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台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打落本就所剩无几的杏叶,粘在地上,铺就一地金毯。
屋内粘腻的水渍声渐起渐消, 等到两道交缠的呼吸声逐渐趋于平静,晏久初推推埋在身前的脑袋。
“是不是出来的太久了我们该回去了。”
“最后一次了, 让我再抱抱。”
屋里只有一张美人榻, 意乱情迷的时候, 两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厮混的, 就成这个样子了,付云归深吸一口气,缠在她耳边亲昵。
“阿九实话告诉我, 当初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什么时候小时候还是”
“书房里, 在大理寺的时候,全都是我一厢情愿吗真的一点点都没有动过心吗”
现在纠结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 晏久初凝噎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说实话, 我明天就要走了, 现在只想听你说一句实话。”
付云归稍稍抬起身, 摸着她的脸颊,眼里是晏久初从未见过的固执与深情, 眼看着她不说话, 他又要俯下来拉着她沉迷, 晏久初忙道“有。”
她捧着他沉重的脑袋, 又肯定了一遍“有。”
付云归终于笑了, 像是在一堆盐山中挖到了一粒糖,他高兴地像个孩子,逐渐起了身。
“走吧, 我送你过去,让我今天,陪你听完最后一次课好不好我不缠着你,我也不逼你,我只是想”
“好。”
晏久初摸摸他的脸,假装不知道在他眼角那里已经触到了湿润的泪花,笑着牵起他的手出去了。
悄悄摸到座上的时候,学究正在讲着一则论语,两人悄无声息地坐下,没有刻意保持距离,却也没有贴的很近。
付云归给她换上新的宣纸,顺势握住她的手,带她一笔一划地写字。
就跟当初在大理寺书房里头一样,两人默契十足,谁也没有开口。
年过花甲的齐学究还在上头捧着本书,给众人讲述一则典故的由来,偶然抬头瞥见这边的情形,也不点破,只是轻微摇摇头,不晓得看破还是没看破。
课间休息的时候,付云归也松了她的手,望着她新写的几个字,轻笑一声,“瞧着还真是有长进了,下午回去的时候,再去我家挑几本书,我把原先写过的字帖都整理出来给你,平日若是有不会的,或是哪里琢磨不明白的,就去问你大哥哥,我的字他也看了挺多年了。”
“再等等吧。”晏久初忽然道。
“嗯什么再等等”
“等等再走吧。”晏久初看着他道,“也不必那么急,明天就走的话,大哥哥十月初成亲,你跟他那么要好,你不在,他应该会很失落的。”
付云归自嘲般笑笑,“我都这么对你了,他还想跟我做朋友吗”
“想的,大哥哥是很重感情的人,你们那群人,每一个他都很在乎的。我三哥哥去外任,已经不能参加婚宴了,要是你也不在,他当真会很难过的。”晏久初真诚道,“你有空就跟他见一面吧,把话说开了就好了,或者,让他打你一顿就好了。”
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付云归捏捏她的脸颊,“还真是一点都不心疼我。”
晏久初小声嘀咕“本来就是你做错了。”
“行,是我做错了,那我听阿九的,等过几天再走。”
晏久初又顿了顿,“你不用什么都听我的。”
付云归没忍住,轻笑出声,“好,听阿九的,不用什么都听你的。”
“”晏久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禁止套娃”
“嗯”付云归听不懂套娃这个词。
“没什么,我接着写字吧。”晏久初低头,不大自然地拿起那支刚被搁下不久的兼毫。
付云归看了看,忽然想起来问“他平时是怎么教你写字的”
晏久初侧头,发髻上的浅黄流苏微微晃动,“谁”
“你那个太学的老师。”
“哦。”晏久初起了点玩心,“就跟你一样啊,一笔一划地带着我写,不然还能怎么写”
“是吗”付云归自顾自念了一句,别过脸去,眼里是掩盖不住的异样和失落。
晏久初见他如此,蓦地笑了,左手略有些艰难地去抓过他的大掌,覆到自己握着兼毫的那只拳头上,“骗你的,只有你这么教过我。”
委屈了片刻的狗男人似乎终于开心些了,微微勾着嘴角,靠过来,再一笔一划带着她写了不少字。
午饭是留在宫里用的,读书只在上午的时候,下午各人就可以自由回家了。
晏久初被付云归拿着帕子擦掉满嘴油渍,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走吧,下午去我家拿点东西,我再送你回去,然后就”
