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妡原本没打算这时候动盐务,抓蒋鲲时爆出他在盐务上的问题,主要是为了把这潭深水搅浑。
盐铁牵涉之广,哪怕是身在局中的人也是难以想象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外如是。
在内党争激烈政局腐朽,在外邻国虎视眈眈,这个时候动国本根基是最不明智的。
这时不会懂,却不可能不去查。
早在几年前王妡就散出去不少人手去调查大梁境内每一个盐井的情况,包括临猗王氏的盐井也查。
凌坤殿的灯火经常燃到下半夜才熄,王妡处理各地送来的情报,反复斟酌每一步棋的落子,反复推演会出现的突发状况。
她计划谨慎,行事大胆。
她有别人所没有的奇遇,更有前所未见的野心,因此别人可能走一步看五步,她走一步已经看到五年后了。
萧珉突然要在盐务上大展拳脚,王妡虽然有些意外,倒也不会措手不及。
“那就差遣阮权为钦差,前往信州调查天价盐。”王妡顿了一下,很刻意地问了萧珉一句“官家意下如何还是你有更好的人选”
萧珉沉默不言,他心底是不同意的。阮权是枢密副使,在枢密使空缺时,他主理枢密院军政大事,轻易不能离京,否则朝廷军务恐会乱。
阮权自然也不想去信州,不说与赵桀的关系是否真要大义灭亲,信州水深他还不清楚,届时动谁都恐会伤到自己。
再者,姚巨川要回京了,他有听到一个说法,皇后要让姚巨川进枢密院。无论真假,他此时离京,皇后肯定会对枢密院动手,待他回京定然被动了。
“皇后娘娘,巡守断案该是御史台、大理寺、甚至提刑官的事,阮枢副恐怕并非最佳人选。”吴慎出言道“臣以为,杨中丞更为合适。”
吴慎点名御史中丞杨文仲,这位算得上是后党的中坚力量了。
御史台里并非全是皇后爪牙,甚至皇党和清流更多,皇后是绝不可能把杨文仲派出京,还是蹚盐务这潭浑水。折了杨文仲,皇后损失可就太大了。
吴慎对其中关窍摸得清清楚楚,明了皇后定然并非真要把阮权派出去,试探罢了。也笃定皇后不会答应派出阮权。
真要查信州,其实对皇帝和皇后都有不好,然而话都说到这份上,不查是不可能了。
谁去查、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这里面可操作的地方就多了。
吴慎很快在心中就有了派去信州的人选,只是他面对的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皇后,几次对阵下来,他愈发谨慎,不肯轻易揭底牌。
他甚至有一种“终有一日自己会成为蒋鲲第二”的忧虑,惶惶不安。
“非也。”审刑院知院独孤容秀出列,道“臣倒是以为,大理寺断刑少卿来镜实为最佳人选。”
这位来镜与岑湜同为大理寺少卿,前者掌决断诸路狱案,后者掌推治刑狱,被唤作大理寺治狱少卿。
来镜算关系的话,是吴慎拐了十七八个弯外甥。
“臣以为独孤知院的人选不妥”
陆续有人出列提名前往信州查案的钦差人选,皇党和后党都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信州钦差的活儿扔给对方,半朝人都被点名了。
往日常朝哪怕再大的事要议,差不多巳时正也就散了,之后再由宰执与皇帝商议。
然今日已经临近午时了,紫微殿上还在为谁去信州争论不休,早朝眼看就要拖延成午朝。大部分人都忘了,他们今日原本议的不是信州盐务,而是一条人命。
萧烨在殿前,越站越往左边退,都快退到与左边柱后奋笔疾书的起居舍人平齐了。
他从一早被堵门诬蔑的愤怒,渐渐变成了心凉。
这满殿里,当朝最尊贵、最显赫、最聪明、最高洁的都汇聚于此,却没有人再关心那个枉死的女子,哪怕多说一句。
诚然,盐务乃国本之大事,除非战乱,其他事情都该为它让路。可那个枉死的可怜女子被利用完了就完了吗
萧烨的目光在殿上众人脸上一一看过,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自己及身后势力的利益针锋相对,他们据理力争,无非是为了自己及背后势力的利益不受损害并损害对手,他们恐怕并不关心信州百姓如何为盐所苦。
就像他们并不关心一个枉死的可怜女子的公道。
这就是政客的丑陋的嘴脸。
萧烨又朝萧珉看去,在萧珉的身上,他看到了他皇兄的影子。
不,萧珉就像他皇兄的一个延续,多疑、自私、刚愎自用、不择手段。
看到了萧珉,萧烨无法回避地将视线落在了旁边王妡的身上。
这个蛊惑了他妻子,掌控了半个朝廷,权欲熏天的皇、后。
她是这殿上唯一为那个枉死的可怜女子主持了一点点公道的人,虽然她的本意是排除异己。
萧烨心想,吴桐这么信任皇后,是否因为身为女子物伤其类
王妡像是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转过头,对上了萧烨的双眼。
萧烨
王妡微微一笑。
萧烨
寒毛直竖,寒毛直竖。
皇后笑了,肯定没好事。
萧烨蹭蹭几步走到了吴桐身边,他环顾大殿,突然发现只有自己妻子身边才有安全感。
