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上,对猃戎求娶公主一事,再度有朝臣上疏请修两国之好。
亦有人立刻出列高声反对。
为了和不和亲猃戎一事,紫微殿里已经吵了五六日,各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理由,为此毫不退让,争论不休。
主张和亲的,说这样才彰显大国风范,教化猃戎礼仪,让蛮夷感沐上国天恩。
反对和亲的,说从大梁立国起就与猃戎和亲十数次,可蛮夷终究是蛮夷,不通教化,何必牺牲无辜女子。
这几年,大梁与猃戎没有打过败仗,即使是惨胜也是胜,实不必再让猃戎予取予求。
可话又说回来,万一猃戎恼羞成怒,犯我朝边境呢
猃戎就算不恼羞成怒也会犯我朝边境吧,他们哪年没有来我边境打谷草
朝堂上争论不休,车轱辘话来回说,说到激情之时还能吵起来,热闹程度堪比市井廛市。
王妡听了几天吵架,既不表态,神色也没有半点儿不耐烦,由着朝臣们随便吵,都不阻止。
吵架这种事情,也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吵得时间长了,吵不出新花样来,也就不太想吵了。可皇后又不表态,朝臣们心里没底。
端看王皇后这几年对猃戎的态度之硬气,先不管能不能赢,说打就打。再加上去岁那一仗,楚王妃献上的火器方子让幽州军大显神威,把猃戎炸了个人仰马翻。如此神器在手,王皇后怎么看不像是会对猃戎服软的。
然而主张和亲之人也并非都为了一己之私。朝廷连年战争,又是天灾人祸,这两年粮食欠收,国库空虚得各监仓都可以跑马了,大梁委实经不起又一场战争了。
什么猃戎的战争赔款
猃戎自己都穷得挖土吃了,他们哪有钱粮来赔,而且他们一定要耍赖不赔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再打一场吗刚才说了,大梁经不起战争了。
“猃戎没钱粮赔我朝战损,倒是有大把的金银珠玉拿来赠与诸位我朝股肱。实在是让我大开眼界。”王妡在上头淡淡一句,犹如劈开混沌的斧头,紫微殿中霎时没了吵闹声。
“臣失仪。”众臣一齐跪下请罪。
王妡没叫起“一件事,吵了几天还吵不出一个章法来,诸卿办事就是此等效率是不是猃戎打到京畿来了,你们还要为出兵先争吵个几日”
这就是诛心之言了,朝臣们伏低请罪“臣罪该万死。”
殿上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王皇后一句“都起吧。”
众臣起身,一个个都握着笏板眼观鼻鼻观心。
“还有谁要说的”王妡道
“臣有话要禀。”中书舍人黎一凤出列,朝王妡一拜。
“说吧。”王妡道。
黎一凤直起身朗声道“臣以为猃戎和亲一事,有一两全其美之法,既修两国之好,且教化蛮族,彰显我大国风度。”
王妡来了兴趣,问“什么法子”
黎一凤说“猃戎汗王遣女入朝,可封贵妃,两国和亲,修世代之好。猃戎王子亦可入国子监学习我煌煌大梁的文化礼仪,学成后归猃戎再教于自己的子民,岂不是教化了蛮族礼仪。”
他话音还未落,朝堂上就响起了嗡嗡的私语声。
“这这怎么能行”有性子急的没忍住出来冒头。
黎一凤道“怎么就不能行我们降公主与猃戎,难道就不能猃戎送公主来我朝”
那人嘴唇动了动,没能反驳皇帝如今什么样,你心里没数让猃戎嫁公主来守活寡,猃戎能愿意
黎一凤又道“猃戎汗王已年近不惑,我朝花一样鲜妍的公主下降过去,未免也太委屈了。我听闻猃戎汗王有一女,碧玉年华,封为我朝贵妃,岂不是一桩流传千古的佳话。”
众臣“”这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殿下,臣认为,黎舍人所言极是。”闵廷章出列道“既是猃戎诚心修两国世代之好,将公主嫁入我朝,想必猃戎汗王是极愿意的。”
王妡颔首“宫中许久未进新人,倒是可借此机会热闹一番。”
宫中许久不进新人是因为什么,您心里难道没点数
众臣拜“殿下英明。”
“诸卿以为,此事交由谁去办最为合适”王妡问。
众臣有的左右看,有的低头,没有人贸然说话。
与邻国交涉当然是鸿胪寺之职,可王皇后特意问一句,也就是想要另外派人去。
可这事怎么看都像一个大坑,鸿胪寺是职责所在无可奈何,其他人就
嗯,可以坑对家。
“姚巨川。”不等朝臣们盘算好要坑谁,王妡已经点名。
一直低着头的姚巨川闻言一抖,好一会儿才迈步出列“臣在。”
王妡道“叫你负责追讨猃戎欠的一千万贯赔款,追了多少回来”
姚巨川咚一声就跪在了紫微殿坚硬的地砖上,那声音听着就痛。
“臣臣有负皇后重托,猃戎百般抵赖,只只追了一、一万贯和二、二十匹马臣办事不力,请皇后责罚。”姚巨川说着匍匐在了地上。
