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香楼挺远, 阿林一来一回走的脚都酸了。她拿着包好的胭脂和找零的铜钱,边揉腰边走进酒馆,眼睛四处寻找顾栾的身影。
台上的老先生翘着山羊胡, 长衫上打了两只补丁, 两手在空中比划,在讲当年庞统是怎么在落凤坡被“落凤”的。
听他说的人不多, 到酒馆的人大多是来喝酒的, 不过不影响他声情并茂手舞足蹈讲完。说到庞统中箭从马背上跌落时,他甚至“咵”地故意倒在地上。
他动静太大,阿林不免多瞥了几眼。她沿着墙绕了大半圈, 顾栾居然不见了。
不是说好在这里听书的么。
阿林喊住小二, 向他询问顾栾的去向。来酒馆的大多是男人, 顾栾一个大美女, 应当很惹眼才是。
“她呀,有印象,我给她到二楼拿了酒, 然后就忙活别的去了。你要不在附近再找找”
阿林便把周遭几个店都寻了一遍, 连顾栾的影子都没见着。
就只剩下妩悦楼了。
她不担心顾栾会在半途出什么意外, 毕竟她家小姐武力值爆棚, 坏人遇上她才是真的倒了血霉。
阿林掌心都出了一层汗,站在妩悦楼门前, 连踏进去的勇气也没有。
小姐, 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吧
自己明明看着她到酒馆去了。
但是听说妩悦楼新来了几个年轻又好看的小官儿, 还有顾栾欲盖弥彰的“我是路过”,阿林很难不把事情往不好的方向想。
她跺跺脚,腰也不酸了,回府找姚星潼。心里揣着侥幸, 说不定小姐是等她等烦了,自己先回府了呢。
她不敢把小姐不见的事儿告诉高氏。高氏平时对人和和气气,但只要事情和顾栾沾上边,马上就能原地变身母老虎,张着血盆大口要把人吞吃入腹。
顾栾果然没在府里。阿林没敢跟姚星潼说说自己猜顾栾是进妩悦楼去了,只说她在酒馆里原地消失。
她在心里盘算着,可能小姐知道姑爷来了,自己就主动跑出来了呢。
顾栾抬手把支摘窗关上。窗缝合上的最后一瞬,他看到姚星潼身后跟着阿林,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赶。
看来阿林已经来过一趟了。
他这会儿精神高度紧张,密闭空间里又容易让人算不准时间。他本来打算在阿林回来之前赶回酒馆,没想到失算,还把姚星潼也招了过来。
要是让姚星潼知道他在妩悦楼,那岂不是彻底完球。
顾栾打开门,轻身掠过三楼的围栏,足尖用力一点,翻上阁楼。他脚步放的极轻,阁楼里正在对镜梳妆的女子甚至都不知道门外过了人。
顶上的窗户是松的,顾栾踩着墙扒上窗沿,鱼一般钻了出去,再轻轻合上窗子。
他现在在妩悦楼楼顶,趴伏着身子,底下的人看不到屋顶上还蹲着个黑衣人。低头往下看,姚星潼已经快走到妩悦楼门口。阿林抬手给她指酒馆方向,说小姐就是在这儿听书不见的。
顾栾移到离酒馆近的那一边。最近的一边也不算近,二者的屋檐之间起码有两丈的距离。酒馆只有二楼,中间两层的高度差,足够他跃过去。
但酒馆的窗户都是紧闭的,并且得从里向外开。即便是他跳过去了,也得从大门进,正好跟姚星潼撞上。
顾栾正琢磨着要不掠过酒馆到它旁边的糕点铺里去,忽然有人从里面推开了二楼的一扇窗户。
小二哼着歌,把窗户开到最大,又转身回去忙别的了。
简直天助我也。
顾栾大喜,当即对着窗户一跳,顺顺当当落地后在地上滚了一圈,姚星潼正巧到酒馆大门口。
供他通过的窗户在酒架后面,没人注意。他一把拽下身上黑衣,连帽子一起,胡乱卷成一团。他找到属于自己的酒坛,把衣服帽子重新塞回去,盖好,好整以暇地往柱子上一靠,面对着一楼的说书人,装作自己听的入神,眼睛却不停地往姚星潼身上拐。
大约是出来的着急,姚星潼身上还是在屋里穿的衣服,露在外面的手冻得通红。顾栾心里不禁泛出细细的疼。
小二又来取酒,见到顾栾靠在这儿,惊的扬起眉毛“小夫人您在这儿呐,方才有人来寻了您一圈儿,没寻到,我叫她往别处寻啦。”
“我一直在这儿听书呢。你说的是我家丫鬟吧,没事儿,她过会儿还要回来。”他装作不经意地往下一瞥“哦,她来了。我家相公也来了。”
他趴在栏杆上,低头朝姚星潼吹了声口哨。
“诶,娘子”看到顾栾的瞬间,姚星潼眉间的焦急顿时烟消云散,眼睛弯成月牙。她拉拉阿林“小姐在上边儿呐。”
