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看看这个”

    清秋进门时带起一阵风来。

    谢琦还倚在床上，面色寻常没什么表情，只是看见他的时候稍稍偏转了一下眼睛。

    “彩云池出事了。”清秋又道“听说大半锦鲤都因为来路不明的废液污了灵池, 非死即伤。”

    有些意外, 谢琦却没什么很大的心理波动，他惯常是运气不大好的那一拨，他的锦鲤大概已经在这次意外里溘然长逝了。

    这样的小插曲, 已经不足以让他麻木的内里产生十分的伤心难过，若要说真有什么遗憾大概是，上次他看着那两条锦鲤时, 明明还藏了好多小心翼翼的期盼

    看他们双双游弋池中, 鳞光闪闪，合着春日树影，好不温馨。

    就像他的隐秘幻想。

    “少爷，看这个。”

    清秋却是没再多说, 反而递给他一颗留影珠。

    那珠子一落进他的手中, 便泛起阵柔光来，升出来的光幕里，是彩云池的画面。

    不知何时，清秋已经退出房间了，谢琦看着光幕里暴雨倾盆的彩云池, 林间陋棚里躲着下仆, 想来这留影珠便是不知哪家公子小姐交给仆人好记录自家锦鲤的。

    有些模糊的视线里突然闪过一片红色的衣角。

    谢琦若有所觉地循着那边看过去, 果然留影珠的主人也是好奇，跟着转向那处。

    红衣少女不知怎么也没带把伞，淋得浑身湿漉漉，似乎正和另外一边的仆人商量着什么。

    而后他就看见少女手上拿起了放在角落的铁锹和铜盆。

    雨下的极大, 她的裙角溅起好些斑驳泥泞，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拿着铜盆铁锹走到池边的一棵最高大的香樟树下，开始下锹子挖地。

    谢琦一开始没明白她在做什么，然而等她不断一锹锹把泥土挖出来堆到一旁，联想起方才清秋说过的彩云池出事。

    他仿佛有了些猜测。

    红衣少女还在树下不知疲倦地挖着土，虽然这留影珠里，只是无声的大雨，无声的雨雾间的树林，无声的奋力举起铁锹的少女，然而谢琦却仿佛能听见她动作时，那铁锹敲进松软泥土时的一声声闷响。

    像是在凿他的心。

    谢琦几乎是没有眨眼地仔细看她，看她生生在树下凿出个两尺见方的深坑来。而后她像是端着胳膊思量片刻，又从旁边捡来碎石块和卵石，就借着被雨水浇的湿软的泥土，把卵石和石块垫在坑底，又贴了四壁。

    她跪在草地里，浑身上下都因为这样的体力活沾得乱七八糟泥泞不堪，然而神情却是那样认真。等做完这些，她才转身用铜盆把灵池里的灵泉舀过来，最后，捉着那两条锦鲤，放到了她挖的小坑。

    也是此时，彩云池深处传来些异动，那白雾似乎被惊散，池水十分缓慢地变了颜色。

    留影珠到这时候就断了。

    光幕消失，他的视线却久久不能聚焦，缓了片刻，这才慢慢蜷起手指，握紧了掌心那颗留影珠。

    “我真的服你。”

    哪怕这事已经过去几天了，秦若怡看屠苏苏的表情还是十分受震撼的样子。

    那日她兴冲冲跑到演武场找屠苏苏，正是因为从别人手里看见了她去挖坑救锦鲤的留影珠。她是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为了一条气运锦鲤而去淋那样大的雨挖土的。

    那件事之后，苏先生倒是代开阳宗像各位学子道歉，说是因为宗门内的失误，才会引发泉水的问题，只不过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也没细说。

    屠苏苏倒是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那日回去后确实被小眉狠狠训斥了一顿，也确实有些着凉打喷嚏，但并没其他什么严重后果，毕竟她最近一直在疯狂“强身健体”。

    而且至少她有把两只锦鲤救回来，她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

    屠苏苏把手上的经卷挪了挪，今日进度不错，她在想要不要去找小谢。

    上次清秋来去匆忙，把那留影珠拿走便没动静了，她都来不及问小谢的下落，或许可以去西城区找找她还想亲自告诉他她保住了他们的锦鲤呢。这怎么也能算是大功一件，无论如何得讨点表扬。