然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然后我们就彻底结束了。
未说完的话两人都懂,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处处透露着清新,付云归握住她的手,下了楼梯,走过一路宫墙。
他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这个情节,但他想的那个时候,应该是他和晏久初成亲之后,他带着她进宫来玩,她会因为他绾上妇人的发髻,两人的手交握着,亲昵说话,一路都不会分开。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晏久初任他牵了一路也没有拒绝,后头跟着的丫鬟和小厮都只敢低着头,看到了也假装没看到,不敢对此多说半个字。
她连他要跟着她上马车的时候,都没有拒绝。
她表现地越温和,越迁就,付云归的心里就越痛。
因为全都是最后一次了。
她只是在最后稍微再满足一下他,让他得到一切之后,又彻底失去。
牵着她回家的时候,大长公主正坐在厅里,见到眼前的场景,震惊到刚掀起的茶盖又不自觉落了回去。
“母亲,我带阿九回来拿些东西。”
付云归同她行礼,只简单交代了两句,晏久初也随之落落大方道“见过公主娘娘。”
“阿九,阿九,你们这”
你们这,好一对郎才女貌的小夫妻模样。
大长公主震惊过后,是彻头彻尾的兴奋,正要上前拉着晏久初说话,却被付云归拦住了。
“母亲,阿九刚从宫里上完课出来,我带她去我院子里拿点东西,晏家还等着她回去”
“母亲明白,母亲明白,你们去,你们去”
大长公主目送他们离开,脸上的笑意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屡次三番想要叫自己的嘴角平息下去,屡次三番都平不下去。
“哎呦,公主您这笑,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呢。”
若荷姑姑知晓她这段日子为付云归操心婚姻大事的劳累,亦知晓她对晏久初的满意,此时同她是如出一辙的喜悦。
付云归这样带着晏久初回来,一路都得牵着手,那还能说明什么说明成了呀
“再等等,再等等,咱们等云归先将阿九送回去,再好好问问他,我替他备下那十条街的彩礼,终于有用处了”
大长公主嘴上说着再等等,心底里却已经开始盘算起下聘婚宴等事宜了。
她决计没想到,今日这番,会是两人商量好的最后一面。
付云归自己的院子叫明石居,晏久初记得,小时候来王府做客的时候,自己是有来过这里的。
如今这里也跟当时差别不大,院子角落里的几株竹子还是跟以前一样高,差别大的是她,是人心。
浮石身为付云归的贴身小厮,在两人进去之后,尽职尽责地守在了院子外头,听付云归的吩咐,不准放任何一个人进来。
他生怕大长公主会派人过来打探什么情况,再把晏久初吓跑。
“你先在这里坐着,想看什么自己书架上找找,我去书房给你拿东西。”
“嗯。”
晏久初点头应下,环顾一圈这间屋子。
大家族里的屋子摆设其实都大同小异,付云归的这间卧房,跟她大哥哥那间其实差不了多少。大到离谱,进门都是既可以见客又可以自己随意活动的地方,这边是张书桌,墙上挂着画,墙边卧着小巧的博山炉,桌上铺着文房四宝,而在另一边,雕花镂空的隔断一连两进,用屏风隔断,通向真正的床榻。
她想起付云归的话,去看身后贴墙的一整面书架,目光扫过去,都是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书,兵法典籍,破案惊奇,似乎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心血来潮,想打开最底下那两个柜子瞧瞧。
柜子拉开,躺在最上面的那本书看起来有些眼熟,她拿起来一翻,脸上瞬间有些精彩。
这本书的扉页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从陌路到牵手必做之几件小事。
好家伙,这不是她当初想要攻略付云归的时候,半夜偷偷拿着夜明珠躲在被子里看的吗
原来他也买了这本书。
他买这种书做什么是为了追她吗
晏久初心下犯嘀咕,当看到下面躺着的那本,跟手上这本封面一模一样时,又觉有些奇怪。
他还买了很多本一样的不成
随手打开一看,却是在攻略对方的第二阶段要用到的书。
她恍然大悟,原来这还是一整套的,她当时在书铺里,居然只看到了第一本。