因为过年要蹭福气,顾栾也穿的是水红色衣服。他头发比离家前散开了些,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手肘撑在栏杆上,手背抵住腮,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姚星潼连忙带着阿林跑上二楼,长舒一口气,“阿林说找不见娘子了,吓我一跳。”
“小姐你刚才去哪儿啦,我买完胭脂来找你,你不在这儿,周围的铺子也都不在。”阿林委委屈屈地说。
顾栾一脸坦然“我不是说了我在这儿听书么。你找不到人,你还有理了,脸上长俩眼珠子干什么用的,吃饭用的啊。”
阿林挠脑袋,声音小下去“可我明明没看到小姐”
顾栾的语气十分笃定,她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瞎了。
“小姐没事就行。娘子,你也别太怪阿林了,她找不到你都快急哭了呢。”姚星潼在两人之间打圆场。
“哼。”顾栾轻哼一声,将自己的披肩解下来丢给姚星潼“喝了两口酒,热死了,你给我拿着。懒得拿直接穿上也行。”
水红色披肩,上头镶着一圈白毛毛,姚星潼没好意思穿。她悄悄把手伸进去,披肩里暖乎乎的,带着顾栾的体温。
台下说书的讲完庞统怎么凉的,扇子折起来一敲桌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顾栾嗤了声,“这还要卖关子,跟谁不知道凤雏凉了后发生什么事儿似的。没意思,走了走了。”
他下楼。姚星潼跟阿林一个接一个跟在后面。
本来走的好好的,姚星潼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鼻翼一动一动,末了,把脑袋埋在顾栾披肩上猛吸一口,疑惑道“娘子,你今日是用了香么,衣服闻起来香香的。”
顾栾心里一惊。
他虽然没碰香喷喷的仙女们,但妩悦楼没有一处不点熏香。在里面呆的久了,难免会沾上香气。
他平日没有挂香包的习惯,突然带点香气,十分明显。
他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睁着眼说瞎话“可能是过年想沾点喜气,季婆自作主张给我熏了衣服。”他装模作样地皱眉,很不满的样子,“都说过我不喜欢香了,还得要给我整那一套。”
他说的坦荡,仿佛那香真的是季婆搞上去的,实则心里直打鼓,暗叫不好,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遭。
早知道就往上头洒点酒盖一下。
“季婆应该不会”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唉,真的死啦”
“真死了气儿都断了人都凉了好吧”
“不是咱们认识的人吧”
“不是。连号称京城人口簿的孟老头看了都说不认识,估计是外地来的。”
“八成是个流浪汉呢。”
姚星潼伸长脖子,好奇看过去。
“那边怎么了”
顾栾转头往人群方向看了眼“不知道。听他们说,是死人了”
“啊大过年的,多不吉利啊。”
“谁说不是呢,在哪儿不行,非得死在这儿。”
顾栾似乎是很嫌弃。想想也是,喜庆日子里出来逛街听书,冷不丁遇到个横死街头的,心里肯定堵得慌。
见姚星潼眼珠频频往那儿转,顾栾道“你想看看”
阿林率先捂住眼睛“姑爷别看,肯定很吓人,晚上看了要做噩梦的。”
“那你们留在这儿,我想去看看。”姚星潼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阿林,“只看一眼,应该不会梦到可怕的东西。”
“我跟你一块儿去。”
顾栾头发有些凌乱,略显毛躁。他一边用手理头发,把蓬出来的发丝塞回去,一边跟姚星潼一块儿往人堆里走。
姚星潼第一次看到从高处摔下的尸体,又怕又好奇。本想用手挡住眼睛,从指缝里偷偷瞄一眼,但顾栾在她身边气定神闲,仿佛要去看的不是刚断气没多久的尸体,而是春天里争奇斗艳的漂亮花。她要是抖抖索索捂眼,未免太怂。
她心脏狂跳,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僵着身子,竟是同手同脚走了过去。
顾栾个儿高,在人群外围就将尸体全貌看了清楚。姚星潼则是从前面几人之间的缝隙里窥到尸体的上半身。