    只不过，放学后她刚刚走出课室，便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甚至又揉了揉眼睛。

    小谢居然就在课室外面

    他也看到她了，目光落在她身上，还轻轻抬手像是招她。

    屠苏苏立刻兴冲冲地跑过去，然而到了他近前，却又突然语塞起来。

    “下课了么”小谢轻轻问她。

    “下下了。”屠苏苏有些奇怪的结巴，而且小谢这问题问的也怪，他不也在这上课吗还能不知道下没下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微妙的原因不明的紧张，屠苏苏脑子转得飞快，想的却全是旁的乱七八糟的事。她又很快闪念，思考自己现在这么紧张，会不会是因为小谢今日看起来格外温柔。

    小谢眉心微蹙“你着凉了”

    屠苏苏这才想起自己因了着凉，有些鼻音，说起话来声音又闷又黏。

    小谢皱着眉拉了她的手，把她牵近了些。

    她她好久没摸过小谢的手了，上一次还是她刚刚考完小测那会仗着贼胆摸他头发呢。

    对方的手微微沁凉，摸着滑滑的，只掌心虚虚握着她的指尖，却带着极大的吸力，引着她走向他更近一些。

    她还在发愣，小谢已经又从身侧拿出来个大食盒。

    “这是什么”她注意力稍稍被转移，在小谢的眼神示意下掀开食盒的盖子。

    是一碗一碗码得整齐的糖水，还盖着琉璃盖子，看样子，倒像是把南岳寺那家铺子的种类都买齐全了。

    屠苏苏一下睁大双眸看向小谢，更加结巴了“这这是给我的吗”

    小谢还是望着她，一双漂亮眼睛就那么直直盯着她，直盯得屠苏苏脸上都微微发红。

    怎么小谢今日怎么

    而后，更令她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小谢望着她笑了起来。

    虽然这笑容很浅。少年只是唇角微弯，眼睫眨了眨。那个瞬间，以屠苏苏浅薄的修辞积累，实在是无法描绘。

    她只觉得，自己能记一辈子。

    小谢轻声道“谢谢你。”他微微抿住笑意，那双眸子里依旧闪着明亮温柔的光，“谢谢你看顾了我们的锦鲤。”

    也是看顾了我的心。

    “你真的要陪我去城里逛吗”

    屠苏苏觉得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有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味道。

    “嗯。”小谢点头，又问她想逛什么。

    她其实也不知道想逛什么，只是方才小谢问她放学后想做什么时随口一说，没想到小谢真就要陪着她去了。

    “那盒糖水已经很多了，我都喝不完。”

    “那就分给小眉他们，一起喝。”小谢转过脸来问她“你这段时日，功课可有落下”

    “当然没有”屠苏苏立刻驳回“我很自觉的”

    她又想到自己拿着的表单报名了的比赛，不过瞧瞧小谢，仅仅是护住锦鲤，他就变得这么温柔好说话，若她要是凭着自己的实力升到甲字班和他一块，那他不是得变得更温柔更好说话了吗

    那升班的事情，得留作惊喜才好。

    于是屠苏苏只是报上了自己近日完成的经卷，还有最近学过的东西，权当做是给小谢先生汇报学习进度。

    不过等她说完，才想起对方这是问了自己，可她还没问他呢。

    “你这段时日又是做什么去了功课有落下吗”可不能只允许他检查她的课业，她也得反过来“关照”才是。

    然而小谢听见她的询问却是顿了顿，半刻才答“恐怕不如你，我只是最近身子不大好，去诊病了。”

    啊，居然是去看病了屠苏苏心念一转，又想起之前千帆说的小谢有可能在西城区，或许小谢看病的地方就是在那没错。

    难怪小谢看起来又清减了许多，大抵是看病看的辛苦。

    “那我们去喝花胶猪蹄汤好了，这个很补的，我上次路过便觉得好香好香，一直想尝尝看。那还是间小铺子，座位不太多呢，老板只卖这猪蹄汤，我跟你说，要吃馆子，就是得吃这种只卖一两个菜的，说明他们”论起吃饭，屠苏苏的兴致更加高昂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开始和小谢传授自己的独门寻食技巧。

