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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发病
    熊熊燃烧的云霞铺满苍穹时,一头身姿矫捷、灰白羽色的猎鹰振翅而过,云层中传来一声高亢清唳。

    城楼守将大惊失色。

    流沙城外银州方向的官道上,尘土飞扬,蹄声如雷。

    呜呜的激昂号角声中,数十个头戴毡帽、身着不同服色长袍,腰跨箭囊,手执牛角长弓的精壮边郡汉子啸叫着冲向城门紧闭的流沙城。

    马蹄践踏沙地,隆隆声响震颤,扑面而来的桀骜彪悍之气,让城楼守兵不由得胆战心寒。

    骑士们气势如虹,在极速飞驰中不停变换阵型,掩护冲锋,看去毫无章法,让人眼花缭乱,但队列始终保持着严密的阵势,不过几个眨眼间,队首已经冲到城门前。

    队列分开,一个身披银甲、体格高大的羌将策马上前,身后一面硕大的旗帜迎风舒展,一个猩红的李字在金灿灿的晚霞余晖中张牙舞爪,声势浩壮。

    城楼守兵拒不开门,两边一番叫骂。

    羌将勒马停下,接过亲卫递上的牛角长弓,搭箭上弦,拽圆长弓,没有使出全力,也没有特意瞄准,对着城头方向,嗖嗖数箭连发。

    这几箭看似漫不经心,却势如激电,几支箭矢从不同方向凌空扑向城头。

    吱嘎一阵响动,夹杂着士兵惊叫,箭矢射断旗杆,城楼上几面飘扬的旗子应声摔落。

    守兵冷汗热汗交流。

    羌将甩开长弓,目视守将,轻甲下起伏成块的肌肉紧绷,透着悍勇,一身沉肃冷冽的杀伐之气“叫冯信出来见我”

    守将无奈,一番交涉无果后,派人去向元璟请示。

    兵丁回禀完,一片静寂。

    元璟看着案前厚厚一摞染血的供词,修长的手指翻动纸页,腕上念珠泛着柔和温润的光彩,问“羌将不遵军令,无故私闯城门,是什么罪过”

    守将答道“死罪。”

    元璟没有抬头“就地射杀。”

    清淡的语气,却毫不留情,森冷漠然,杀机毕露。

    霞光透过窗格照在书案前,也照在元璟身上,他置身绚丽光芒之中,眉目俊逸,黑色道袍素净冷沉,浓浓的书卷气和耀目晖光都掩不住那股阴森森的戾气。

    一夜之间,都尉府天翻地覆,昨日歌舞笙箫,转眼尸山血海,整个边郡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眼前之人手起刀落,势如破竹,杀都尉,扣副将,提拔军中被冯都尉打压的将官,放出蒙冤的囚犯,威慑安抚龙蛇混杂的客商,拉拢后起豪贵。

    边地州府官员沆瀣一气多年,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没同流合污的只有寥寥,冯都尉既死,活着的人见识到元璟亲随逼供的手段,心胆俱裂,竹筒倒豆子般交代罪行。

    元璟并不听信一面之词,他要求所有人互相指认。

    为逃避罪责,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供出对方的过错,一场问讯下来,父子、兄弟、姻亲、故交当场反目,相互攀咬。

    罪责重大的被收押问罪,而那些供出阴私、得罪了掌权者的人,必须依靠元璟才能保住性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转而配合元璟捉拿族人。

    此前因利益而结合的势力支离破碎,元璟已经控制流沙城军事、民政。

    到现在,外人还不知道冯都尉已经身首异处。

    下一步,谁知道天使的屠刀会指向谁

    兵丁毛发悚然,告退出来。

    “校尉,公子说,杀。”

    守将和边郡汉子喊了半天话,嗓子嘶哑,闻言,汗水淋漓而下,喘了几口,擦把汗,示意城头守兵。

    数十弓箭手应喏,爬上城头,引弓待发,箭尖齐齐对准城下的羌将。

    守将先示意守兵放出几箭警告羌将,嗖嗖几声,七八支箭矢飞向城下,扎进沙地里,箭尾剧烈摇动。

    边郡汉子们哈哈大笑,不仅没有后退,还驱马往前几步“冯将军有胆抢人,没胆出来见人吗”

    守将咬牙,命士兵们上好弦。

    数十人拉满长弓,只等守将一声令下。

    守将再次警告羌将“蛮克烈,你为大梁出生入死,疆场厮杀,有功于朝廷,朝廷屡有封赏,你为何从阵前擅自返回还不速速归去”

    城楼下,蛮克烈浓眉紧皱“冯信趁人之危,夺我妻室如此奇耻大辱,我蛮克烈若忍了,他日有什么颜面领兵作战叫冯信立刻把人送出来,不然我今天攻进府城,杀个血流成河”

    守将叫苦不迭,“你乃一方将领,竟为区区一女子违抗军令”

    蛮克烈怒极反笑“你们汉人被夺妻子,屁都不放一声那正好,我们部落的勇士缺女人暖床。”

