”

    阿吉一拍脑袋,转身跑远。

    梁知节也看到案桌上的烛泪,眼神闪了闪,道“公子,冯都尉半夜就命人把枝枝小娘子的包袱衣物全送过来了。属下已经找府里管事打听过,枝枝小娘子两个多月前被冯都尉带回都尉府,之后一直被拘禁在内院,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元璟喝着药,淡淡嗯一声。

    梁知节松口气,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元璟看上去毫不关心枝枝的死活,对她避而不见,可他早起第一件事问的是枝枝起没起身。

    像元璟这种冷静自持、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不会为一个不在意的女子乱了心神。

    “公子,您看要不要先把枝枝小娘子送出城去”

    梁知节想尽快解决枝枝这个麻烦,元璟平时已经够乖僻了,现在变得更加反常,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元璟喝完了药,满口苦涩。

    心底也有苦痛在翻腾。

    “关着。”

    他冷冷地、固执地道。

    梁知节眉头轻皱。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吉疾步进屋“公子,那小娘子病了”

    元璟看着空了的药碗,片刻后方问“什么病”

    阿吉心虚地答道“她她昏迷不醒嘴唇都发青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昨晚我以为她只是睡得沉,没想到她原来是昏睡过去了。”

    一时间,屋中寂如一井深水。

    诡异的沉默中,梁知节察言观色,拱手道“属下略懂岐黄。”

    元璟瞥梁知节一眼。

    梁知节会意,示意阿吉带路,转身往西厢房走去。

    枝枝已经被挪到床榻上。

    梁知节拨开被褥。

    小娘子果然如阿吉所说,脸色雪白,嘴唇青乌,鬓发早已被冷汗浸透,气息微弱。

    梁知节差遣阿吉“去找都尉府的人讨干净被褥、巾帕、澡豆、煎药炉、滤药帛、干净剪刀,我马上写一副药方,都尉府里的药应该是齐备的,再要他们送些保气散过来,没有的话,人参也行”

    吩咐完,又嘱咐一句“你在门口守着,不要放人进来。”

    不一会儿,东西送了过来。

    梁知节洗了手,拿起剪刀,看一眼昏睡的枝枝,眉头紧皱。

    他必须为枝枝换下衣衫,可是本朝礼教森严,男女食不连器、坐不连席,假如枝枝真的是公子一直找的人,他得避嫌。

    让都尉府派一个婢女过来照顾枝枝也不妥当,万一冯都尉派来的婢女趁机打探消息

    梁知节左右为难,打发阿吉去请示元璟。

    阿吉答应一声,跑了出去。

    没等梁知节放下剪刀,阿吉又跑了回来。

    “你”

    梁知节正要骂他,阿吉指了指窗外。

    廊前,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背对着门口,临风而立。

    元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梁知节怔了怔,起身出去。

    “什么病”

    元璟没有转身。

    梁知节回道“眼下看着像寒热症,还有一些其他症候。”

    元璟静了片刻,“药方开了吗”

    “已经让人去煎药了”梁知节声音低了下去,“公子,属下是男子,不便为枝枝小娘子换衣”

    他等了一会儿。

    元璟直接吩咐亲随“找个婢女过来。”

    亲随应是。

    吩咐完,元璟仍站在风口里。

    院子里忙忙乱乱,阿吉架起炭炉,摇着蒲扇煮水煎药。

    他每天为元璟煎药,做起这些驾轻就熟。枝枝的事是他疏忽了,他想将功赎罪,跑前跑后,一把蒲扇摇得呼啦响,格外卖力。

    元璟在晨辉中站了许久,一言不发地离开。

    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房里昏睡的枝枝。

    梁知节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庆幸,又一时犯愁。

    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没有冒犯枝枝小娘子。

    犯愁元璟再次为枝枝破例,怎么安置枝枝更棘手了。

    都尉府听说要挑婢女服侍枝枝,二话不说,送了十几个婢女、仆妇过来。

    梁知节拦在门口,选了个胆子最小的,敲打几句。

    香奴战战兢兢进了屋,帮枝枝换下被褥和身上衣衫,喂她吃药。

    到了下午,梁知节回房复命。

    元璟伏案写着什么,数名亲随侍立左右。

    “公子,枝枝小娘子好些了。”

    梁知节回完话,元璟头也不抬,淡淡嗯一声,继续书写,连下几道指令。

    亲随恭敬应喏。

    梁知节看着元璟线条分明的侧脸,心里暗暗称许,不愧是元九郎,虽然被枝枝小娘子搅乱了心思,仍然在周密布局。

    亲随领命出去,房里安静下来。

    元璟打开一条布帛书写,问“什么时候染上的寒热症”

    梁知节反应比阿吉快,立刻答道“从脉象来看,像是旧疾听那个叫香奴的婢女说,枝枝小娘子前不久就发过急病,十分凶险”

    他停顿了一下。

    “说下去。”

    元璟道,嗓音冷漠,无喜无怒。

    梁知节叹口气,道“据香奴说,枝枝小娘子这几个月经常挨打,吃不饱夜里被关在四处漏风的柴房也许是因为饥寒交迫,又受责打,染上了寒热症。”