她轻轻吐出一口漫长的凉气。
还好还好,死相不是很吓人。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断鼻子或者被挖眼。除了脑袋后流了一大摊雪,渗到被踩硬的雪地上,尸体其余地方都干干净净。
姚星潼胆子大了些,踮起脚往里瞅,窥得全貌。
是个三十岁左右、身高七尺半的男人,身着灰衣,脸上略微有点胡茬,鼻梁上有道刀疤。双眼紧闭,脸上没什么惊恐或者绝望的表情,好像呼吸着呼吸着就陷入长眠,或者意外发生太快,甚至来不及做出表情。
“尸体就是忽然出现在这儿的吗”
姚星潼盯着地上的血道。
旁边一个围围裙的大娘叉腰道“哼,谁知道呢,一点儿声都没有。有小孩跑这玩儿,才看到的。”
姚星潼抬头看看“是从楼上掉下来的”
“都死了,那落地上还不得哐当响一声啊。我刚才就在这旁边儿卖菜,没听到声。”
立刻有人反驳大娘的话“刚才有群狗叫,说不定是狗叫声把落地声给盖过去了。”
“就是就是,我也听到狗叫了。”
“噢哟,好端端的怎么从这地方摔下来”
“摔不摔的吧,反正人是死在这儿,问问这里头的人见没见过不就得了。”
“也有可能是死了从别的地方拖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猜什么的都有,连走路滑倒正好往后仰摔破脑壳的说法都出来了。
顾栾偏过脸,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会是想偷看妩悦楼里的光景,又付不起钱,爬墙摔下来的吧。”
众人听他说的话,一齐转头看向妩悦楼。有整整三层,最上头还有供仙女们休息妆扮的阁楼,从这么高的地儿摔下来,不死也得大残。
来妩悦楼的兜里都有点银子,所以他们根本没想过偷窥这等下流事儿。经此一提醒,纷纷觉得顾栾说的有道理。
“有道理这登徒子”
“嗨,瞧他贼眉鼠眼的样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话先别说太早,等衙门的人来了再判也不迟”
衙门的人还没到,围观人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尤其是在场的人没一个人与死者相识,已经越聚越多,快把妩悦楼后墙围的水泄不通。
蒋妈妈挥着帕子冲出来,把香味儿可劲儿往他们脸上赶,“干什么干什么啊,都在这堵着,影响我做生意了啊”
她往地上啐了口,“这么晦气的东西,一个个在这儿围着两眼放光,有什么好看的啊”
新年见到死物不吉利,围观多半是出于好奇。看也看过了,也怕真的呆久了染上晦气,一年都不顺遂,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离开。
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都出人命了还想着做生意,人说不定是你们推下来的”,马上被蒋妈妈横鼻子竖眼怼回去“我做生意怎么啦你家先人老的时候你不还得接着吃饭嘛”
“我推他我神经病啦,凡是进我们这地方的都是顶好顶好的宝贝蛋子,捧都来不及。还往下推我自断财路啊“
顾栾他们也随着人流散开。
阿林心有余悸地说“待会儿小姐跟姑爷先别急着进门,我去端个火盆儿来,跨过火盆儿去去晦气。季婆跟我说过,死人身上沾的晦气是最多的,尤其是这种横死的。”
“这种话你也信八成也只能偏偏你这种小毛丫头。要是她说的是真的,衙门里专门砍人头的侩子手岂不是天天泡在晦气里,都里里外外给腌熟了,干脆别活。”顾栾侃道。
阿林被说了,好不甘心,嘟囔着嘴向姚星潼求助“姑爷”
“啊”
姚星潼一个激灵,懵懵地看向阿林。
她刚才在想别的事,根本没听到阿林说了什么。
阿林撇嘴,哀怨道“姑爷果然跟小姐夫妻一条心,都爱欺负我。”
晚上准备睡觉前,姚星潼像往常一样铺地铺。
铺好后,她起身去吹灯,顾栾还没进被窝,坐在床边,青丝如瀑,撑着床沿看她。
“这个给你。”
顾栾随手将一团东西丢到姚星潼被子上。
姚星潼捡起来,走到光下。
那是一片不知道用什么木头做的圆形木牌,薄薄一片,躺在手心却很有些分量,灯光一照,竟反射出淡淡一层金属光芒。