    边郡汉子们一阵怪叫哄笑。

    守将面皮紫涨,正待言语讥刺回去,身后脚步踏响。

    一道魁梧身影健步如飞,接过一把长弓,回头,“公子”

    黑色道袍衣摆顺着石阶往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士兵点起火把,摇晃的火光投下的暗影映照在男人身上,那张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黑眸暗沉。

    城头之上霎时鸦雀无声。

    “放。”

    元璟道。

    傅毅应是。

    “让”

    他怒喝一声,双臂舒展,箭矢划破夜色,一道寒光如电,刺向蛮克烈。

    这一箭力道迅猛,带着沉闷的破空之声,蛮克烈拨马闪身,利箭堪堪擦着他的战袍划过。

    “好箭法”

    蛮克烈脸上并无怯色,赞了一声,松开缰绳,抄起牛角弓,搭箭,箭头对准城楼上那道刚刚出现的挺拔身影。

    他听乌伦珠说过,擒贼要先擒王。这黑袍男人站在最当中,他不张口,其他人不敢吱声,整个城楼所有气势都凝结在他身上,他的官阶肯定最高。

    城楼上的傅毅也再次搭箭,看向元璟。

    元璟俯视城下。

    蛮克烈展臂弯弓,姿态不羁落拓,马上的身形高峻矫健,一张迥异于汉人男子的坚毅面庞,常年征战,皮肤晒得黧黑,五官凌厉,轮廓分明,凤眸狭长幽邃,精光内蕴,周身气息凶霸。

    难怪冯都尉既要利用这个羌人,又一直防着他。

    他是头野心勃勃、不甘于人下的狼,不是一条养得熟的忠狗。

    元璟迎着西北寒冷的夜风,咳嗽了一声。

    “放。”

    他的声音仍旧清清淡淡。

    几乎是同时,蛮克烈也松开了手。

    数支利箭一箭接着一箭,啸声在夜空回荡,撞在一处,有明亮火星迸溅。

    两方人马叫骂不迭,抬起木盾躲避,羽箭飞落,城楼上坚固的石砖被箭簇崩开一个个裂口,城楼下一面面弯弓崩碎倒地。

    “停手”

    箭矢如雨,接连不断的啸声中,一匹飞骑从沉沉夜色中绝尘而来,奔袭向城楼,勒马停在为首的羌将跟前。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正好向着那道身影飞去。

    “乌伦珠”

    “小夫人”

    “小娘子”

    几道惊呼前后响起,羽箭飞至,马背上的妙英听到耳后锐响,来不及多想,弯腰伏低,一个翻身滚下马背,面朝下摔在沙地上。

    与此同时,蹄声起落,蛮克烈纵马向前,俯身,长臂揽住滚落的妙英,直接把她从沙地抱上马背,紧紧扣住。

    “不要命了”

    蛮克烈大笑着道,抱起妙英,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沙土。

    “没伤着吧”

    城楼之上,傅毅冷汗浃背,抛开长弓,“公子是小夫人。”

    蛮克烈和妙英共乘一骑,靠得太近,他不敢放箭,怕误伤妙英。

    元璟一语不发,火光照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照亮他清冷的峻容,照不亮那双幽黑的眸子。

    蛮克烈找到了人,也不恋战,拨马转身,一声响亮的呼哨,招呼部众撤退。

    “站住”

    嘎吱嘎吱一阵钝响,城门洞开,士兵举着火把追了出来,傅毅一马当先,手中长矛直指蛮克烈。

    蛮克烈单手抱住妙英,拔刀相迎。

    弯刀和长矛相击,妙英耳鼓震得生疼,从蛮克烈怀中伸手攥住刀柄和长杆。

    “停手”

    她喊得嗓子都哑了,毫无气势,但听得出焦急。

    蛮克烈嗤了一声,收起弯刀。

    傅毅也立刻收回长矛。

    妙英挣开蛮克烈的手臂。

    蛮克烈一把紧扣住她的腰不放,凑到她脸颊旁,凤眸含笑,问“他们叫你小夫人你又嫁给谁了”

    妙英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来,累得全身骨头散了架,一闭眼就能睡过去,挣了几下没挣开。

    蛮克烈的铁臂一动不动横在她腰上,长满胡茬的脸还有意无意往她脸颊上蹭,身上一股浓烈的带着侵占意味的气息。

    妙英心下一时焦躁,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对着蛮克烈的手臂扎下去。

    匕首开过刃,锋利无比,轻而易举划破蛮克烈的皮袄。

    蛮克烈只得收回手臂。

    妙英跳下马背,身上没力气,脚下发软,直直地摔在沙地上。

    蛮克烈又是一声响亮的嗤笑。

    妙英不理会他,朝着傅毅问“公子能不能见我”

    傅毅松口气,小夫人要是和羌将走了,后果不堪设想,方才公子脸上那种毫不遮掩杀机的神情,他还是头一次见。

    他下马扶起妙英,“小夫人随我入城。”

    蛮克烈皱眉,拍马上前,伸手拽住妙英的手臂,“乌伦珠,跟我回去。”

