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真接连三四天都魂不守舍, 反复思考沈挚的话,以及设想各种各样的后果。
可他实在不算是个聪明人,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 还是决定回村寨去找族长说。
须村族长名唤松周,已年过半百, 是村寨里公认的智者,三十多年来带着族人们一次又一次抗住了几个大部族的压迫,将一千多人的小村寨发展成了两千多人的中小村寨, 在须村中威望甚高。
斗真找到松周族长,将沈挚说给他的话几乎原封不动的转达了,问“族长,我们该怎么办”
松周族长双手拢在羊皮袄袖子里,盯着地灶里的火苗看,身边围着他的儿子和村中长者, 大家都知道族长这是在思考, 便都安静地不出声打扰。
地灶里新添的柴被烧得哔啵一响,松周族长抬起头来, 嗓音苍老却洪亮, 说“这是我们须氏的机遇, 是龙神赐给我们的机遇, 我们必须要牢牢抓住,否则, 龙神会惩罚我们的不珍惜, 放弃我们须氏。”
村中长者连连点头,支持族长的话。
“那么”松周族长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一道站了起来,听他说“明日我们去龙林祭祀龙神, 然后迎贵客进来。”
“是。”众人应答。
“斗真,你去把我们的贵客请来。”
“是。”
须氏村寨的人行动了起来,妇女准备祭龙神的祭品,青壮将村寨洒扫干净,松周族长与长者贤者们进龙林祭祀龙神,斗真回厢军大营去请沈元帅和沈少将军前往自家村寨做客。
几日后,须氏村寨迎来了贵客。
未免引来多方关注,沈震没有来须村,只沈挚由几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陪同到来,同行之人中还有一个身材矮小两撇八字胡的中年人,姓孙。
差不多就是在沈挚前往须村的前后脚,周士恢派去给京城送信的人从姚城出发,带着他涕泪滂沱情真意切的忏悔信,送去给蒋鲲。
送信的人才出姚城,州府衙门的归必元和各个大部族的人就都知道了,纷纷猜测起周士恢送信的目的。
有些性急的人已经坐不住了。
启安城。
人日过后,新年的喜庆还弥漫着,吴慎就亲手把宗长庚送进了诏狱。
好一招弃车保帅。
就不知道他跟宗长庚保证过什么,能让宗长庚心甘情愿进诏狱,且不会攀咬他这个把兄弟。
当朝首相吴慎,手并不干净。
或者该说朝廷上下手中干净的官员是凤毛麟角,在这个腐朽的权力场中,你不变坏就活不下去,你不变坏也会有人帮着你逼着你变坏。
宗长庚既已归案,许多事情就很好查了,有吴慎及其一派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剑指殿前司,殿前司好几个管军都被“请”去诏狱与宗长庚作伴,禁军贪腐军储一案这么看起来像是不会再与之前那般查着查着就不了了之了。
宗长庚坐在诏狱牢房的床板上,看着外头又抓进来一个管军,愉快地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他原本不想听吴慎的自首归案,但是在夷山别院里连着被刺杀了三次,他再抗不住了。
既然这么多人都想他死,
那好,
那就大家一起死
殿前司金枪左班指挥使听到笑声,循声转头看去,见是宗长庚,顿时睚眦欲裂朝他所在的牢房冲过去。
“干什么干什么老实点儿”
狱卒拦住金枪左班管军,典狱用棍子抵住他,大喝道“老实点儿你们因为什么进来的心知肚明,不想在诏狱里待着,敢闹事,是不是想去台狱”
金枪左班管军咬牙瞪说话的典狱,手上套着的枷一而再地提示他不要冲动不要冲动,面对挑衅的典狱只能恨恨忍下。
“嗤”典狱发出好大一声嘲笑,推搡着阶下囚推进牢房里,关门落锁,然后站在门外对同僚大声说“昨日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今天就成了阶下囚,所以说无论是做人还是为官都要老实点儿,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哈哈哈”
狱卒们一阵哄笑,因贪腐军储案进来的阶下囚们皆沉默地垂着头。
朝堂上,各方势力为殿前司博弈,永泰十六年开年就是一连串的人下狱,注定了这一年不会平静。
禁军直隶帝王,动了禁军就是触了帝王的逆鳞,梁帝几番在廷上发雷霆之怒,连台谏的都有好几人当廷被拖了出去。
然而随着案件的深挖,摆在梁帝面前的是触目惊心的数据,他从来不知道,他的臣子们几乎将他的半壁江山都要挖走了。
