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小女朋友还挺野。
陆谨修淡淡扯了下唇,低声回应道,“挺好的,您呢”
女人推开堂屋门,努努下巴,示意他进去,边笑边开口,“我啊,还是那样呗。”
她细细瞧了他一会儿,逐渐皱起眉,“你脸上这伤是怎么回事儿”
“不小心碰的,不碍事,您别担心。”他嗓音淡到极致。
“你这孩子,”女人眉心紧蹙着,“以后可得小心些,千万别让自己再受伤了。”
他低低应了一声,跟着她进门,环视一圈,而后垂下眼,淡声询问道“您真不打算再回南城了吗”
这套屋子里的陈设,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与母亲生活过的那间破败的小屋子。
也是类似这样的地方,类似的城中村。
屋子年久失修,墙皮都翘了起来,露出下面坑坑洼洼的水泥砖,下暴雨的时候会漏雨。
他极不喜欢暴雨天。
那屋子空间实在小,走两步就能撞到墙头。
母亲从屋外走到屋内,都要弯下腰,因为房门实在太低矮了。
陆谨修长指搭在身侧,轻轻捻了下。
他十六岁那年,明瑶十一岁。
那时候,她抱着厚厚的语文书和英语书,一脸苦恼地说羡慕他记性好,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可她不晓得,有时候记忆力太好,实则是一种缺陷。
女人掀了下嘴角,示意他坐,轻笑一声道“我都在这儿生活十来年了,对江城的天气啊,物价啊都适应了,再说我这个岁数,身体大不如前,不能再跟你们年轻人一样随意搬来搬去了。”
陆谨修在她的招呼下坐到沙发上,眼睫微垂,视线落在茶几一角。
“阿修,你吃饭了吗”女人笑着问。
陆谨修薄唇轻轻抿起,照实回答,“还没有。”
他问,“您吃了吗”
女人抬手理了理鬓角碎发,望着他道,“没呢,我正准备去做,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跟我一起吃点儿”
陆谨修站起身,“不如我请您去外面吃。”
女人忙摆手拒绝,“去外面吃什么呀,让你破费不说,吃的还不一定有多好。”
顿了顿,又说,“你不知道,就一周前,临湘街中路那家馆子都被食品卫生局查封了呢,说是他们的卫生不合格,拍的照片都上新闻了,他们那后厨”
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嫌弃,“脏兮兮的,让人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你说就那种环境,能做出来什么好饭。”
陆谨修纤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不合时宜地低笑一声,“您说得对,外头的东西是不怎么干净。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今儿中午在您家蹭顿饭,您不介意吧”
女人偏头看他一眼,那双略浑浊的眼眸里笑意更浓了,“你要不嫌弃我的手艺,那就留下来陪我吃,我介意什么,我乐意得很呢。”
反正她也是一个人。
丈夫早几年去了,儿子娶了妻,不常回来。
“好。”陆谨修轻笑,淡淡应了一声。
女人指指他身后的沙发,“你坐吧,坐这儿等着,饭菜马上就好。”
陆谨修颀长而深静的身形伫立在那儿,笑着拒绝,“我帮您。”
“您是不是忘了,之前您还教过我做菜呢。”
女人低眉瞧着他,似是也想起了什么,那张略显岁月痕迹的脸上转而覆上一派柔和光景。
她眼珠也亮晶晶的,“那你跟我过来吧,帮我打打下手。”
“嗯。”他低低应声。
大概三十来分钟后,三样菜、一大碗汤被端上餐桌。
女人站起身,正准备去盛米饭的时候,陆谨修顺势接过她手里的碗,“阿姨,我来。”
那女人看着他,轻轻笑开,恍惚觉得时间回到了十多年前。
他还是那个让人心疼,惹人喜欢的小孩子。
有句不那么中听的俗语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话想来也是没错的,一个人不论外形气质再怎么变化,刻在骨头里的教养、融进骨血里的良善,怎么都不会改变。
安静片刻,她低声问,“阿修,你今年多大了”
岁月不饶人,她真是年纪大了,连他的生日是几月几号都已经记不清。
陆谨修走过去,将盛好的两碗米饭搁在餐桌上。
他拾起一双筷子,递过去道,“过完今年的生日就二十七了。”
女人接过筷子,示意他坐下吃饭,沉思几秒才道,“你是十二月的生日,对吧”
陆谨修菲薄的唇微抿了下,轻描淡写地道“您说得很接近,我十一月八号生日。”
满打满算,距离现在也不过两个月。
可他没什么过生日的习惯。
近几年,倒是顾承野、霍辞和虞绯他们总会在他生日前或当天送他份贺礼。
女人略微浑浊的眼睛闪烁了下,思考着究竟要不要现在就把那东西交给他。
说起来,这孩子的母亲也是个妙人。
她当初把这东西交给她的时候,说的那句“我信得过你”她记得尤为清晰。
而自己,因着她这句话,踏踏实实地将那东西一路存留到现在。
不管生活有多难,她都没想过要拿它换钱。
她知道,自己不能辜负他母亲的信任。
她把东西交给她那年,阿修也不过九岁。
细细算来,已有十七年了。
女人夹了片精瘦肉放进他碗里,笑着问,“阿修,你现在有没有谈女朋友啊”
陆谨修神色微顿,起身给她盛了碗汤。
把碗放下后,他低低淡淡出声,“还没。”
“那你有没有心仪的女孩子”
陆谨修抬眸,半开玩笑似的问,“怎么,阿姨您是打算给我介绍女朋友吗”
女人摇头,“我哪里认识什么配得上你的女孩子”
她虽没什么大文化,但平日里还是会读读报纸看看电视的。
