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历承圣元年七月乙巳, 梁朝与猃戎在碛水镇会盟。
会盟的地方是一片开阔平地,南北方摆上桌椅,双方使臣就坐, 各自军队警戒。
和谈,两方谁也不相信谁。
梁朝这边, 以史安节、汪云飞为首。
猃戎那头,戎装沈挚持枪而立,锐利的目光一眼看见被几人簇拥着走来一个长相迥异猃戎人的饼脸大鼻子, 眉头立刻嫌恶地皱拢起来。
汪云飞看见猃戎那边来人,朝沈挚看去,后者微微向他点头,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一排高鼻方脸的猃戎人当中坐了一个饼脸大鼻子,就跟万绿丛中一点红一样,特别吸引人眼球。
这个饼脸名唤楚吉, 地地道道的猃戎名, 但他的血统是纯的中原人,他的父亲楚善兰曾经是梁人, 在梁朝官拜三品刑部尚书, 却叛出梁朝投带着全家向猃戎, 阔扎汗王拜他为阿德贝格, 相当于梁朝的太傅一职。
现在楚吉也出任了阿德贝格,为猃戎出力良多, 永泰十四年的那一次和谈他也在, 梁朝每年输岁币千万贯给猃戎就是他提出来的要求。
幽州将士与百姓都厌憎极了这父子俩,这一次和谈他又出现,明显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和谈一开始猃戎就狮子大开口, 指责梁朝在他们的土地上烧杀劫掠,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要求梁朝赔偿五千万贯钱,并且每年岁币增加到三千万贯,还要给铜铁等矿石三百石。
都不是狮子大开口了,而是大开血盆之口。
梁朝官员怒发冲冠。
擅自撕毁国书的是猃戎,兴兵来犯的是猃戎,烧杀抢掠在先的是猃戎,打了败仗主动求和的还是猃戎。
合着你们猃戎还觉得自己占理,自己吃了大亏不成
鸿胪少卿拍案而起,对猃戎就是一顿激情辱骂。
猃戎那方不甘示弱,一个吐屯也拍案而起,激情对骂。
双方陆续有官员下场对骂,声音一个比一个大,有些人骂急了骂着骂着就用上了乡音。
梁朝一个家乡是东南漳州的官员与猃戎骨力窟地区的吐屯声音尤其大,骂的那些话别说对方听不懂了,就连己方的也听不懂。
史安节、汪云飞稳坐不动,对面楚吉亦然,甚至举起手上的鎏金茶盏遥遥朝史安节致意。
汪云飞朝史安节瞟去一眼,史安节不动声色。
随后楚吉又举起茶盏朝沈挚示意了一下,在嘈杂的争吵声中高声说了句“沈将军,多年不见,老夫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沈挚持枪而立,整个人始终呈现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听到楚吉的话,回敬了一句“多年不见,你头发都全白了,我也差点儿没认出来。”
楚吉“”
他戴着个帽子也能看出头发全白不全白
年轻人真没有礼貌。
“初见沈将军,那时你跟在沈元帅身旁,少年英雄,意气风发。老夫曾与汗王说,这天下英豪,只苏檀汗王和沈将军你二人。”楚吉长叹一声“沈将军本该如天边朗月,却被踩入泥沼蹉跎数年,生生将最好的年华蹉跎了,可惜,可惜。”
此人的挑拨之意毫不掩饰,就差没明说“你梁国皇帝不值得你效忠,改投我猃戎汗王吧”了。
“本将军也曾说过,这天下奸猾者,你楚吉排第二,没有人排第一。”沈挚道“今日再见,本将军年轻之时就如此有远见,本将军自己都佩服自己。”
“你敢辱骂阿德贝格”楚吉身旁护卫噌一声抽出弯刀,直指沈挚。
广边军呼一声,齐刷刷持枪蓄势,枪尖全部对准楚吉。
跟着一道来的龙卫、神卫军愣了片刻,才想起跟上广边军的步调。
梁朝这边亮出兵器,猃戎那头肯定不会示弱,也纷纷抽出弯刀对峙。