她心下好奇,不知循序渐进的爱情该是怎样的,干脆将下面几本封面一样的书全都捞了上来,坐在座上慢慢看。
这么多本,要一下就看完是不可能的,她心下有些坏,想着,不知道等会儿她要是跟付云归要这套书,他脸上会是什么精彩的表情。
反正看不完,她便顺手先将每本都翻了翻。付云归是个做什么都一丝不苟有理有序的人,这一套书,也是按照从入门到互相喜悦再到成亲的阶段一本一本排好顺序的。
晏久初翻到倒数第二本的时候,书里的技巧已经讲到了可以成亲的地步。
“那最后一本岂不是要讲到结婚之后了”她自言自语,将最后一本书翻开。
跟先前的不同,这本书上全是画。
画的是嗯,好像跟她想的也没差,的确是结婚之后该做的事,但又跟她以为的那些事有些出入
她面色怪异,却越看越津津有味,越看越入迷,连付云归是何时回来,又是何时站在她面前的,她都不晓得。
终于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她心下松了一口气,有种家长不允许,却还是偷偷看完了小黄书的激动和喜悦,没办法,居然还能在古代看到这种等级的作品,实在难以叫人不亢奋。
只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那种亢奋的感觉彻底消失了。
她的嘴角还挂着傻笑,僵在原地。
付云归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带回来的一沓字帖早就都已经放下了,显然,有些时候了。
“咳咳。”她极力想装作无事发生,正正常常地将那本书合上。
可是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在颤抖
即便是最后一页,只有一页,她也关的很是困难。
付云归若无其事地将那本书从她手里抽走,随便扫了眼最后一页的图,将它合上,放到桌子上,再绕过桌子,扫开桌上的东西,将人一把托起放了上去。
“阿九喜欢看这种”
他挤过去,与她贴的有些近。
“不不不,不喜欢”晏久初结结巴巴,也不知还能给自己找回多少的面子,只低头,将脸埋进双手,“我,我,我,要不是你柜子里有这些东西,我怎么可能会看到”
“嗯。”付云归搂着她的背,浑不在意她这般将罪过都推到自己身上,甚至少见地笑地很开心。
晏久初难堪地去捂他的嘴,“你不要笑了,你都有这东西,你自己肯定也看过了,你还在这里笑我”
“嗯。”即便是被遮了大半张脸,付云归眼眸的笑意依旧渗了出来,他轻轻扯下她的手,一点都不避讳,“我看过了,阿九待如何要跟我讨论讨论吗”
晏久初小脸涨到通红,“你不要脸你唔唔唔”
她的唇瓣理所当然地被封住,付云归罕见地没有很强的侵略性,细细长长地品味着,享受着,享受这独属于他的,最后的美妙。
晏久初已经越来越能接受他这样的举动,或许是有了上午激烈的比较吧,她甚至觉得下午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就慢慢的,细水长流。
她愿意圈住他的脖子,愿意给他回应,愿意陪他沉溺。
这样的情绪逐渐上头,再松开的时候,两人神情都有些不对劲,晏久初能明显感觉到有东西硌着自己。其实上午就有,但那时候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说,也知道最终不会发生什么,就让一切渐渐平缓。
但这回是在付云归的房里。
“你,你走开”
她将人推开一点,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抱着那摞字帖,红透了脸跑了出去。
叫他走开,最后是她自己落荒而逃。
付云归失笑,看她坐在院子里早就擦干了雨水的石凳上,将脸埋进臂弯里,连抬头见人都不敢了。
他兀自去收拾,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干燥的大掌摸摸晏久初的脑袋,无声地告诉她可以抬头了。
晏久初跟个鹌鹑似的,慢慢抬起头来,脸上红晕尚未褪尽,付云归又附在她耳边说“阿九,我是个正常男人。”
“你闭嘴吧”晏久初又自己抱起那摞东西,闷头走了出去。
付云归的笑声就跟沾了魔性似的,在她耳边挥散不去。
送她到忠义侯府的时候,天值半下午,付云归陪着她从马车上下来,正逢对面晏柏兆骑着马过来,也正到家门。
“你个混蛋,还敢碰我妹妹”
晏柏兆一见到他和晏久初同从马车上下来,脑门上的火就直冲天灵盖。
“阿九你给我让开”
他这架势明显是要打一架。
“哥哥,哥哥他要走了。”晏久初急忙抓住晏柏兆的袖子,叫他下意识举起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你说什么”