她在一档访谈节目里看到过主持人讲他的经历,知道他在国外留过学,现在的身份不同以往。
门不当户不对,身份学历也不匹配的爱情是注定走不长远的。
既走不远,不如就不开始。
她到底比他多活了小半辈子,这点儿道理怎么会不明白。
陆谨修扯唇低笑了下,随意夹了一块花菜放进碗里,“阿姨,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很早,很早就有了。
女人眼睛倏地一亮,直接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她结婚”
结婚
陆谨修一怔。
他状似无意地轻笑一声,“阿姨,她现在还不是我女朋友。”
说实话,他常年跟老顾老霍他们两位待在一起,倒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自己的思维有多跟不上潮流,也从没觉得自己年纪有多大。
毕竟他们两位可是比他更“年长”的存在。
但听完阿姨的话,他头一回生出一种疑惑。
自己的思维到底是断代了还是不够跳脱,连比他年长二十多岁的中年人都比不上。
“既然喜欢人家,那就赶紧追呀。现在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可不容易,你得好好珍惜,万一错过了,那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她苦口婆心地劝。
“阿姨,我知道的,您说的我都明白。”
“你光明白可不行,你得拿出实际行动来啊。”
安静片刻。
陆谨修低低应了一声,“好。”
饭吃到一半,女人起身走到卧室,从床头一箱摆件里取出一串儿极不起眼的钥匙。
她捏着其中一只小小的钥匙,打开床底下那个尘封已久的红棕色小木匣。
女人从红棕色的木匣子里取出一样物件儿来。
她躬身吹了吹上面的灰,又拿起挂在墙上的毛巾细心地擦拭了下这个做工精致的黛青色包装盒。
女人离开卧室,走到陆谨修身旁。
她低眸瞧见他眼前那只空空的碗,问“还吃吗阿姨给你盛。”
陆谨修摆摆手,温和有礼地拒绝,“阿姨,我吃好了,多谢款待。”
“只是一些家常菜而已,你不嫌弃就好了,还说什么款待,真够抬举我的。”
他笑,“可我喜欢。”
母亲不会做饭,他们在南城那道小巷子里生活的时候,经常去阿姨家蹭饭。
她的手艺很好。
他做菜的本领全都是跟她学的。
女人看着他,背在身后那只手缓缓抬起。
然后,她把手里那只精致小盒儿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对他说,“这是你母亲留给她未来儿媳妇的东西。”
“她当时跟我说,要我在你三十岁那年把它交给你,我猜阿韵她大抵是想着,那时候你应该成了婚。”
阿韵是他母亲的名字。
他是随母姓的。
他母亲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陆诗韵。
陆谨修伸手摸了下兜里的银灰色打火机。
他又想抽烟了。
沉默半晌。
“等我结婚的时候,一定邀请您过来。”他的嗓音低沉深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明瑶跟着骆久渡他们一行人,在小南山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待到了下午两三点。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周围那些人絮絮叨叨地讨论着她并不熟悉的八卦,脑子嗡嗡响。
明瑶抬手,长指重重按压几下太阳穴。
她现在好困,好想睡觉。
明瑶打开手机,拨出陆谨修的号码。
他说会来接她的。
她蹙眉,掐着手指指腹,不大会儿,上面勾出红痕。
电话那端传来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
明瑶眉心蹙得更狠了,心脏像是一下被人吊到了嗓子眼儿。
她翻开他的微信,给他发消息。
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忙完回我。
在场有人开始送提前为骆久渡准备的生日礼物。
明瑶看着他们,攥了攥指尖。
她还没给学长准备生日礼物。
明瑶抿起唇。
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先去一趟周边的商场,给骆久渡挑个礼物。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
那位身着淡绿色长裙的漂亮女孩儿忽然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眨了眨眼睛,勾唇轻笑着开口“瑶妹妹,今晚我一朋友在他别墅里办了场假面舞会,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块儿过去瞧瞧”
明瑶怔忡一瞬,压低声音道“我可能要先去附近商场给学长买一份生日礼物,所以”
女孩儿松开她的衣角,起身上前一步,轻笑着道“那我陪你一起去,我定制的舞会面具已经做好了,店员两个小时前就联系我去取。”
明瑶勾了勾唇角,眼底探出笑意,淡淡道,“好,那我们现在过去”
穿着淡绿色长裙的这个女孩儿名叫都云边。
与骆久渡关系不错的那群人都叫她边姐。
云边是开车过来的,临走前她跟骆久渡打了声招呼,“我带你家小学妹出去购置点东西,你这个主角就先在这儿待着吧,等人散了场你再走。”