激情争吵的双方官员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消了音,但彼此的眼神表情都还没有脱离“好气,再大战三百回合”的状态。
现场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时,汪云飞缓缓起身,冲楚吉微笑了一下。
楚吉一看史安节纹丝不动,起身的是个不认识的后生,花白的眉毛动了一下,静看梁国要做什么。
“獯猃强暴,擅自撕毁国书,侵犯我国,杀我百姓,幽、营、云三州村寨、城池深受尔等暴虐之苦,百姓死三千一百五十三人、重伤不治者一千六百五十二人、轻伤一万二千三百四十七人、被尔等劫走八百七十三人,毁屋三千”
汪云飞声音洪亮,吐词清晰,把猃戎恶行造成的损失一项一项报出来给在场所有人听,那一串一串数字让人惊心。
猃戎人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不得而知,梁朝这边人人都是满心愤慨、目怒凶光,瞪着对面的猃戎人肯不得生啖其肉。
战争的发生只有几个月,但破坏力是巨大而长久的。
汪云飞报出的数字里没有兵力的损失,仅仅是对平民的伤害就让人触目惊心了。
平民被杀被掠夺,村寨变成一片废墟焦土,庄稼被蹋毁、粮食被抢走,饥饿遍野、满目疮痍,多少人流离失所、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就此,我大梁要求猃戎赔偿损失钱一万万贯、马一万匹、牛一万头、羊五万只、铁矿一千石。每年,我国将不会输岁币与贵国,贵国每年上贡我国钱一千万贯、马五千匹、铁矿一百石。”
汪云飞的话让猃戎人炸开了锅,急躁的已经忍不住要动手了,叫骂声嘈嘈杂杂。
梁朝人也被汪云飞的狮子大开血盆口给惊呆了这位可是真敢说啊
猃戎那方来和谈的大部分都会梁朝雅言,但会听会说不代表就流利,尤其是气急攻心之时用他国语言骂起来总不顺口,呜哩哇啦骂一通骂到后来都不自觉变成了母语。
梁朝人被骂当然不爽,必须要骂回去,于是和谈会场上又重复了之前的步骤。
楚吉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没有半点儿波动,看了一眼汪云飞后,对史安节说“这是你们梁国的要求,还是你旁边那后生的要求。”
史安节端起茶盏含笑喝茶不回答,汪云飞说“是我大梁千千万逝去英魂的要求。楚太傅,撕毁国书、背信弃义的是猃戎,不是大梁。主动兴兵却打输了的是猃戎,不是大梁。”
楚吉老脸瞬间阴沉了几分。
“楚”是他父亲、他祖上的姓氏,是汉家姓氏;“阿德贝格”在猃戎是对教导王子师长的尊称、也是官职,相当于梁朝的太傅。
楚吉早就摒弃了他的祖先,摒弃了他汉家的血统,只当自己是个完完全全的猃戎人。可汪云飞偏就要称他“楚太傅”,偏就要提醒他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是叛徒。
汪云飞对楚吉笑得一派朗朗如日,十分惬意。
谈判不就这样,对方不爱听什么,我方就说什么,谁先生气谁就输。
“后生可畏。”楚吉阴恻恻道。
“楚太傅过奖,比起楚太傅,我还差得远。”汪云飞真诚抱拳。
第一天的和谈双方亮牌,接下来才是博弈的开始,明面上和明面下的。
出乎猃戎的预料,梁朝在这一次和谈中态度出奇的强硬,几乎是半分不让。
威胁他们谈不拢就继续打,沈挚长枪一亮,道“你要战,我便战。”
广边军一齐亮枪,这次步军司禁军同步跟上,气势雄浑。
指责他们劫掠草原,他们就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打苦情牌卖惨
不好意思,猃戎强硬惯了,从不卖惨。
