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达并没有显出很意外的神情。她走到狭小的窗前,隔着脏兮兮的玻璃向外看着,阳光正好,灰尘在空气中飘舞。
“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女神”希尔达问,“将这段旅途继续下去,或者是返程”
陶乐思挪到床边,呆坐了一会儿。一种空虚的感觉席卷了她。
“我不知道。”她说。
“乌利尔没有告诉你,你应该怎么做吗”
陶乐思回想着昨晚和乌利尔交谈过的内容,她感到威士忌的味道仍然回荡在唇齿之间。她真的不喜欢那种味道。
“祂也许只是警告我,让我小心一点。”
“你天天都在被警告。”希尔达站在窗前抱起胳膊。
“希尔达,我的夫人,”陶乐思抬起头看着她,“你不高兴,对不对”
显而易见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并且成功让希尔达表现出怀疑她智商的神情。
“我当然不高兴。我在担心你,也许这在你看来是可笑。你是女神,是赫卡忒的三分之一,我的担心自然是多余的。”
“夫人,听我说,”陶乐思站起身,她走到希尔达面前,伸手捧住她的脸,无比认真地看着她,“你为我担心,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不会再深更半夜去跟乌利尔喝酒,请你原谅我,好吗”
“作为凡人,没有责怪神的权利。”希尔达低声说。不过陶乐思觉得她的语气或许也没那么认真,换句话说她在闹脾气。
陶乐思拥抱住希尔达,连同她的胳膊一起紧紧抱在怀中。这个动作实际上很像幼稚的撒娇,可是她不在意。
“夫人,在我面前,你是神,就像我所被告知的,我是神,是赫卡忒。可是你,希尔达,你是女神额头上的新月。”
陶乐思在说到“额头的新月”时忽然想到了包拯包大人,但是她觉得现在的气氛根本就不适合笑出来。
“那是我的奢望,我不应该奢望神对我的承诺,”希尔达说,她握住了陶乐思放在她脸上的手指,像舞蹈包裹住音乐,形成混沌而黏糊的状态,“但是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
希尔达从来没有跟陶乐思闹过脾气。这大概是头一回,也是以一种隐秘而温和的方式。
陶乐思时而觉得庆幸,至少希尔达不会对她大喊大叫连摔带砸,或者直接把陶乐思从窗口扔出去,时而又感到难过,她希望希尔达能够更加坦率地说出关于她的种种,而非把这些秘密掩埋在地下密室的最深处。
两人去镇上的餐厅吃过午饭,餐厅里摆放着一块巨大的、形状如巨型车轮一般的奶酪,暗黄色,看起来沉甸甸的。
厨师走来走去地忙碌着,他将奶酪用一种特殊的刮刀刮下来一点,形状类似于削铅笔的碎屑,洒在刚煮好的通心粉上。
“瑞士的车轮奶酪。”希尔达说。
“我知道,我在”陶乐思差点说出来“我在tiktok上刷到过”,不过还是闭上了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回去吗”两人走出餐厅时,阳光直直地朝着她们倾洒下来。希尔达戴上了墨镜,侧头问她。她穿了一件黑色丝绸的衬衫和亚麻裤子,打扮还有点时髦,最起码不再是隐修女的模样了。
陶乐思想到了乌利尔的话,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安。
小镇上发生的血案,与其说是神祇疯了,掠夺血液,毋宁说更像是某些变态杀人狂借用了神灵的名字制造恐怖。
但是,女神赫卡忒是一个流传与女巫之间的秘密信仰,这个杀人狂又是如何知晓她的学校里的女巫们,除了希尔达,都已经被陶乐思抹除了记忆。难道还有知情的漏网之鱼
“再往远处走走吧,”陶乐思说,“直到我做好准备,可以面对镇子里发生的一切。”
她发动了车子,汽车在烈日下行驶着。阳光虽然很好,但天气并不热,冰雪融化时带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在英格丽醒来之后,你没有和英格丽谈一谈吗”陶乐思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没有什么可谈的,”希尔达说,“关于赫卡忒的秘密,你早知道,秘密之所以永远是秘密,就是因为我无法了解,无从刺探。”
“我是指,谈谈关于你们的事情。”陶乐思小心地措辞。
希尔达转头,隔着墨镜看了陶乐思一眼。
“那也没有什么可谈的,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年,”希尔达说,“对于一个普通的人来说,十年太长了。”
陶乐思开着车,行驶在山路上。两边是栽种着某种青绿色灌木的山坡,远处是层叠的山影,还有云彩。