    小谢便也十分耐心地听她胡侃。

    等进城时，已是华灯初上。

    可今日这城里倒像是有些不同寻常，处处挂起了成串的小灯笼，街上的人流也比往日密集许多，人人脸上都挂着笑似的。

    咦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是祭妖日。”

    约摸是看出屠苏苏面露疑惑，小谢便冲她解释“传闻从前城中有大妖，虽身负妖力，却一心为民，不曾伤人害人，后来大妖身故，城中居民便将这日称为祭妖日。这是朝华城的特别节日。”

    居然还有这么个说法，不过屠苏苏听完却是更兴奋了。那他们不就相当于凑上了一个大热闹，看来自己说要来城中逛实在是好主意。

    屠苏苏带着小谢去了花胶猪蹄汤的馆子，之后又在集市上吃了好多小吃，什么糖饼啦，小酥肉啊，还有捏成各种花色的油糕点心。

    当然，主要是她在吃，小谢看着她吃。

    就这么个模式，吃到后来简直让屠苏苏有些不好意思。

    此刻他们正坐在街角一家点心铺子外头的长桌边，这里安静隐蔽些，把正街上的喧闹人声都稍稍隔远了点。屠苏苏眨眨眼，面前又放着小谢买的一堆好吃的。

    她虽然一般是在吃东西的时候比较心无旁骛，而且胃口也很大，可也禁不住这样被喂吧。

    “我我吃不下了。”虽然她眼巴巴看着那些东西，仍然有动嘴的欲望，但肚子实在装不下去。

    “那便不吃了，打包带回去。”小谢就在她身边坐着，脾气好得不得了。

    屠苏苏有些兴起，看着小谢又从不知哪里摸出食盒来，慢慢夹着油纸包里的小吃放进食盒。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食盒”

    小谢闻言似乎轻轻看了她一眼，唇角又挂起微微的笑意来，少年的声线刻意压低了些，像是想要和她说什么秘密似的语气“因为有人见什么都馋，我觉得带着比较保险。”

    反应了一会，屠苏苏才明白这个“有人”是谁。

    喂，屠苏苏瘪嘴，却再次觉得自己脸红了，本来因为专注吃东西而平缓下来的心跳突然又砰砰砰起来。

    她急于找点新话题打破如今黏糊糊的氛围，看见小谢筷子上正夹着鸡蛋糕，立刻道“我也会做这个。”

    “这个”小谢抬了抬筷子，像是在求证。

    “对，小眉教我的，比这个还好吃，要更软绵绵，更香，小眉说那是过生辰的时候吃的。”她讲到这倒是反应过来，对小谢道“等到你的生辰，我做给你吃，还有今年的生辰礼，我会好好准备的。”

    小谢听了她这话却是再次看过来，那双眼睛里藏了星星。

    “是吗”他又求证了一遍。

    “当然，我说到做到的。”屠苏苏信誓旦旦。

    然而小谢却没完，又温温柔柔地看着他，语气更轻更缓道“那每年都会有吗”

    屠苏苏总觉得小谢想问的不只这个，只因他的眸光里还含了许多旁的话一般，然而以她的造诣，这一时半刻实在是解读出来。

    不过小谢的这个问题，她当然还是可以拍胸脯回答的。

    “这也是当然啦，生辰每年都过的，自然也是每年都有。”

    就在她回了这话之后，小谢却是有些突兀地避开视线，借着街角灯笼朦胧的光晕，屠苏苏似乎看见对方眼睫轻轻颤了颤，耳根微微红透了。

    恰在此时，远处突然有窜天的尖锐哨音，屠苏苏还没回头看，便已经感觉到五彩斑斓的光影炸开，她立刻扬起脑袋，就见漆黑夜幕中散落缤纷的花火。

    是有人在放烟火

    街上的人们也都兴奋起来，各式各样的欢呼喧嚣乍然汹涌，混合着烟火不断升空爆开的剧烈动静，十分热闹。

    屠苏苏情不自禁仰起脸望着，又下意识拉住小谢的袖子，想让他和自己一起看。

    然而她不曾注意到，少年的眸光却还是静静落在她的身上。

    在这样的吵闹之中，谢琦的低语就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了。

    他轻轻答她方才的话。

    “好，我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甜吗友友们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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