骆久渡从小就是那种温和知礼的性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淡笑了下,微微晗首,“那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云边点头,眼底勾起风情万种的笑,“行啦,不劳你操心,我车技好得很,你家小学妹跟着我不会丢的,晚点儿我们沈哥家见。”
作为他的青梅竹马,这姓骆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她可是一清二楚的。
今天他这个生日会之所以聚集那么多人,其一是因为他人缘好,其二则是因为这群人知道他要去南城发展,所以特地来给他践行的。
骆久渡看向明瑶,声音平和温润,“晚点见。”
明瑶淡笑着回他一句,“好,学长。”
说罢便跟着云边一起离开了。
骆久渡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后面有人拍他肩,他才回过神。
他从她初入社团时就喜欢上她了。
被她拒绝了两次,可仍旧放不下。
说起来,是他主动要求同明瑶做朋友的。
他骗她说自己已经放下了。
他也知道,对于这种要求,她一般是不会拒绝的。
他没跟她讲过。
他的母亲是南城人,外公在南城有产业,他与舅舅他们一家都生活在那里。
他一周前辞职,往南城那边的公司投递了好些份简历。
最近已有两家给了他回复。
他没想过一定要追上她。
当时她对他的拒绝已经很明确。
他只是觉得,离她近一些,能照顾到她总归是好的。
然而他此刻的想法,明瑶一概不知。
她跟着云边乘电梯来到小南山的地下停车场。
云边走到一辆红色悍马前,停下。
明瑶抬眸看过去。
云边按下钥匙,打开车门,努唇示意她上车。
明瑶打量着那辆红色越野车,微微一愣。
没动弹。
她的人和她的车,差距着实是明显了点。
云边瞧出她的疑惑,伸手拍了拍悍马的右后视镜,舔了舔唇,笑着开口,“我这车是不是挺酷的”
明瑶勾唇轻笑着应了一声,点头道“我确实没想到你这么温柔知性一大美女会开越野。”
云边眼底笑意更浓,“上去。”
明瑶抬脚,坐上副驾驶的位置。
云边绕过车头上了驾驶座。
“哐当”一声响,车门被她关上。
她裸粉色的指甲在方向盘上轻轻叩了叩,淡声开口,“我喜欢自驾游,过几天准备跟几个朋友一起进藏。”
明瑶一愣,侧眸看向她,那双清澈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深吸气,攥了攥指尖,轻轻抿唇。
“安全带。”云边提醒。
“嗯,好。”明瑶回过神,扯下安全带扣上。
红色悍马启动,一溜烟儿的功夫便驶离地下车库。
云边的车技的确如她所言,很稳。
可明瑶坐在她身边,回想着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心脏似是被一根长线提着,逐渐拉扯上移。
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云边察觉到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问了句“瑶妹妹,你怎么了”
明瑶捏紧手指,抬眸望着她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低声开口“我是想提醒你,西藏那边儿暴乱多,不怎么安全,你要多注意些,千万别和朋友走散了。”
云边点点头,心道这小姑娘不止人美心也细。
也难怪人骆久渡会喜欢她那么久。
她嗓音含笑,“好,我一定注意安全。”
明瑶低低嗯了一声,没再就此话题说下去。
她在想,自己的确是应该抽出点儿空去看看妈妈和阿姨了。
明瑶和云边来到附近一家大型商场。
她先跟着云边去取了她定制好的面具,又给自己选了一副看上去还算精致的半边面具,付钱之后离开。
面具是银白色的,顶端被勾勒得像是一只天鹅翅膀,漂亮得紧。
明瑶越看越喜欢。
云边上下打量她一眼,总觉得她这身衣服太素了点,若是换一身明艳点儿的,那肯定能成为全场焦点。
她道,“你要不要换条裙子啊这附近有家裙装店,里面的裙子小众又漂亮,我带你去看看”
明瑶收好面具,打开手机看了眼。
陆谨修没回她的微信,也没给她回电。
根本没有震动声,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么频繁看手机做什么。
明瑶攥紧机身,淡淡应声,“好。”
她买了一条长裙,又去到一家男士手表店给骆久渡挑了份生日礼物。
当店员给她打包好那款手表时,明瑶视线微顿。
她低眸时,刚好瞧见柜台上那款深蓝色的机械手表。
前后不过一瞬,她脑子里面居然浮现出了陆谨修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深蓝色很衬他。
店员微微躬身,礼貌地道,“小姐,请问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明瑶伸手指了指玻璃柜台下那只深蓝色的机械腕表,道“麻烦把这个也给我包起来,谢谢。”
陆谨修处理完所有的事儿之后,已经将近晚上八点钟了。
离开医院前,阿姨的儿子拉住他,同他道谢。
他只淡淡回了一句,“不必”。
那句“你应该常回来看看她”,被他掩于唇齿。
他打开手机瞧了眼,看到两通未接来电,眉心轻蹙。
刚准备回拨过去
祁总的电话恰好进来。
他长指轻点,接起。
祁总手里端着一只高脚杯,轻轻晃了晃,淡笑着开口,“陆谨修,我瞧见你那小女朋友了。”
“没想到啊,她还挺野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