但他顾头不顾尾,吴桐就站在王妡身侧,中间只隔了个老虎,他还特意从吴慎等人身后绕了过来,可这么一来,他岂不是离皇后更近了。
“请中严”
礼官高唱一声,乱糟糟堪比廛市的朝堂顿时一静。
王妡说道“既然你们都说盐乃国之本,不可轻忽。你们说信州官官相护、官商勾结,仿若龙潭虎穴。派去的人就不能随意,至少品阶不能低,且要有威慑力。”
“殿下说得是。”以杨文仲为首的几个人大力赞同,惹得阮权等人横眉。
“那么”王妡说,殿上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最前方,不少人心上忐忑不已,她说“去信州的钦差,楚王最为合适。”
众臣
萧烨
吴桐咦嘻嘻
王妡对萧烨笑“九叔觉得呢”
萧烨“”
我不是你九叔,我只是一个倒霉鬼
王妡“九叔怎么不说话”
萧烨“”
九叔不想说话,九叔只想静静。
王妡“九叔不会是觉得自己不行吧”
萧
吴桐小声嘀咕“男人怎么能不行。就算不行,也不能承认自己不行。”
萧烨
他怎么不行,他行
“臣定不辱使命,清查恶吏奸商,还信州百姓一片朗朗青天。”萧烨铿锵有力地说,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虽然但是,他隐隐觉得吴桐口中的“不行”跟皇后说的“不行”,是两种“不行”。
“好这才是我辈为臣者楷模。”吴桐给萧烨点赞“坚定信仰、担当作为、关怀百姓、无私奉献。我辈都该向楚王学习,可比心怀叵测自私自利的人优秀太多。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被内涵满朝文武“”
萧烨其实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不该头脑发热就
现在,完全不、后、悔
他就是顶梁柱,不仅是家里的顶梁柱
他干什么都行,很行
不就是信州,刀山火海他都不怕
萧烨抬头挺胸,很是顶天立地的样子。
“圣上以为如何”王妡又问萧珉。
萧珉看不出情绪地说“九叔从未在朝中行走过,如何能担当此等大事。”
“怎么就没再朝中行走,这不都已行走了几日。”王妡道。
“是啊,行走了几日。”萧珉讽道“行走几日就死了官眷,再让九叔行走几日,怕是要尸山血海了。”
萧烨脸都黑了,要不是萧珉是皇帝,要不是在朝堂上,他就要骂人了。
“圣上说这话是认真的吗”王妡问道。
殿上众臣也很无语,官家这是怎么了
萧珉语塞,瞬间反应过来自己意气上头说了胡话,他朝萧烨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恼羞成怒,然理智尚存,不禁思忖着王妡将萧烨派去信州的目的。
他这个九叔,不是他故意有偏见,养尊处优三十多年,能受得了一路南去的颠簸风花雪月二十年,能办得了盐务国本的大事
王妡把萧珹弄去了括州,又想把九叔弄去信州,一个为民乱,一个为盐务,都是大事。
她究竟有什么阴谋
萧珉思忖的时间没多少,顶多几息功夫,王妡却更加耐心不好,看他不说话,就直接说“圣上既然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办吧。知制诰拟旨,楚王烨授刑部尚书职,加显文阁大学士,差遣江南东路提点刑狱公事,全权主办信州盐务一案,阻扰者以谋反论处。”
“大理寺少卿来镜,差遣江南东路同提点刑狱公事,协助宪将办理信州盐务案。”
“御史中丞杨文仲,差遣江南东路同提点刑狱公事,协助宪将办理信州盐务案。”
“盐铁使韩因,差遣江南东路常平使者,协助宪将办理信州盐务案。”
王妡一连点名八人,从三品的到八品的,皇党有之、后党有之、清流有之,都是去协助萧烨办案的,选的人互相制衡又是对盐铁知之甚深的,让旁人无从置喙。
最后,王妡说着看了旁边一眼,道“掌书女史吴桐,差遣江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公事,协助宪将办理信州盐务案。”
这道任命一说出来,满朝文武尽皆哗然,纷纷道不可。
楚王妃任个掌书女史也就罢了,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出任朝官、郡官的,何况还是一路转运司这么重要的位置。
“古时没有,今日便不可以有”王妡是朝臣大喊“不可”就会改变主意的人么,“古圣先贤还教尔等忠君爱国,尔等做了吗做到了吗”
王妡叫天武军把几个叫闹得凶的朝官拖出去,朝堂上的声音便小了不少。
“圣上以为如何”王妡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萧珉一声“不行”就在嘴边了,下意识看了右侧一眼,正好就对上吴桐殷殷望过来的目光,话一下没出得了口。
“圣上既然不反对,那就这么定下了。”王妡不再给说话机会,一锤定音“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