正反面都是一样的,各有一只鸾鸟刻在正中。鸾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离木牌飞出来。
“娘子买来送我的么”
姚星潼欣喜道。
上面刻的鸾鸟,与栾同音。握着木牌,好像牵着顾栾的手一般。
“嗯。路过时觉得好看,顺便买了。你喜欢便挂起来,不喜欢就还我。”
“娘子送的,我自然喜欢的不得了。”
姚星潼当场就翻箱倒柜找出一段挂绳,穿过木牌边缘的一个小孔,当成项链戴到自己脖子上。
“我会好好戴的。每天都戴着。”
顾栾嘴角绽开笑。在灯光的映照下,那笑竟有几分温柔的意味。
“嗯。睡吧。”
外面的雪反光到屋里,吹熄灯后屋内并不是十分黑暗。
姚星潼躺在被窝里,睁眼看着窗外树枝上的雪。
木牌贴在她胸口。热热的,烫的她睡不着。
这东西对顾栾来说也是重要之物吧,不然按照顾栾大手大脚的性格,如果只是一般物件,肯定不会说出“不喜欢就还给我”这种话,而是会说“不喜欢就扔了”。
她忍不住想,顾栾喜欢的男子,会不会就是他呢
毕竟,她从未见过顾栾对哪个男子上过心。对她却是处处照顾。
她之前一直不敢去想这种可能。以为自己与顾栾云泥之别,想了也是自作多情。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要是知道她其实是女扮男装,纵使不会杀了她,至少也会失望透顶吧。
姚星潼轻轻叹了口气。
她又想起今天下午无意间听到的话。
当时他们围观完尸体,被老鸨赶开,正打道回府。离她近的几个中年女人凑在一起说话,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瞄上一眼。
她竖直耳朵,听到了只言片语。
“诶,我就说长得像,还真是顾家千金跟那个赘婿。”
“差不了了,还是往顾老爷府那边儿走的。”
“两人成婚也有小半年了吧,怎么还不见顾小夫人肚子有动静呢。招赘婿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嘛,我邻居,成婚不到半个月媳妇儿就怀上了。他们该不会是怀不上吧”
“这种事儿,问题多半是出在男人身上。”
“你是说,是那赘婿不行”
“就是这个意思。看那文文弱弱的样儿”
“嘘嘘嘘,别说了,他们要听到了。”
她精力都集中在听她们说话上,所以没听到顾栾跟阿林拌了什么嘴。
当时她挺郁闷的,心想怀不上确实是她的原因占大头,因为她就是不行,根本没有长能行的工具。
可就算她真是男的,真有那二两肉,也架不住顾栾不让她上床啊。
成婚小半年了,她到现在还打地铺呢,跟地板都快睡出感情了。
现在仔细一想,品出点不对味儿来。
那几个女人说的没错,招赘婿的,都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不然哪家千金招个门不当户不对的进来,给他花钱喊他相公供他吏考,当自己是活菩萨下凡救济穷人散发善心呢,有这钱招一群小白脸不快活么,玩儿的更高兴。
可顾家显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顾栾明显是不讨厌她的,甚至还主动吻过她。却始终不与她圆房,还在洞房当夜明确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圆房。
姚东桦都急得恨不能替顾栾生孩子了,顾连成跟高氏却安如泰山,根本没有要抱孙子的意思。
顾家总不会是真的钱花不完了、人脉用不掉了,随便挑了她来进行一对一对口帮扶的吧。
她又想到顾栾曾经提过的,顾家与皇室的恩怨情仇。
她隐隐觉得,并不是顾栾不想生,而是不能生。
只不过“不能生”恰好遇上了她,不能生的凑到一块儿了。
所以,不仅她有“隐疾”,顾栾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女鹅开窍了。
小官儿是明朝对男妓的称呼。感谢在20210828 19:57:0420210830 11:4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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