“世子哥哥要回临安了,你们好好聊聊吧,别打架了。”
晏久初最后看了眼付云归,冲他抿嘴笑了笑,抱着字帖进去了。
“怎么回事”
打人这种事情,往往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晏柏兆刚刚被晏久初这么一拦,这下拳头是下不去了,可是不下去,又始终觉得不爽。
付云归这狗就该狠狠打一顿才是,他闷闷地想。
“走吧,去喝酒。”
付云归过来摁下他的拳头。
“谁要和你喝酒你先说怎么回事真要回临安了”
“嗯。”付云归平静道,“皇上登基之后,其实父王就一直有想要我过去的打算,只不过因为我一直没成亲,母亲就说先搁着。”
晏柏兆鄙夷道“你现在不也没成亲”
“不成了,总归付照会有孩子,王府有人继承就好。”付云归放松道,“所以去喝酒吗,我的好兄弟”
“谁跟你是好兄弟。”晏柏兆别别扭扭,冷嗤一声,“咱俩单独喝多没意思,走,叫上云在池和夏侯瑜他们,给我们大理寺少卿践行。”
当晚回到王府的时候,付云归和付照都喝的有些多,只能说勉强还有些独立思考的能力。
大长公主本想等着人回来问问晏久初的事情,结果等回来两个醉鬼,恨铁不成钢,叫人分别把他们俩搀回去了。
可是今晚不问问晏久初的事情,她又睡不着。
于是她带了若荷,打算亲自过去照看付云归。
付云归虽躺在床上,眼睛却睁地明亮,显然,其实没怎么醉。
大长公主在外头敲了敲门,他过去开了门。
“母亲。”
他知道她迟早会来问自己,刚才进门的时候,他下意识有些逃避,不想去面对这件事情,这时候见到她在自己屋外,仍是一脸希冀的表情,他当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再聪明的人,在感情这种事上,栽的跟头也只是一个比一个狠。
他将大长公主迎到座上,尚未等她开口,便先垂下眼帘,跪了下去。
“云归你这是做什么”大长公主立刻惊呼起身。
“母亲,我打算去临安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你说什么”大长公主要去搀他起身的动作愣在原地,“你今日不是还带阿九回来了你们不是好好的,有说的有笑的母亲连聘礼和彩礼都给你准备好了呢,是不是阿九还不肯原谅你没事,母亲不急,母亲不催你了,皇帝已经跟我讲过了,他说给你点时间,你会解决的,他说一个月”
“母亲。”付云归打断她的话,“我不用一个月了,我想好了,我放过她了。”
大长公主迟疑不解,“什么是,放过她了”
“母亲,从前一直都是我在逼她,拿刀子威胁她,给她下药,去跟皇上请旨为我和她赐婚,甚至要皇上点名她去秋猎,去读书,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在逼她,如果不是我,她根本不会受这么多次伤,根本不会这么难过。”
“是我私心喜欢她,想要一直把她捆在我身边,我自私,我阴险,我想让她呆在我看的见的地方,可是母亲,那样她不快乐,她真的一点都不快乐,就连今日我坐在她身边,她都会被我逼哭,她不快乐,她根本一点都不想见到我”
听着儿子说自己干了这么多错事,大长公主逐渐崩溃道“云归啊”
“母亲,我去临安了,逢年过节还会跟父亲一起回来的,您不用太担心。京里有清之陪您,我也挺放心,清之和留宋,该办的事就办了吧,等我怕是等不到了,您也想早日抱孙子不是阿九她可能这辈子都成不了您的儿媳妇了,母亲在京里,还请多替我照顾她,不必多特殊关照她,只要适当的时候帮一把就行了,成不了儿媳妇,还请您把她当亲女儿看待,毕竟是我对不起她。”
付云归大半张脸隐在幽暗的烛火下,说了半晌,最后安静下来,给大长公主磕了个头。
“对不起母亲,我做的孽,却要您来帮我还”
“云归,你说这些做什么。”大长公主赶紧搀起他,拍拍他的背,“没事,没事,母亲答应你,母亲全都答应你,母亲会把阿九当亲女儿看待的,她那孩子我本就喜欢,我是觉得是觉得”
是觉得,她本就这么喜欢她,如果她还能做自己的儿媳妇,那会是好上加好的事情。
现在却也知道不可能了。
付云归终究没留到晏柏兆成完亲那天再走。
跟晏久初分开后,他只在京里又待了三日,处理好各种事情,便南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溜了溜了
阿九你放屁,你是老子被一脚踹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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