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七年春,阴雨连绵,此后长达数月,江南一带降雨不断,至梅雨季,洪水泛滥。
水势迅猛,将田地淹没,房屋冲垮,使得百姓失去居所,无法耕作。
而此刻,皇帝远征初战告捷的消息已经不足以让朝中高兴了,因为比起远征的取胜,南方的水灾才是眼下最为棘手的事情。
“兵部消息,陛下北上行军,鞑靼远遁,转而向东进攻另一支部落,大获全胜。”
一边是北方的战事一边是南方的水灾,两件事凑在一起让赵希言措手不及,“不管胜利与否,先保证粮草充足,另外派人去劝阻陛下撤兵。”
“是。”
永康七年夏,皇帝行军至斡难河,遇鞑靼太师一部伏击,周旋一番后将其击败。
朝廷派来劝阻撤兵的人马便被严厉斥回,朝廷只得继续供给粮草,南方陷入灾情,不少百姓受困,官府不得不组织人马进行援救,开仓赈济。
“户部存粮告急,虽殿下早再去年便预先做了应急的筹备,然此次灾情来得太快,战争刚定没有多少年,国家的存粮本就不足,陛下此次远征,先行调出了粮草,而今军中又向户部索要,加上南方的赈灾,户部实在是”户部尚书拿着一堆册子向赵希言诉苦道。
“军中不可以无粮,否则那数十万将士就要尽数折在塞外了,他们都是国朝的精锐,若折于北方,我朝必定元气大伤,但南方的灾情也不可忽视。”
赵希言按着额头,“先将府库里的粮食运出救急吧,向西南蜀地与湖广征集粮食。”
户部尚书想了想,无奈叹了口气,“是。”
赵希言看着兵部与户部呈上来的奏疏,只觉得头大,“真是祸不单行。”
“陛下远征本预计最多半载而还,遂只调运了十万人马半年之用的粮食。”张九昭从旁道。
因频繁战争带来了巨大损耗,加上边防部署,号称三十万大军的远征军队实际不过十万余人,而皇帝的军队行至塞外时,蒙古诸部落皆远遁,皇帝扑了空,但仍不肯死心,继续领军北上,这才导致延长了出征的时间,增加了粮食的消耗。
“就算溃败了鞑靼本部,让他们心甘情愿来朝,能给国朝带来的利处远不如出征的弊。”
赵希言看着地图上广阔无边的疆域,“我算是看明白了,戎狄来无影去无踪,如野草一样顽强,不可能赶尽杀绝的,长久的征战反而会损耗我们的元气。”
“称臣纳贡,朝廷还要反赐他们更为珍贵的东西以示天威。”赵希言对此尤为不乐意,“寡人不懂。”
张九昭闭上眼,只轻轻道了一个字,“礼。”
赵希言哑然,她不知该如何辩驳,简单的一个字诠释了所有,无法衡量利弊,有的人乐在其中,有的却深受其害。
赵希言只是冷笑了一声,随后又表现得很是无奈,“先解决当下之难吧,军中急缺粮草,此次押运粮食尤为重要,增派些人手,绝不能出差池。”
“是。”
七年盛夏
京城的雨总算小了些许,宫殿屋檐下的廊道上布满了沾水的鞋印。
外朝的大殿内,赵希言正独自一人侧躺在临窗的坐榻上处理政务批阅奏疏。
夏日的降雨只带来了闷热与潮湿,阴雨绵绵,使得屋内黯淡,故才坐在窗口借着屋外的光照处理事务。
打磨光滑的地板上忽然多出来了几个小脚的鞋印,显然这双鞋子是踩了外面的雨水入内的。
赵希言的桌案上摆放了一盘点心,正全神贯注批阅奏疏,时儿也会拿起一块送入嘴中一边咀嚼一边思考如何回复。
细碎的脚步声引起了赵希言的注意,随后印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影。
年满三岁的幼童带着一顶瓜拉帽,身上穿着赤色的织金曳撒,蹑手蹑脚的走到赵希言跟前。
赵希言愣了一会儿,旋即才反应过来,这里曾经是他父亲的位置,孩子之所以会过来,估计是思念父亲。
很快,一个急切的身影出现在赵希言跟前,“小祖宗哎,您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
听见王彦的声音,赵希言皱起了眉头,王怀忠随皇帝出征,而王彦则留下来了,赵希言免了他的差事,他便照顾起了小皇子。
“小人见过燕王殿下。”王彦叉手行礼道。
赵希言嚼着一块糕点,随后放下,继续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奏疏。
赵瑞呆愣的站在桌案前,盯着换洗之后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哥哥。
赵希言回京监国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内廷,碰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赵瑞瞪着天真的眼睛,忽然忆起之前,便开口问道“你是哥哥吗爹爹也会这样坐在这儿。”
赵希言盘坐在坐榻上,连看奏本的姿势都与皇帝相差无几。
“你爹爹不在。”赵希言直白的回了一句。
赵瑞攥着紧张的小手,盯着那桌上的糕点入了神。
赵希言瞧见,便又想起了父亲,若是此刻在这儿批阅奏疏的是皇帝,见到可怜巴巴的幼子一定会命人拿来许多糕点果脯吧,毕竟自己幼时也没少遭父亲的喂养。
她本不想理会,也不想与这个庶弟有过多的交集,见赵瑞不肯离去,她便端起糕点盘子,“喏”
