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横滨,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两座城市。
织田作之助曾经无数次游走在这座城市的两面,深夜回到空无一人的出租屋,用发潮的点心填饱肚子,像蛰伏的鬣狗,等待下一次的天明。
但是,今天的夜晚和往常不太一样。
二楼的房间提前开了暖气,驱散冬日的寒冷,红发的少年在夜幕中哈出一股白雾,捧着手里的发黄的书页,用铁棍拉下发绣的卷帘,目不转睛地盯着书上的文字。
那是一个他从未设想的奇妙世界,好像没有一个人存在,却又好像存在所有人。
他像第一次进入海底浦岛太郎,完全沉溺其中,直到哐当一声。
脚边骨碌骨碌滚来一个易拉罐。
织田作之助顿了两秒,还是弯腰把易拉罐捡起来,顺着它滚来的方向看过去店里的躺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瘫上一个长手长脚、生无可恋的白发青年。
织田作之助从书里抬起头,“你在干什么”
“看不出来吗”神田川优举起空罐,隔空敬他一杯,“借酒浇愁。”
织田作之助低下头,看了看易拉罐上的文字,陷入沉默。
用年糕小豆汤
织田作不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充其量算个冷漠的观测人。
置身事外到让人觉得,就算世界线都变动,他也绝对是唯一还站在原地的那一个。
红发的少年甚至没对这种离谱行为多发表一点意见,只是端着书默默走到楼梯边,坐下来继续看。
神田川优把椅子翘起来,仰头去够楼梯的扶手,“你在看什么”
织田作之助“夏目漱石明暗上卷。”
神田川优撇嘴,“你不是看完了吗”
织田作之助“看第二遍。”
“喂”青年不满地拖长声,“你就不想安慰我两句吗”
织田作之助往后翻一页书“两句。”
神田川优“”
他嗖一声把红发少年眼前的书抽走,背到身后,终于换回对方一个回眸。
少年茶褐色的瞳仁转了转,“你要干什么”
白发青年慢条斯理地捏住书的两边,“绑架,勒索,撕票。”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中四五事在人为。
织田作之助默了两秒,还是选择屈服,“怎么赎回来”
神田川优想了想,“你听说过缸中之脑吗”
如果人对刺激的反应、对环境的印象、乃至于“自我”都是在大脑中产生,那么,你如何判断,自己是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还是只是被科学家泡在营养液里的一个脑子呢
织田作之助动作一顿,眼神微动,“你要干什么”
神田川优一把将人扛起来,拍拍他的后背,“安心安心,不会很疼的。”
织田作之助
他还没看到明暗的下卷,他还不想死
红发的少年试图挣脱,被青年三两下按在麻穴上,没回过神就已经被带上了二楼,眼睁睁看着他噌一声拉开橱柜。
里面是一橱柜的屏幕以及各种游戏机。
织田作之助“”
“当当”神田川优把他放下来,骄傲道,“没想到吧,这里其实是我的秘密基地”
白发青年撅着屁股把游戏机从橱柜里拖出来,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扇走荡起的灰。
“咳咳、咳来,除了缸中之脑,我还收集了好多当年的限量版呢我看看”
织田作之助“”
只是玩游戏啊
那你说的那么引人误会干什么
织田作之助从来没有玩过游戏。
而且对这东西也不感兴趣。
到目前为止,织田作之助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想过要和谁成为同伴,从没想过要和谁并肩而行。
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接任务,一个人
神田川优“你吃你快吃我都给你吐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吃”
红发的少年一头冷汗,但仍然坚持面无表情,“我自己可以”
神田川优“大哥这是个双人游戏大哥”
这里原本是居民楼的户型,后来被改成门面,一楼有冰箱和厨房,神田川优下楼拿了零食和饮料,扒着橱柜喊他,“作之助,你要吃什么”
红发少年回答“不要叫我名字。”
白发青年“哦”一声,充耳不闻,“所以,作之助你吃什么薯角还是洋芋片”
织田作之助“洋芋片。”
神田川优“什么味的”
织田作之助“咖喱。”
他顿了顿,补充道,“辣的。”
有些人就像病毒,不管你多不想他入侵你的生活领域,他不知不觉间就进来了,而且大摇大摆坦坦荡荡。
这种感觉
神田川优拆开一袋辣咖喱味的洋芋片,自己吃了一片就开始咳嗽,偏开头捏起两片送到少年的嘴边,织田作之助停了两秒,还是把洋芋片咬下来。
屏幕上显示出胜利的字样。
“好耶”神田川优欢呼,低头找替换的碟片,“下一关下一关”
红发少年收回视线,手指摩挲着手柄,良久,按下“继续”的按钮。
好像也不算坏。
暖炉烘烤着室内的空气,窗外飘下凋零的雪花,暖色的灯光在冰冷的地面映出窗户的形状。
