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遁形四十四
桔子粟文
终于在嘀嘀咕咕的可疑行径中让身后的民警发现了端倪。
不幸中的万幸, 孟彧及时说出了得体的借口,赶在事情暴露之前, 带着时温钻出警戒线,然后离开现场。
车子在夜里扬长而去。
车上,为了不影响视线,顶上的灯灭了,只在时温手里放一个小小的云朵灯。
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
“是不是没想到”
从邻座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不是为了缓和气氛,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像捣蛋的小计谋得逞的顽劣小孩。
“自己有一天也会要躲警察。”
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至于有没有想到会要躲警察
有吧,当然是有的, 一直都有。
每个案子里,都会把自己代入犯罪者的身份设身处地地去想如果是我做了这一切, 我要怎么逃掉
无数次的练习, 随着时间和阅历的加深, 对方法越来越熟悉。
往下挖掘, 发现竟然是抱着也许有一天真的能用上的打算。
被自己忽然挖掘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恢复平静。
是被外力,来自于已经不存在了的某人的外力压制才被迫放弃某些决定,而不是自己本身。
有些想法, 早就从那天晚上开始,从那天晚上的空气中,随着呼吸钻入身体,与骨肉血管相融,越缠越深。
不会放弃的。
思绪越散越宽, 以至于旁边的人叫了好几声才听见,回过神,迟缓地弥补上一句“什么事”
目光所及,路口的指示灯换成了鲜艳的红色,车辆不得已依次停下,眼睁睁地,看着结成群的行人仓促通过。
司机倒是得以抽出空闲来。
“没事吧”孟彧偏过头,认真地看着时温。
恪尽职守换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和停职审查,为着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大如时温也不一定能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是不是太累了”
沉默。
等了一会儿,想到了可以再次讯问的话题,要开口时,却让对方的声音拦截了。
“可以走了。”
停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绿灯了。于是马上发动车子,通过路口重新上路。
心里却还是在想,果然有些难以接受么
最后到了朋友开的甜品店里。
孟彧和时温第一次遇见的地方,确切说,是时温记忆中两人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老刘他们接到通知去烂尾楼了,一会儿过来和我们会和。”仍然是自己动手拉开了椅子。
因为是朋友的店,所以不用刻意点东西也能坐最合适讲话的空位。时温不喜甜食,独独一个爱吃甜的孟彧,也碍着不好让女性同伴看着自己一个人吃而无事可做的绅士考虑放弃了点单,最后只上来两杯不同甜度的奶茶。
“能根据看见的骨头确定大致对象吗”
时温摇了摇头“上学的时候没有学太多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我只能根据这些年的经验推断,这是未成年人的骨头,至于性别和年龄,得法医验过才知道。”
孟彧在这方面也没有太多的专业知识储备,只能模棱两可地描述“我之前在国外学习的时候,去朋友的实验室看过,我们这次发现的骨头感觉形状有点奇怪。”
“有没有可能不是正常死亡的”他问。
没有表现出对于他还有这方面见识的惊讶,时温淡定地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
她说,“发现是两块腿骨,应该不属于同一个人,但都有人为弯折变形的痕迹。”
孟彧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也就是不排除别的部位还有其余的伤”
时温没有马上表示肯定,这是她的风格,有百分百的把握再下肯定结论。
“也有可能是两位未成年人机缘巧合下一起受了伤,比如车祸,或者从高低滚落,还有撞击之类的。”
话说到了这里,却没有要马上收音的意思,她停顿了几秒,面部肌肉有了轻微的紧绷。
“我在北州长大、读书、工作,并没有听说过,这一片曾经有过坟山或者乱坟地。”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
“一般做地产企业的,都非常信风水。”孟彧说。
言下之意,时温的见闻与记忆没有疏漏。白中旭承包这片地建酒店的目的是为自己盈利,而不是转卖。所以,他不可能高价去竞争坟场这种地皮。又不是搞慈善建学校。
“一栋民营建筑,为什么底下会埋有未成年人的骨头,而且我们只有机会挖上头那一点,不知道下面更深的地方还有其他没挖到的地方,是不是还藏了别的骨头。”
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亡者。
时温“尸体已经白骨化,我们没有测算土壤的湿度所以无法得出准确数据,不过据我推测,这些尸体至少是三年前就埋在这儿了。”
或者更早,早在烂尾楼刚刚修建的时候。