赵瑞并没有全部接过,只是拿了一小块,随后行礼道谢。
赵希言见之将盘子放回桌案,随口道了一句,“你倒是不贪心。”
“这是嫂嫂做的糕点吗”赵瑞忽然问道赵希言。
“呃”这让她不由的多看了一眼这个孩子。
“尚膳监的点心瑞儿都吃过,还有娘亲做的,都不是这样的。”赵瑞还不忘解释自己的疑惑。
“这是宫外一家糕点铺子里的。”赵希言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孩子从来没有踏出过紫禁城,“谁教你说的这些话,又是谁告诉你有嫂嫂了”
“前些时候哥哥身边的姐姐,不是嫂嫂吗”赵瑞呆呆的问道,“娘说男女授受不亲,只有成了婚的夫妻才可以如此亲密。”
赵希言的毫不避讳,加上孩子撞见的童言无忌,她便笑了笑,随后冷下来道“寡人还没有认你,不要随便称呼。”
“我的小祖宗。”王彦随后拉扯着赵瑞,紧张道,“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带他回去吧。”赵希言道,“前朝重地,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王彦听后连忙认罪,“小人知罪。”
就这样赵瑞拿着一块糕点退出了殿内,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跟随太监王彦返回内廷。
永康七年,兵部押运着一批军粮北上,工部也派出人马前方大江治理水患,同年,从蜀地运粮进入中原,救济灾民。
皇帝北上扑空,随后在塞北深处远离中原数千里之外,与蒙古鞑靼一部交战,明军告捷,但随着首战胜利,军粮也逐渐用尽。
北地荒芜,朝廷的大军无法就地取材,而一路北上打猎获得的奇珍野兽也被充作了军粮。
为护军粮安全抵达,兵部派遣了一支规模不小的京军,从京城的粮仓中押运着一批军粮北上,但天公好似降下了惩罚,乌云笼罩,雨水一点一点打在粮食的车队上,尽管上面用油纸遮盖,但仍有粮食被渗透进了雨水。
江河的涨水,以及山中泥石的滑落,也阻碍了运粮队的前行,驻扎在鞑靼腹地的明朝军队迟迟未能等到粮食。
南方的灾情由锦衣卫密信传入了皇帝的耳中,帅帐内,几个心腹大臣聚在皇帝麾下商讨。
“江南水灾,粮食必定减产,若大军还在鞑靼僵持,恐让朝廷再增负担,容易引起民怨。”左军左都督周士弘劝谏道,“此次出征,陛下已战胜鞑靼太师一部,歼敌千人。”
“是啊陛下,若没有水患,或可留下与鞑靼可汗一战,但如今水灾泛滥,对我军极为不力。”
皇帝想着自己的年岁,若就此折返,再想要远征恐就难了,“十余万人马随朕到此,若空手而归,朕岂不要让天下人耻笑。”
众将也陷入了犹豫,大军长途跋涉实属不易,且是皇帝御驾亲征,“观古今历史,未曾有过帝王亲征北上至戎狄腹地,如此深处的,陛下已是第一人,必然垂名史册。”
皇帝盯着身前的沙盘,自己带领雄师行军千里,如今身处斡难河,鞑靼与蒙古诸胡就在眼前,他极不甘心道“若是打赢这一仗,边境便可以得到数十年的安宁。”
“寡人要的不是史册上如何记载”皇帝目光如炬,“而是我大明朝的基业,可传万世。”
“千年来,汉人居中原之久,因帝王无所建树与贪图享乐,而遭胡人铁骑南下,成为史书上的耻辱,前朝乃是异族所建,那段艰难的日子,你们儿时难道没有见过吗”
皇帝又问道众将,“让人霸占了自己生活了数千年的家,子孙世代为奴为婢,这是汉人的耻辱啊。”
众将哑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几段沉痛的历史就写在史书上,为人臣子与将领的他们都悉知。
皇帝伸手撑在沙盘的边缘,俯视着眼前北境的辽阔疆域,“粮草会有的,江南也会得到安定,朕,相信监国的燕王。”
众人抱着拳头,相顾一视,随后齐声道“臣等誓死追随陛下。”
皇帝之所以不撤军,便是因随着深入北地便越渐了解戎狄的情况,即便是近些年日益强大的鞑靼,与一统大明相比,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蒙古残余势力,所有部落的大军加起来也超不过十万,而大明有着最先进的武器,一旦开战,蒙古诸胡无疑是以卵击石。
但即便如此,皇帝也不敢轻敌,忽视这群蒙古的残余势力,以免再次重蹈前朝的覆辙,使自己的子民与后代再一次陷入屈辱。
是夜
一道金玲声打破了紫禁城的安宁,此时临京城夜禁京城门即将关闭,而位于东边的宫城,城门早已落下。
“北境有紧急军情,需即刻面见监国,速开城门”一名士卒手持军旗骑马飞奔至北上门下。
而此刻赵希言还在外朝的大殿内处理政务,从白日皇三子赵瑞闯入一直至深夜赵希言仍未离去。
殿内只有半边掌有烛火,但也不过是蜡烛几盏,值夜的太监闻讯北上门军情,匆匆进入玄武门往外朝赶去。
一只皁靴跨入大殿内,来人穿着内廷内使的官服,神色匆匆,极为不安的朝赵希言拱手道“殿下,皇三子出事了。”
赵希言手中的奏疏忽然滑落在案上,扑落时带起的风吹散了盘子里的糕点碎屑。
作话
朱棣的五次远征其实消耗了大明的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