除了白天和夜晚之外,横滨似乎还有他未曾见过的第三种形态。
游戏打到第三关,织田作之助忽然停下来,关掉屏幕和游戏机。
神田川优
“你干嘛”青年玩的正上头,愤怒地大声抗议,“我差一点就过了”
红发少年不动如山,拿过他的手柄,挡在他和游戏机之间。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来这里,是因为和弟弟吵架了吗”
神田川优“”
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生理年龄十四岁,心理年龄却好像已经四十了
这科学吗这科学吗
他真的不是从什么无限世界渡劫回来的吗
神田川优忍不住感叹,“作之助,你真的很特别。”
红发少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只是个平凡的人。”
神田川优“一般来说百发百中的杀手没有资格被称为平凡,谢谢。”
织田作之助并没有被他岔开话题,仍然认真地想解决问题,“道歉没有用吗他还在生你的气吗”
“嘛,谁知道呢”神田川优含糊道。
“喂,作之助。”青年摊开双臂,仰头躺倒在地上,“你相信游戏里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织田作之助“嗯”
“我小时候是很希望游戏的世界真实存在的。”神田川优回想道,“游戏的世界是很简单的,升级打怪、闯关得到奖励,如果游戏的世界真实存在就好了,如果我能永远活在游戏的世界里就好了”
“但是。”他语调一转,“但是,如果反过来呢不是我们在玩游戏,而是游戏在玩我们。”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没有可能。”
“我们生活的世界本身,就只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呢”
织田作之助沉思片刻,回答道,“那不是很好吗”
“嗯”神田川优坐起来,歪头向他看过去。
“那不是很好吗”织田作之助重复道,“如果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游戏,而你是游戏的玩家。”
“那你就可以无数次复活,然后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做想做的事,尝试各种可能性,拯救想要拯救的所有人。”
“啊。”神田川优怔了一瞬,随后笑了,“嗯,你说的对。”
织田作之助继续问,“所以是你还在生气”
神田川优摇摇头,“没有。”
他叹口气,“如果一定要说有,应该是我在生自己的气吧。”
织田作之助露出困惑的表情。
白发的青年颓废的低下头,一言不发,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
织田作之助犹豫了一下,还是靠近了一点,“你没事”
话音未落,他没看见的地方,白发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噌一声抬起头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偷走了被他拿走的手柄。
神田川优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被骗了吧哈哈哈”
织田作之助“”
最后还是把游戏打通关了。
两个人顶着四个大大的黑眼圈,拼尽最后一丝精力通过最后的关卡说实话,熬夜埋伏暗杀的时候,织田作之助都没觉得这么累过。
屏幕上出现胜利的字样,他旁边的人就立刻倒下去。
红发少年还处在游戏通关后的贤者时间,半晌,试图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腿被压麻了,麻痒的感觉从尾椎窜上脊髓,令人惊奇的是,少年仍然能保持面无表情。
他站起来缓了半天,才慢半拍地发现,旁边倒下的人呼吸微弱,体温也高得不正常。
织田作之助“”
打游戏还能打出人命的吗
从来没有照顾人经验的少年杀手表面稳如泰山,实际上已经手足无措,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左脚绊右脚,“等等,我现在下去拿药”
门外的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熹微的晨光露出云层,光线漫反射在雪面上,像棉花糖夹着细碎的七彩晶莹。
织田作之助拉开卷帘,涌进的空气还是冷的,他还没钻进店面,余光瞥到外面的电线杆后,一个好像见过的身影。
赭发的小孩戴着围巾和手套,手插在兜里,手腕上挂着一个纸袋,下巴从围巾里抬起来,呼出一口白气。
“我可不是特别来找那家伙的。”他移开视线,抖了抖挂在手臂的纸袋。
“喂,说你呢。”他不耐烦道,“天气这么冷,都不叫我进去喝杯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