但是,究竟是烂尾楼运气不好选址选在了他人的埋骨地,还是由于这片埋骨地的存在才有了烂尾楼的诞生。
谁成就了谁,尚未可知。
“我们来理一理时间。”时温移开略有些碍事的奶茶,将手机摆在两人中间的桌面上。
电子光从防窥膜里透出来,削减了亮度,淡淡地映着瞳孔,以及,装在瞳孔里的,对方的影子。
在很久以后,她偶然回想到这一幕,这个冬天的夜晚,在口里柔软的奶茶香和甜品店里轻和的背景乐都已经模糊不清的时候,恍然惊觉,原来在这个时候,也许是更早,她心里那片坚硬的城防就已经无声消去,明晃晃摊在面前的,是专属于同伴的领地。
他在那里,所以她会不自觉地和他一起分析所有难觅头绪的难题。
但眼下,她的眼里只有屏幕上逐行输入的宋体黑字
2008年,白中旭得到批准后首次开始修建这栋大楼。
工地频繁出现小事故,工人死亡
2009年,施工暂停。
2009年,承包商白中旭携家逃亡路上突发车祸,身亡,大楼修建由此不了了之。
白薇、叶麦、陶枝相识
2011年,谢恩行于童天福利院领养白薇,并为其更名为谢傲雪。
福利院分别的三姐妹重逢
2018年,网友“257347”首次在网上发表关于烂尾楼闹鬼的帖子,随后删除。
2019年,烂尾楼原帖搬运帖在网上出现
2020年,烂尾楼附近居民首次听见了疑似楼内传来的歌声。
歌曲至今未发表
2020年,谢恩行买下烂尾楼
2021年,叶麦在直播时发现谢傲雪的尸体悬挂于烂尾楼
2021年,谢一明坠楼身亡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抬头问孟彧。
后者摇了摇头,她才又点了下屏幕,收起键盘。
她撤回手的间隙,对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吟开口道“单讨论秘密的话,叶麦和陶枝并没有进入内核,她们只是出于友谊的角度参与计划。”
意思是,可以排除了。
时温看了他一眼,光线里,对面的目光迎上来,坦坦荡荡的,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
她沉默着低下眼去,手指贴着屏幕操作了几下,独立的字便被捆绑成组,变成了醒目的黑体。
醒目的三个名字谢恩行、谢一明、谢傲雪白薇。
没有再将叶麦划入范围,也没有陶枝。
他的声音仍然在响,语气丝毫没有因为屏幕上的微小变动而有所改变“在跟叶麦的接触中。我可以确定,她知道257347所发表的那个帖子。”
像是真的大公无私,“但她并不了解它的作用,在她看来,这个帖子就和那些歌声一样,是烂尾楼闹鬼的一部分,这也是她同意谢一明的提议将谢傲雪放在这栋楼里的一部分原因。谢一明告诉她这栋楼闹鬼更能吸引网友的注意同时引起警方关注。另一个原因就算,这栋楼现在由谢恩行承包,有更强的指向性和舆论煽动作用。”
都是为了谢一明构思的计谋。
也都是谢一明透露的。
一个死去的无法开口的人。
那就看一看从谢一明那儿听说的,烂尾楼闹鬼传闻的构成。
“发帖者257347这个网名,应该就是白家人都该死的意思,烂尾楼受害者家属在事情过去近十年后以这样偏激的心情在网上写下这篇帖子。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忽然抛来的问题。
面前的手机屏幕霎时熄了光,就在眼前,有什么东西暗了下去。
对面清晰的鲜活的轮廓一点点模糊,从中一点,裂开一个半大的口子,黑暗慢慢渗出来,越来越宽,最后张开血盆大口,入鼻却是生了锈的桂花香。
什么样的原因什么样的心情
无论过去多少个十年,也无法熄灭的火,只要有一点风声,便能腾空而起,将一切烧得精光。
“因为恨。”
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站在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思维考虑或许有不同的结论,就是这样简单的想法,却没想到,回应自己的是除了沉寂,就只有能与暖气相抗衡的冰冷神情。
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但一定哪里出了错。
想要补救的时候,就听见了对方的声音,毫无感情却十分清晰的三个字。
因为恨。
又在自我代入了吗,还是
“也许是突然从某个地方得知了自己父亲死亡的真相。”时温说,又恢复了正常。
“但是,”孟彧说,“要说将这份仇恨藏在数字代码里不表露出来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还可以理解,为什么不久后帖子又删掉了,而且毫无动作,一直到大半年后才慢慢由动静,多少有点奇怪。”
“也不奇怪。”时温有不同的看法,“两种可能。”
伸出一根手指的同时,也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他很小心。刚刚得知真相时很愤怒,想要马上报仇,但是真的想要动手时,习惯驱使他冷静下来仔细谋划,于是先写帖子,等确定有人看见又不那么多人看见的时候删除,在这段时间里消除干净自己的痕迹,然后再慢慢行动,一步步来,每一步都确保自己不在明面上。”
也确实,后来的每一步都是由别人来完成。
“所以另外的可能就是,他其实是一只忍者神龟”突然开起了玩笑。
时温抬眸盯他,他浑然没发现似的,自顾自地说,“一直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力量不够,所以静心潜伏着等待机会,突然发帖只是偶然间因为某个突然得知的消息受到了刺激,索性将这个也变成计划的一部分倒是有勾践卧薪尝胆的耐力。”
