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病的事情, 佟语声患上了轻度抑郁。
这段时间情绪非常敏感,无论是悲是喜,都容易被无限扩大, 稍微一有波动,就极容易影响他的病情。
吴桥一对于情绪非常不敏感, 最多只能专注佟语声一个人。
为此, 他每天拿着本子, 像是天气观测员一般认认真真观察着佟语声的状态。
每次进门, 吴桥一言不发,结合书上的、实际经验得来的、和他自己总结的公式算法, 先是一通写写画画, 得出详细结论后才对症下药地跟佟语声聊天互动。
佟语声觉得那人眼里大概长了把尺子, 横竖把自己拆解成了无数个数字,再重新组合计算着。
又是一个早晨, 佟语声习惯性的情绪低落,吴桥一进门对他一阵咔咔扫描,接着严肃地坐到了他的床边。
那人双目放空地看着窗外, 呼吸起伏也不大, 像是死了一般对他的出现毫无反应。
“佟语声”吴桥一唤了他一声,佟语声才懒懒地回过头来。
因为吃药的缘故, 佟语声的脸色始终有些绯红, 嘴唇也一片殷红, 湿漉漉的双眸像是蒙了一层雾,整个人埋在被子里,乖巧得叫人忍不住怜爱。
吴桥一直勾勾看向他,直到对方狐疑地抬起头,他才仓促地收回眼神。
刚好, 他瞥到了桌边的那本漫画,脑子一抽便说“你今天真好看。”
佟语声没忍住笑出声,很快那一点点快乐又被莫大的无力感淹没。
吴桥一看着他的嘴角落下,也跟着瘪了瘪嘴。
佟语声见状,立刻伸手帮他把嘴角提上去,说“不要不开心。”
吴桥一就耍赖“你开心我才能开心。”
佟语声无奈地笑起来,接着大口喘气,好半天才皱着眉头,痛苦地说“joey,我现在真的很能理解你。”
理解他焦虑时满手臂乱划的冲动,理解他在痛苦时吞服洗洁精的决绝,理解他一言不合就容易掀桌子的暴躁。
情绪健康,真的太重要了。
但吴桥一从来不会有这样“感同身受”的过程,他只是看着佟语声难过,却从没联想过自己的痛苦。
于是他想了想,拿出小本子问他“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
这样一问,佟语声莫名想到了一些悲情的临终关怀听说国外得了绝症的小朋友,在去世之前会有机会看见蝙蝠侠和超人,现在吴桥一突然问他愿望,让他难免惶恐起来。
“我,我是要死了吗”佟语声惊恐地问道。
吴桥一被他问得发懵,捋了半天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只能摇摇头说“我只是想满足一下你近期的愿望。”
他拿出个本子,给佟语声看他画的花里胡哨的示意图“你现在总是想着未来,不确定性会加重你的焦虑,观感上会延长等待的时间。”
“所以。”吴桥一给他画了一个小片段,“我想把你的时间切割成可以预见的小块,在等待的过程中,你可以选择一些比较容易达成的阶段性小目标,每达成一个,就可以获得一定的奖励。”
“学会把空虚填补起来,这样等待的时间就不会很难熬了。”吴桥一说。
佟语声怔愣在原地,脑袋还有些凝滞麻木,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吴桥一正摇着尾巴,等待他的夸奖。
看着吴桥一开心,他心里的糟糕就少了些许,于是他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强打起精神说“好啊。”
吴桥一对他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让佟语声不忍心辜负他一分一毫的付出。
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说“那我每天写三千字的小说,你每天给我一个小奖励,好不好”
吴桥一已经开始着手画计划表了“可以,一周允许有一次请假机会,请假空缺的三千字要在当周其他的时间补上,不然你就得陪我下棋,下到赢我为止。”
被吴桥一这么一安排,佟语声忽然有些紧张起来,看了看时间开始紧急构思。
时间不早了,吴桥一抬头,给了他一次赦免的机会“今晚给你时间构思,明天正式开始。”
佟语声赶紧着急忙慌缩进被窝里想剧情了。
第二天上午刚过去,佟语声就赶出三千字,状态看起来也不错,吴桥一颇为开心地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佟语声眨眨眼,显然是早有预谋,直接脱口而出道“你帮我尝尝豆汁儿是什么味道。”
吴桥一脑子里自动把豆汁儿和豆浆画上等号,道“你要想喝,我可以直接买回来给你。”
佟语声连连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听听味道就够了。”
说罢又补了一句“在外面喝完,不用带回来。”