这样的场景刚开始看觉得很美,但是时间一长,陶乐思就觉得有点审美疲劳。
“你喜欢沙漠吗,希尔达”陶乐思忽然问。
希尔达侧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车窗之外的景色逐渐发生变化。两侧的山崖变成了形状的沙丘,广袤的戈壁沙漠无边无际,阳光照射下来,反射着强烈的光线。
车辆从沙丘之间穿行,随后戈壁滩消失了,车子又驶入了一处风景秀美的山谷,两侧山峰怪石嶙峋,高耸入云,河流从道路边流淌而过。
景色又发生了变化,像是乘坐着飞机穿过云层,在云海之上疾驰,云团形成种种奇异的形象,像人,又像是异兽;忽然间,她们又从云上坠入了深海,汽车划开海水,如摩西分开红海,驶入暗无天日的水面之下。
陶乐思不知道希尔达是否因为这些景象而感到震撼,反正她自己是玩得挺嗨的。她构想着一个又一个场景,让幻觉代替世界上所有的欢乐。
最后,她将车挂上了一档,减下了速度。
她开入了一个小城市之中,这个小城像是九十年代北方任何一个以工业作为依托的城市,自行车在道路边行驶着,路旁的供销社和店铺林立,刚刚放学的学生背着单肩包打闹着,一边结伴往家走。
陶乐思睁大了眼睛,就在道路尽头,在下班匆忙赶回家的工人的人潮之中,有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穿着朴素,步履匆忙,走了几步路之后,又回头遥望,好像看到了什么。
“妈妈”陶乐思在内心里喃喃地呼唤。
她踩了一脚油门,想要追上那个女人的背影。挂了一档的车速度根本跑不起来,发动机发出巨大的咆哮声。街道的景色正在逐渐变得暗淡,像是正在褪色的回忆。
接着,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街巷、人群、母亲的背影。陶乐思将车停在路边,太阳冷冷地悬挂在半空中,将光毫无保留,也没有感情地照射像整个大地。右手边一块德语的路牌告诉她,她刚从离开的小镇开出来不远。
她坐在驾驶座上,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希尔达的声音将她唤醒。
希尔达说的是德语,陶乐思反应了好一阵子才意识过来希尔达话语的含义。
“感谢你,陶乐思,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些奇观。更重要的是,谢谢你愿意让我了解你。”
陶乐思摇了摇头“不,制造这些幻象对我而言并非难事,这也能够轻易被人所破解。而我只是将我的想象,展示给你看。”
“看着我,陶乐思,”希尔达伸过手,轻轻抚摸着陶乐思的侧脸,让陶乐思转过头和她对视着,“看着我。”
希尔达摘下了她的墨镜,在阳光下,她的虹膜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绿色,深邃如湖泊一般。
“我看到了你的内心,我曾经一直在想,你究竟从哪里来,是否和普通人一样,有着童年和烦恼。但是你不止一次让我疑问,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就像是一个忽然降临到桃乐丝恩格尔身上受伤的灵魂,像是从宇宙之初都存在一样。我的女神,我的信仰,在刚才,我看到了那座城镇,那不再是你的想象,而是你的记忆那是一座陌生的城市,街边的牌子上是我所看不懂的文字,路边的行人长着亚洲人的面孔,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现在,我终于明白你所说的,你从很远的地方,很早以前来是什么意思了。我不知道应该感谢谁,感谢你来到我的面前,还是感谢某一位神会如此安排。”
陶乐思没有说话。她感受到一种喜悦与宁静涌上了心头,这时候她大概能够明白宗教之中所描述的那种受得赦罪解脱的狂喜。
希尔达爱她,并非她是女神,也非她是钢琴系的学生桃乐丝恩格尔,而因为她是陶乐思。
“我想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希尔达轻声说。
“我是桃乐丝。”陶乐思说。
“我想知道,你用你的母语念出来的你的名字,会是什么样子的。我想听你念出来。”
陶乐思沉默了一会儿,她用中文将她的名字一个字又一个字念了出来,她每一个音节都念得很慢。希尔达皱起眉头,试图想跟着她一块叫出她的名字,但只是发出了几个可笑的音节。
最后,希尔达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陶乐思微笑。
“我的女神,”她说道,“你的名字就像是咒语。我所能称呼你的,还是桃乐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