“或许知道,只是为了维持住手中的权力,选择视而不见。”王妡在棋枰上落下一粒黑子,把被黑子围住的白子提起,看向对面的人。
萧珉手中捻着一粒白子看着棋局迟迟下不定决心。
东宫芳园暖亭中,王妡端着着与萧珉手谈一局,下了赌注,若是王妡赢了,萧珉一个月不得来打扰王妡,若输了
“我怎么可能会输。”王妡不给萧珉说话的机会,直接让人摆棋局。
梁帝在朝中对太子越发不假辞色,随着殿前司的管军们接连下狱,他对太子的逼迫也越甚,当廷辱骂也是有的。
萧珉手上本就没有实权,说不上话,在朝堂上就是个摆设,被梁帝再一次辱骂后,他干脆称病缩在东宫,连朝也不去上了,不想看梁帝的那张扭曲的老脸。
朝中正因贪腐军储案人人自危,萧珉龟缩东宫,同时也收紧了手中势力,只让人暗中推波助澜,不去出风头被皇帝和各方势力盯上。
在东宫无所事事,萧珉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三不五时就来丽正殿骚扰王妡。
本来经过几次争吵,二人已经达成了“出东宫和谐友爱,入东宫互不理睬”的共识,谁知萧珉抽风不讲道义,破坏了这份共识,王妡不胜其扰,杀人的欲望又占领了理智的高低。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局棋。
王妡开局就攻势凌厉,萧珉虽然棋力不弱,与王妡互有攻守,大概是因为赌局只赌了一半,他对赢没有太大的盼头,渐渐就落了下风了。
但他也不是完全放弃,找了话来同王妡聊,想干扰她的思路。
他们二人现在能聊得起来、不会争吵互相嘲讽的话题,也就是朝中的局势,尤其是禁军一案,萧珉发现王妡超乎寻常的关注。
“明知官员贪腐却放任自流,这岂是明君所为。”萧珉说道,落下白子。
王妡似笑非笑睨着他。
“你这般看着孤作甚”萧珉不爽快,不喜王妡的眼神,看着就是在嘲讽他。
“我看未来的千古明君呐。”王妡道。
萧珉没体会错,王妡果不其然又嘲讽了。
两人成婚半年,说话永远是不到十句就讽刺,就争吵。萧珉很烦王妡这种浑身带刺儿的样子,永远不会好好说话,永远都是针锋相对。
“王妡,你好好说话。”
“呵”
那王妡就没话可说了,专心下棋。
萧珉啪地下了一粒黑子,好长时间没再听到王妡说话,他又觉得不得劲儿。
“你觉得父皇会贬谪吕师吗”萧珉问。
王妡瞥了他一眼,不答反说“我听闻你看中南雄侯姚巨川,想让他顶了吕师。”
“你听谁说的”萧珉神色自若地看着棋枰,像是在思索手中黑子该下在何处,然捻着棋子的手指却是指节发白的。
王妡依旧不答,反问“倘若日后你为帝,重用姚巨川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此人却背着你结党营私、贪污腐败、嫉贤妒能、陷害忠良,你会杀了他吗”
萧珉张嘴就要说,被王妡制止了。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你如果处在今天官家这种情境,你会怎么选你信任的殿帅却背着你敛巨财,害边疆战败,你得对敌国君王俯首称臣;你嫌恶的元帅一直忠心耿耿,边疆战败为了救一城百姓抗旨不尊。一定要杀一个人,你想杀谁你会杀谁”
萧珉说“你这假设不好,父皇是父皇,孤是孤。”
王妡便说“那就这样假设。你的真爱、你那琴儿暗地敛财,陷害忠良,害得边疆战败,你要对猃戎汗王称臣;沈挚镇守边关,与猃戎一战因你那琴儿而致惨败。要杀一人以平民愤,你杀谁”
萧珉想说什么,但在王妡通透的目光下,到嘴边的话一下就说不出来了。
他沉默,只是沉默。
王妡勾起嘴角笑了笑,落下一颗黑子,提气好几梨白子,算了算,说“你输了。”
萧珉一看,输了半子。
“技不如人,孤愿赌服输。”
王妡就很不客气地提出要求“接下来一个月,你都不许过崇教门。”
东宫与大内一样,也是前朝后寝的格局,崇教门就是东宫前朝后寝的分割线,门前是东宫三大殿,门后是太子太子妃的寝殿承恩殿、丽正殿,以及各东宫妃住的殿阁。
不过崇教门,也就是说萧珉连自己的寝殿都不能回。
“那孤这一月住哪儿”萧珉虎着脸说。
“愿赌服输,你自己解决。”王妡把手中的黑棋放下,起身出暖亭,神情那是相当愉悦,边走还边吩咐“待会儿把太子请出去,把崇教门锁上,一个月都不开。”
王妡可真是太高兴了,来了东宫半年就属今天最高兴,晚些时候收到西南来的信,看过信后就更高兴了。
天色渐晚,掌正过来暖亭,战战兢兢说“殿下,娘娘请您移驾前边儿,崇教门要落锁了。”
萧珉“”
无能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