鸿胪寺卿茹浩光连忙出列跪下,跟皇后请罪。
“一千万,一万。”王妡冷道“二位卿家就是如此办事的”
“请皇后降罪。”二人一齐请罪。
很快就有人出来为他们开脱,猃戎无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曾经还有过打输了还倒打一耙要他们大梁赔钱的,这追讨不来赔款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那依诸卿的意思是,这赔款追不来就算了”王妡尾音上扬,明显释出了不悦的信号。
闹哄哄的紫微殿倏然一静。
这时,审官西院知事柴蕤出列,道“禀皇后,姚枢密与茹鸿胪追讨猃戎赔款一事办得的确非常差,然猃戎狡猾、无赖且无耻亦是不争的事实,臣以为,该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此次与猃戎和亲一事便交由他们去办,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王妡道“便按柴卿说的办吧。”
柴蕤行了礼,姚巨川与茹浩光也匍匐着行礼,道“谢皇后开恩。”
跟无耻的猃戎打交道,姚、茹二人不知道究竟是要钱容易些还是要人家的公主容易些,就很愁,还在殿上就开始皱眉。
殿中再无人说话,王妡起身“若无他事,便散了吧。”
“恭送皇后。”群臣行礼后,等仪仗再看不见,陆陆续续离开紫微殿。
廊下,太常礼院罗仁找到吴慎,阮权等人见状也围了过来。
“吴公,前些日子看,皇后明显是不想与猃戎和亲的,怎么今儿个又改了主意,叫猃戎送公主进京”罗仁低声问。
阮权道“官家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大家心知肚明,这猃戎能乐意自家的公主来咱们大梁守活寡我看是皇后故意挑衅猃戎呢。”
曹大年摇头“去岁猃戎南侵惨败,今年边塞毫无动静,在下以为,只要皇后手中仍握有火器,猃戎就会极大的忌讳,不敢轻举妄动。皇后委实没必要如此挑衅。在下以为,皇后非是那等沉不住气之人。”
说到火器,在座的皆一默。
去年大胜后,王皇后特意在京郊武场阅兵,满朝文武随驾,火器的威力让他们整个都惊呆了,半月没睡好。
皇后究竟什么时候在何处叫人造的这些火器,她手上有多少这样的火器,还有没有没让他们见过的。
献上火器的楚王妃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
王妡那一番武力威慑,不仅仅是吓住了各番邦在京的使臣,也吓住了蠢蠢欲动的朝臣。
如今是连猃戎都不敢来打谷草,不管暗地里是何盘算,至少明面上在讨好求和。
从神宗朝始就在大梁耀武扬威的猃戎,竟然服软了,伏小做低的样子也只有国史记载的睿宗文宗朝才有。
而这,竟被一女子实现了。
半朝人心中百味杂陈。
吴慎就是其中之一,他曾在鸿胪寺当差,猃獠趾高气昂的样子见过太多了,前几日猃戎使臣哈里辉来他府中拜访,点头哈腰的模样可是生平头一遭。
猃戎国内如今苏檀汗王一派和特勒维泽尔一派都快打出狗脑子了,消耗的是猃戎自己的元气,大梁是乐见其成的。
这次猃戎遣使来求娶公主,吴慎估摸着,苏檀汗王是想与大梁结盟解决掉最小的弟弟,那之后嘛
因此,吴慎罕见地站在了王皇后那边,对和亲一事极不赞同。
可王皇后突然变卦,叫猃戎送公主进来,吴慎谋算再深也搞不明白王皇后这是要干什么。
她分明知道,和亲对大梁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吴慎还听闻王皇后还拿和亲吓唬威胁过常山长公主。吴慎不了解王皇后,但就这些年看,她是个心思深的,喜怒难辨,任何在意的、要做的都轻易不会出口。她既然拿和亲威胁,想必是就没打算与猃戎和亲。
还是说,她只是单纯没事找事妇人家总是有些让人难以理喻的行为
吴慎抬手,压下正在议论的其他人,沉声道“诸位,先且瞧着,看皇后究竟是要做什么。还有,那件事,各位要准备好了。”
罗仁瞬间就懂了,点头“吴公且安心,我已准备好了,就等您一句话。”
吴慎闭了闭眼,叫众人散开,正好光禄寺呈膳来了,罗仁、阮权等人顺势四散开。
吴慎再睁开眼,正好对上斜对面左槐的目光。
左槐也不回避,笑道“吴公要准备何事”
吴慎道“端横倒是耳朵灵。”
左槐道“在下也是关心吴公罢了。”
吴慎没接他的话,用起已经有些凉了的廊下食。左槐便也不说了。
再过去一些的位置,王准从未到尾沉默,仿佛没有看见左槐与吴慎的眼神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