    屋中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

    梁知节等了半晌,告退出去。

    元璟沉默不语,笔下的字迹丝毫不乱。

    她真病了。

    不是装出来的

    这一次,他不会心软。

    元璟第一次见到妹妹元妙英,是在他三岁那年。

    数九寒天,窗外大雪纷飞,暖阁里一炉炭火烧得红彤彤的,哔啵哔啵响,高几上供了一瓶红梅,暖气催发,一屋子淡淡花香。

    廊下很热闹,几个裹着厚袄的少年公子在伴当仆从的簇拥下打雪仗玩,哄笑声此起彼伏,闹了半个时辰也没停。

    元璟一个人独自坐在帘下描红,手腕上一串红褐色念珠。

    他自幼寄名在长春观,道名明正,念珠是长春观谢真人亲手为他戴上的。

    元璟身体不好,握笔的手微微发抖,但他写得很认真,笔下抹出来的笔画端端正正。

    咚咚咚一阵乱响,毡帘忽然被人高高掀起。

    一帮少年冲进暖阁,七手八脚推元璟,抽走他手里的竹管笔,拉他起身,个个张牙咧嘴,一脸坏笑。

    “九郎,你爹回来了”

    “你爹爹回来了抱着你妹妹”

    少年郎们朝元璟做鬼脸。

    尖锐、嘈杂、刺耳的哄笑声中,元璟被挤到地上,手掌擦过毡毯,蹭破了皮,火辣辣的。

    他吃力地爬起身。

    一个胖仆妇挤到人堆里,捞起元璟,拉着他走出暖阁。

    到了外面廊下,仆妇凑到元璟耳边,恨恨地道“九郎,你爹爹抱着那个贱人生的小贱人回来了”

    前朝末年,藩镇割据,朝野动荡,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乱世中,楚州望族元氏跟随本朝太宗皇帝起兵,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

    大梁立国,元氏因军功获封异姓王。先祖发觉太宗皇帝决心提拔文臣、打压武将,毫不贪恋京师繁华,率主支返回祖地,世代镇守楚州,威慑南蛮。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

    元氏主支远离京师,避开了波云诡谲的朝堂动荡,也远离了权势中心,渐渐被皇族遗忘,加之元氏子息不旺,好几代都没有出类拔萃的将领,连世代传家的军权也只能拱手让人。

    到了元璟祖父老忠王这一代,族里更是连一两个在京中为朝官的子弟都没有,只剩下忠王这个王爵维持着元氏的体面。

    但不管怎么说,元氏都是楚州世家望族,姻亲故吏遍布楚州,而且是本朝仅有的两个异姓王之一,所有子弟都能入宗室谱系序齿,门第之显贵,非一般世家可比。

    所以当老忠王的小儿子元八爷执意要娶一个平民妇人为续弦时,老忠王勃然大怒,直接把元八爷赶出了忠王府。

    元八爷自小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正经本事,一个不会。

    老忠王夫妇知道小儿子不成器,以为把身无分文的他赶出王府,等他跌了跟头,自然会乖乖回府认错。

    没想到元八爷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苏氏不娶。离开王府后,他竟然舍出脸面,当街做起了小买卖生意,每天与人赔笑,挣得钱钞换取柴米油盐。

    昔日贵公子,挑着杂货担子,走街串巷,叫卖唱曲。

    老忠王夫妇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每天在府中大骂苏氏狐媚。

    这年冬天,苏氏为元八爷诞下一女,元八爷喜不自胜,特意带着女儿和妻子来王府请安。

    老忠王夫妇到底心疼儿子,看外面冰天雪地,默许管事放儿子进门。

    元璟被拉拽着去了前院。

    元八爷十七岁时遵父母之命迎娶门当户对的周氏为妻,没几年,发妻故去,留下一个儿子,正是元璟。

    元璟一出生就被老忠王接到身边教养,父亲元八爷对他来说还不如照顾他的仆妇熟悉。

    回廊里人头攒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过静悄悄的,没人敢吱声。

    白发苍苍的老忠王夫妇坐在堂前,一脸怒容。

    元八爷穿着一身簇新衣裳,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包裹的婴儿,领着一个小巧玲珑、我见犹怜的美貌妇人,朝老忠王下拜。

    “请两位大人安。”

    元八爷笑嘻嘻地道。

    老忠王轻哼一声,老王妃红了眼圈。

    门外,有人推元璟一把。

    “九郎,你爹爹跪下了,你还站着”

    四周的人捂嘴嬉笑。

    元璟一动不动,掌心磨破的地方渗出血丝。

    老王妃拉着憔悴了不少的元八爷,要他留下吃饭。

    宴桌上,老忠王终于松了口,给孙女起了名字,还答应让苏氏进门以侍妾的身份。

    元八爷替女儿谢了老忠王,和和气气吃完一顿饭,抬脚便走。

    苏氏是他的妻,不是妾。

    临走之前,元八爷让人给元璟送来一只执莲童子摩睺罗。

    胖仆妇很高兴。

    “九郎,你爹爹没忘了你都怪那苏氏作怪,勾得你爹爹胡闹,你好好上学读书,你爹爹一欢喜,说不定就回来了”

    说着,仆妇撇撇嘴巴。

    “到底是下贱人,肚子不争气,生了一个小娘子,看把她得意的”

    那时候元璟年纪还小,不懂为什么堂兄弟都有爹娘,只有他养在祖父院里,不懂为什么堂兄弟都要欺负他,笑话他,也不懂为什么所有人看到他,脸上会有奇怪的神情闪过。

    但是他看明白了一件事元八爷非常疼爱那个裹在襁褓里、胖乎乎的小娘子。

    一整天,元八爷都没放开襁褓。

    他抱着女儿,逗她笑,抓着她软乎乎的小拳头作势要咬,指着枯枝上的积雪教她念诗,亲自喂她吃香甜软嫩的水团儿。

    当襁褓里的小娃娃咿咿呀呀着一脚丫踢翻茶碗时,元八爷抹抹脸上的茶水,哈哈大笑,黑瘦的脸庞满是慈爱。

    元璟站在雪地里,目送元八爷和苏氏并肩离开王府。

    元八爷怀里的小胖娃娃不知道又啃了自己哪根手指头,逗得元八爷笑弯了腰。

    元妙英。

    元璟记住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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