却还不如他的结局。
但这不重要了,这些主观性的前因后果都随着行为人从楼顶一跃而下的动作,一起结束了。
能探究的,只有可能得到结果的事情。
譬如那首莫名其妙的歌。
“也要归咎给谢一明吗”听上去不太满意的口吻。
孟彧煞有其事地抿着唇点了点头“谢傲雪还没发表的歌,如果是谢一明就不奇怪的,他们关系这么亲密,说不定她的曲子他还提了建议呢。”
也确实无可反驳。
这三个人,全都和烂尾楼有关系。
谢一明是坠楼工头的遗孤。死者谢傲雪是烂尾楼前承包商名义上的女儿以及现承包商血缘上的女儿。谢恩行是现烂尾楼承包商以及前承包商的,情敌
那烂尾楼底下埋着的骨头呢,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谢一明倘若是发帖者,显然在2018年就知道烂尾楼底下有骨头,也就是说他知道烂尾楼里埋着什么秘密,他究竟是为着这个秘密在十多年以后杀死了谢傲雪,还是在突然得知谢傲雪的身份后为自己可能枉死的父亲报仇
或者更深层次的,谢一明的生父,也就是那个坠楼工头,根本就是因为烂尾楼底下埋藏的秘密丢了性命的
“我记得在说这件事的时候,你提了一个疑点。”
视线从屏幕上抬起来,落到对面,冷白色的电子荧光投映进女人的瞳孔里,反射出来的,是更冷清的目光。
孟彧没有移开眼,“工头身为某个级别的管理者,在发现工地上的异常情况时,没有向上级大老板汇报,而是选择跟底下的民工师傅讲,这很奇怪。”
是在和钟铭恩谈话后察觉到的疑点,时温说“是,当时我推测他是不得已为之,也许不能跟老板白中旭讲。”
但是为什么不能讲有什么不能讲
“除非”孟彧说,“这个异常情况本身就是白中旭造成的。”
是白中旭的秘密。
是在发现了大老板秘密的极度不安里,选择向自己的友人倾吐心声。
那当时的状态一定没有钟铭恩讲的那么轻松。
也许是那天晚上自身的恐惧紧张,加上时间的冲刷,导致少年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也许
“但是有一个问题,谢傲雪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有什么理由是非得让她付出生命作为代价的。
“就算谢一明单纯是为了给自己父亲报仇,忽然得知谢傲雪其实是白中旭的女儿,因此出于白家人都该死的行事原则杀掉了谢傲雪,父债女偿。可谢恩行呢”
这个死者的亲生父亲,光是说起女儿的名字就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愧疚,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在听见养子说女儿自杀后就相信了,不仅没有追究还费尽力气帮忙隐瞒。
手臂顺着桌面垂下来,人也顺势往后,背靠进沙发里。
“中间还漏了一环。”孟彧说。
人都没了,总不能是出于对“自杀死掉的听上去没有被人杀掉的好听”的名声的担忧。
即便是名声
“别忘了,就算是谢恩行,在陈述过程中他也没有隐瞒,谢傲雪和那些人进行情色交易的事情。”时温说。
难道还有比这更难听的
孟彧忽然想起“谢一明却说谢傲雪是皮条客。”
“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时温说,“他当时告诉我这一点的时候,让我承诺不告诉谢恩行这件事,他的说法是,人已经没了,不想父亲再为此伤心。”
真的是不想父亲伤心吗
还是怕由于自己背叛了规则而导致同盟破裂
奶茶的温度渐渐褪去,隔着陶瓷杯壁几乎感受不到,液体顺着吸管触碰到嘴唇时才能感受到些许的热度。
一点点的热,融进身体后却是更彻底的凉。
“依你所见,谢一明对于谢傲雪的感情是怎么样的”
一个听上去无关头尾的题外话。
时温仔细地回忆着,秀气的眉线蹙起轻微弧度。
“我不能很确定我的判断准不准确。”她说,“从我的角度来看,他对于谢傲雪是有感情的。”
孟彧“什么样的感情”
时温顿了下,语气有些抱歉“我不是很清楚,亲情和爱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同体现。”
准确说,是对爱情不甚清楚,所以失去了区别的标准。
孟彧了然地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看上去是满意了。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对答案的满意还是其余别的地方。
满意之余也许还有些许可惜,可惜自己没有亲眼见到谢一明。
当然是要可惜的,错过了一次,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后者说起谢傲雪时,又爱又恨的纠结与痛苦。
似乎是各有各的思考,沉默从桌子中心蔓延开,缓缓地,延申向两边,然后在时温这一头截止。
“谢恩行还活着。”她忽然说。
孟彧“但他不愿开口,没有足够信息,只靠是与否的问题也得不出精确答案。”
更不能成为起诉的证据。
“如果告诉他更多秘密呢”
视线里快速升起来的,是亮着的手机屏幕,以及,最新的消息。
烂尾楼里有了近一步的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 从早上六点到中午快十二点才有这些成果,我怕不是个废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