    妙英回头,“蛮克烈,别找死。现在主事的人不是冯都尉,他不需要依仗你的勇武,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蛮克烈一怔,凤眸里精光闪烁。

    “别轻举妄动。”

    妙英推开他的手,和傅毅一道入城。

    空荡荡的厅堂,只有元璟一个人站在桌案旁,背影清瘦孤绝,案上一盏烛灯映出一圈暗沉昏黄的光晕,晃动的烛影照在黑色道袍上,有种冽厉的光华,两个亲随远远地站在角落阴影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清苦药味。

    妙英和傅毅走进去。

    元璟回眸,瞥傅毅一眼。

    傅毅立即抱拳往外走。

    妙英回过味来,几步上前“哥哥,不要杀他”

    傅毅停步。

    元璟幽黑的双眸仿佛搀了夜色进去,一片浓黑得淌不开的沉郁,“杀。”

    傅毅应是。

    妙英神情焦灼,拽住元璟的手臂,“哥哥,蛮克烈不是冯都尉的人,他不会与你为敌。”

    元璟垂眸,看着妙英拽着自己胳膊的手指,根根都在用力,指节发白。

    她很担心蛮克烈的安危,此前几次提起要回马萨部,今晚又特地为蛮克烈赶回来。

    风尘仆仆,心焦如焚。

    “焉知他不是在试探城内虚实”

    元璟眼皮抬起,看着妙英,薄唇锋利地吐出一个字,“杀。”

    傅毅答应着退出去。

    “我和他认识两年”妙英急出一头的汗,不禁拔高声音,“冯都尉把他当成一条狗使唤,却不肯给他升迁的机会,放纵部下肆意嘲笑他的出身,他早就想投靠其他人,只是找不到路子。哥哥,他或许有其他心思,但他别无选择,你可以用他”

    元璟黑沉的眸有血色浮上来“他是你丈夫”

    妙英一愣。

    “是不是”元璟突然沉了脸色。

    妙英摇头,眸光坦荡清澈“是假的哥哥,就像你和我一样他曾经想娶杨副将的女儿,刚露出求亲的意思,被杨副将当堂羞辱,把一个婢女塞给他为妻,那时还有一些别的变故,我也需要一个身份,我们只是假装在一起,没有夫妻之实。”

    元璟直视妙英,阴沉如水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寡淡的笑影。

    “就像我和你一样”

    他喃喃了一句,字音模糊,语气有几分嘲讽苍凉。

    妙英听不懂这嘲讽从何而来。

    元璟黯淡了神色,挥开妙英的手,“没有夫妻之实,也有夫妻之名,蛮克烈是你现在的丈夫。”

    既是假夫妻,必然要一处生活,同床共枕,朝夕相对,耳鬓厮磨,才能瞒过人眼。

    怪不得她对假情郎这种事驾轻就熟。

    原来蛮克烈也是她的“情郎”。

    他们认识两年。

    她离开自己以后的两年。

    蛮克烈可以为她得罪冯都尉,说出“我是她男人”时,那天经地义、舍我其谁的架势,未必就全是假意。

    羽箭落下的时候,她策马狂驰,挡在蛮克烈身前

    那一瞬间,一些被元璟压抑在心底深处的疯狂心思翻起惊涛骇浪。

    后脑遽然腾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元璟抬手按住额头,指节凸起,苍白面孔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水。

    “哥哥”

    妙英赶紧扶元璟进内室躺着,扯过锦被压在他身上,为他擦拭冷汗,看他脸色惨白,浑身轻颤,鼻尖泛起酸涩。

    亲随围过来,束手无策,元璟的旧疾发作起来没有办法缓解,只能这么硬熬过去。

    妙英跪在床头,十指轻轻按揉元璟头上的穴位。

    四年过去,她的动作生疏了很多,调整了好几次,慢慢找到准确的穴位。

    “哥哥,有没有好点”

    小娘子饱含爱怜的呼唤萦绕在耳畔,酥软,轻柔,一如既往。

    这一次不是梦境。

    不是虚幻。

    元璟冰凉的手抬起,捧住那张比记忆中消瘦许多的脸,指腹轻轻摩挲她脸颊。

    就算她真的嫁给蛮克烈了,他也要把她抓回来,关着她,困着她,要她一次次来求他。

    “妹妹”他意识昏沉,半睁的双眸雾气重重,没有平时的冷漠阴鸷,怔怔地仰视着她,“别走”

    妙英眸底泪意涌动。

    见面以来,他喜怒不定,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肯听她说话,不愿见她,时不时还会阴阳怪气

    可是头疼欲裂、神思昏沉时,他在挽留她。

    她的九哥哥,本该永远如少年时,清冷端肃,不惹尘俗。

    现在,他却成了这副模样。

    妙英低头,抱住元璟。

    “哥哥,我不走了,我在这里。”

    她命途多舛,生,由不得自己,长,也由不得自己,最骄纵的年纪,一身傲骨被踏碎,坎坷流离。

    现在,她谁都不欠了。

    她可以回去,可以陪在元璟身边。

    这一次,谁都别想拦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