吴桥一不知道这人花一个愿望就为了听听味道是什么心态,但自己说好了要满足他的心愿,便就答应了“有固定想要我喝哪一家的吗”
佟语声思索了半天,说道“王府井吧,就王府井了。”
佟语声根本不熟悉北京,知道的地名也就那么点儿,便随口报了出来。
他早就听闻老北京豆汁儿的盛名,一方面想要知道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那么精妙绝伦,更重要的是,他想找个借口让吴桥一出去走走。
自打自己住院以来,除了出门给自己买漫画,吴桥一便再没离开过医院半步。
他不希望吴桥一因为自己被困在原地,他也知道自己轰他走,那人也不会去听,所以他就想着,如果能找机会把吴桥一支出去玩玩就好了。
他本想着让吴桥一去买点别的,但一想,这人根本就是个执行任务的机器,怕不是两点一线出门就立刻赶回来。
所以他选了豆汁儿,至少可以让吴桥一有些情绪上的起伏,如果可以让他驻足,在附近买点别的东西压压胃口拖延些时间,那就更好了。
被算计了却毫无防备的吴桥一坐上了去王府井的公交,走之前他反复观察了好几遍,才确认自己没有坐上反方向的车。
独自出门的路痴确实不敢分散注意力,他全程紧紧盯着公交站牌,几乎是一站一问什么时候到王府井。
问到后来,司机大叔都被他问得有些烦了,操着一口京腔道“小伙儿这么年轻,就搁这儿罗里吧嗦絮絮叨叨的,以后怎么找媳妇儿哦。”
吴桥一转换了一下,知道媳妇儿就是普通话的老婆,老婆就是英文里的ife,渝市的男人经常喊自己的ife叫幺儿,幺儿也可以泛指所有心爱的人。
那么佟语声就是他的幺儿,就是他的媳妇。
想通了这层关系,吴桥一不屑道“我已经找到媳妇了。”
在司机的啧啧声中,吴桥一高傲地下了车,落地才发现自己只顾着高傲,居然下早了一站。
打车太憋屈,等公交又麻烦,他就盲目地相信自己的认路雷达,徒步朝王府井走去。
如果不是路上硬着头皮问路,这一站路可能要走到天黑,等吴桥一走到热热闹闹的王府井小吃街的时候,他已经快要饿得发昏了。
虽然他一向秉持着任务优先原则,但眼下,不备好干粮大概率要战死沙场,于是他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去寻找任务目标。
这是一条非常热闹的街,尽头颇具中国特色的牌匾,四周都是他没见过的小吃。
吃惯了渝市街边摊的吴桥一,还是第一次来这样集中的小吃一条街,两边目不暇接的新鲜玩意儿时不时就勾走了他的目光。
他警惕地跟着人群走了一圈,味蕾被充分调动起来,挑三拣四之后,他买了一串烤鱿鱼,又买了一个蟹黄汤包,一顿狼吞虎咽。
好吃是好吃,但比起渝市的重口味来说有些清淡了。吴桥一恍惚得感受着饥饿离去,又开始寻找那个所谓的“豆汁儿”。
逛了好几遍,吴桥一才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买豆汁的小车,他火急火燎赶过去,伸手买了一杯。
他到底还是对现实的危险缺乏警惕,譬如他根本没有发现,其他小吃前堆满了人,而卖豆汁的小车却是门可罗雀。
唯一和他一起排队的几个年轻人还一嘴他听不懂的口音显然也是特意来见世面的外地人。
他就这样毫无戒心地端过那杯豆汁,脑子里预设着甜豆浆的味道,以至于入口后货不对板的反差感直接点到了极致的满。
吴桥一骨子里兼容着中国人的含蓄和英国人的绅士,他用尽毕生积攒的耐力,强迫自己一直坚持到垃圾桶边才吐出来。
那一口短暂停留之后,吴桥一捧着豆汁的手出了汗。
他不敢用脑子回味口中那奇妙的触感,巨大的冲击力足足让他一动不动了半分钟,直到口中的余韵又一次席卷上来,他才一身冷汗地把那豆汁儿给扔了。
他又跑到路边买了瓶水,漱口漱了大约五分钟,脑袋里的恍惚才散去一些
这是怎么是豆浆馊了吗
他惊悚地回过头,发现方才那几个排队的外地人也正抱着垃圾桶呕吐,又看着店老板面带不解大口大口喝着同款豆汁,内心大为震撼。
可能北京人的味蕾和外地人不太一样吧
他抿了抿嘴,还是觉得一阵阵犯恶心,于是他又去街边买了章鱼小丸子、卤煮火烧和炸酱面。
他还看到了昆虫炸串,看到漆黑的蚕蛹和尚在挣扎的蝎子,他整个人一阵发麻,短暂忘记了豆汁的可怕味道、
终于把口中那味道彻底掩盖下去,他准备收拾收拾动身返程,刚一转过弯儿,又看到了一个卖着冰糖葫芦的摊点。
那一串串山楂在糖浆的包裹下,闪出带着透亮的红,他看着那快要滴出来的鲜红,想起来佟语声很久没有吃过零食了。
此时,天色已暗,吴桥一伸出手“老板,买一串。”
小吃街的灯火悉数通明,光影似乎在一瞬间攻守转换。
天黑了,天也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后吴桥一仍未忘记当年在王府井被豆汁支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