谈判僵持不下,消息传回京城,朝中不少人对汪云飞的狮子大开血盆口颇有微词,对和谈的态度也摇摆不定。
萧珉这次倒出乎了众人的预料,对和谈态度极其强硬,并口谕要分毫不让、寸土必争。
梁朝重文轻武的政策导致在面对猃戎积弱已久,花一大笔钱保几年太平日子起初是不得已而为之,到后来就变成了习惯。但贪婪者的胃口是永远填不满的,从神宗朝开始,猃戎越来越得寸进尺,到苏檀登上汗王之位后,隐隐有南下中原之势。
对敌人,妥协永远不是长久之计,要反击,要狠狠打回去,打得敌人疼了怕了,敌人才不敢来犯了。
“既然谈都谈了,肯定要争取最大的利益,否则死那么多将士也要血战到底,却在胜利后又妥协,那血战的意义在哪里。”萧珉对隐晦询问他的吴慎如此说。
“圣上英明。”吴慎深深拜下。
萧珉收下这句恭维,再与吴慎讨论今年的秋税,就叫人送出宫。
“现在什么时辰了”萧珉问内侍。
“回圣上,已近晡食。”内侍问“请问圣上,晚膳摆在何处”
萧珉站起身活动活动脖子,边往外走,想了想说“摆驾兰林殿。”
兰林殿里住着的是今年新进的宫妃,高氏,品级正四品美人,这段时间是萧珉最宠爱的妃子,也是几年新进宫的妃子中少有的高份位。
内侍宫人们得令,立刻吩咐安排下去。
萧珉到了兰林殿,远远就瞧见殿门前侍立等候的温柔美人,脸上露出一抹舒心的笑来。
突然
变故就是在这时陡生
只见萧珉走近了,高美人盈盈拜下,她身后忽然冲出一人,手上闪过一抹雪亮光色,竟是一把匕首,那人持匕首就朝萧珉捅去。
“有刺客护驾”伍熊高声呼喊,猛地扑到萧珉身前,以身挡住刺客的匕首,近卫们反应及时,一拥而上制服了刺客。
萧珉毫发无伤,伍熊却中了一刀倒在地上。
“快去叫太医”萧珉朝左右大吼,让人抬着伍熊没进兰林殿,就近择宫殿安置受伤的伍熊。
高美人已经吓的瘫软在地,萧珉斜睨了她一眼,冷声下令“给朕搜,宫禁森严,竟然能让刺客混入其中,定然还有同党”
“是”近卫们应道,四散开来,传令禁军,阖宫搜查。
宫中这么大动静,王妡岂会不知,她得了消息就往兰林殿去了。
兰林殿是最先搜查的,没问题后又被清了场,萧珉坐在正殿主位上,高美人下面垂泪喊冤。
王妡走进来,萧珉一双利眼就朝看去,一字一顿说“朕、遇、刺、了。”
“我已知。”王妡毫无起伏的声调就仿佛萧珉在奏疏上批的“已阅”一样,毫无感情。
“不知是何人胆大包天,竟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萧珉看着王妡说话,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儿。
王妡问“不是抓到刺客了,审出来什么没有”
萧珉很不爽“听闻朕遇刺,皇后就这么平静么。”
这摆明了是没事找茬儿,王妡撩起眼皮瞅了萧珉一眼,毫无感情地关心“圣上竟然遇刺了,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还好圣上无恙。”
说完,一脸“听够了没,没够我再继续”的表情。
萧珉“”
王妡坐下,叫人把高美人带下去,别在这儿哭,随后对萧珉说“如今正值和谈关键时期,圣上在此时遇刺,我都不需要多想。”
“你认为是猃戎派来的人”萧珉思忖着说“可宫禁森严,猃戎的细作还能摸到宫里来”
“你以为这天启宫有多森严,今年可是添了不少新人。”王妡道“在这个时候来刺杀你,除了能是为了和谈一事,还能是为了什么。”
萧珉怒道“猃戎欺人太甚。”
王妡看着他,没有错过他那一丝试探之意。
“圣上决定怎么做”王妡问。
萧珉沉吟。
王妡提议“不如以牙还牙,怎么样”
萧珉略惊“让人去刺杀猃戎汗王”
王妡微微一笑。
已经去刺杀了,过几日消息就应该能传到启安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