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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无处遁形05
    无处遁形63

    桔子粟文

    卢副局长今天来得很早,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就出现在了市局办公楼内。有来得早的或者值班加班压根没回家的警员, 见了他很是惊讶,但见卢副局长一如既往打扮得妥妥帖帖,提着公文包闲庭信步的样子,不像出了什么事,就没放在心上。

    只是想,原来即便坐到了副局长的位置,也有许多无法解决的烦恼,睡不了一个安稳好觉。

    然后慨叹一声人生多苦难,满心惆怅, 都忘了想,副局长不去自己的办公室, 反倒往后面的办公楼去,是要干什么

    卢副局长最终停在了b栋二楼尽头, 刑侦副支队长办公室的门前。

    无论年轻时做过什么, 私下里手段又如何, 他与局长不同, 至少样貌上是个十足的斯文人。哪怕怀着恨不得把人扒皮抽筋扔卤煮锅里炖个稀巴烂的心情,也仍旧会带上三分微笑,不急不慢地,轻轻扣响那扇紧闭的门。

    时温昨天加班到半夜, 索性没回家,直接睡在了局里。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才刚刚开始做梦,并不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好梦,被吵醒也没什么遗憾,或许还得感谢敲门人的救命之恩。

    她在单人折叠床上安静地坐了一小会儿, 醒过神来,才起身拉开帘子,一边绑头发一边走过去开门。

    熟能生巧,打开门的时候,披散的黑发已经成了头顶一个发髻。

    “副局长。”

    “又在局里加班没回家啊”

    心里揣着天大的事情,脸上也风轻云淡的,见面先问候,这就是卢副局长。

    “嗯。”

    同样的,有事说事,不拐弯抹角不奉承不抱怨,这就是时温。

    明知道对方是顶头上司,也清楚他不过是明知故问,但她只是平淡地应一声,然后主动让出空间“副局长,您先坐,我去洗漱一下。”

    五分钟后,她重新回到了办公室。卢副局长正泰然自若地坐在沙发中间,腿搭着腿,手搁在腹部,目光四处巡视着,碰到她,微微一笑“坐。”

    好像这是他的办公室一般。

    但这曾经的确是他的办公室。

    “我以前做支队长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不过那时候设施和环境可没这么好。”卢副局长感慨地笑笑,“周已接手之后没少对这里进行改造。”

    他看着坐在斜对面单人沙发上的“蜡像”,刻着疤痕的手指拂过沙发表面,“这套沙发就是他自掏腰包找人定做的,确实比局里的板板舒服多了。”

    时温不搭腔。

    卢建华又说“他那么折腾,结果自己在里头只待了个把两个月。”

    他侧头望了望身后,窗帘拉着,玻璃窗只剩下一个角落,露出朦胧天光。

    “这个办公室地理位置确实好,别说比之前你那副支队长办公室了,就是我的副局长办公室也比不得这里,易守难攻。”

    时温几乎能预见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周已最清楚她的心病,为了让她心安,在她升上副支队长后,把自己精心布置过的办公室让给了她,自己则挪窝去了副支队长办公室。

    让她想起这段旧事,无非是要再次利用周已来压制她。

    不动干戈以“理”服人,这是卢副局长一向的作风。

    但就像孟彧所说,她和周已认识这么久,应该最清楚他是什么人。

    “卢副局长,您这么早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怀旧吧”时温打断他。

    卢建华一顿,但他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很快恢复如常“你还没把造纸厂家属区的案子移交过去”

    总算不再拐弯抹角。

    时温刚起来不久,心里静得很,也吸取了教训“还没有,昨天现场主要是我们这边在负责调查,您知道,最重要的就是第一手信息,湖州那边没赶上。”

    她心平气和地说,“我想把所有线索整理汇总好,再转交给他们,也算对我们抢了案子的补偿。”

    卢建华盯着她。

    她从容地与他对视,又说“推一个烂摊子给别人,不是我”

    顿了顿,改口道,“北州市局的作风。”

    卢建华实实在在地看了她半分钟,随后释怀一笑“好。”

    他只管笑自己的,还笑着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似的连声重复了几个“好”,好得时温一脸懵,但他不管,笑完就站起来,拎着公文包离开了。

    时温“”

    不过她也没茫然太久,难得卢副局长松口给她时间,那就得好好把握。于是,卢建华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拿着东西出了市局。

    车子开进警官大学,时温拿上后备箱的物证,无心欣赏满园寒梅,穿过萧瑟的夹竹桃林,直奔研究室。

    高手在校园,警官大学有一位著名的足迹鉴定专家,曾经协助警方破过不少案子。她今天就是来请他帮忙的,这种留在平地里的浅淡足印,只有他能看出点门道了。

    轻车熟路地走到三楼,望了眼墙上的出勤牌,时温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时副支队长”

    时温认识他“陈老师,周教授在吗”

    “周教授还没来。”

    预料之内的事情。

    停车的时候才来得及留意时间,八点都不到,本也就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能有人在。这位陈老师看来是比过去还要发狠,这么早就来了实验室,还一如既往地把自己拾掇得一丝不苟,怕是天没亮就起了。

    或许察觉到对方在观察自己,他习惯性地抬手捏着镜片边缘推了推,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一闪而过“应该还要一点时间。”

    目光掠过她手里的东西,顷刻间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却什么也没提,而是侧身让开空间,“先进来坐坐吧。”

    时温道了声谢,走进去。

    陈怀瑾和时温一样,都属于沉闷型,完成了基本的礼节递接茶水后,两人再没有多一句的交谈。于是,当周恤生到达实验室的时候,下意识地就以为没有除了闷葫芦徒弟之外的第二个人在。

    “小陈啊,又没回去”他把饭盒往桌上一放,“你这才刚刚结婚半年,天天睡实验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老头子苛待你呢。”

    原来是没回家。

    大概是知道有外人在,陈怀瑾自动忽略了这句话,说“老师,时副支队长来了。”

    周恤生一愣,顺着他视线所指,果然就看见对角的椅子上暗下去一块。那人走出来,露出一张好久不见的熟悉面孔“周教授。”

    “小温啊,这么早就来了”他迎过去,“吃早餐了没有”

    时温遏制住摇头的动作,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周教授,我这儿有组新的鞋印想请您帮忙看看。”

    捧着手里的箱子,里面除了在案发现场采集到的足印样本外,还有两双外穿的鞋子、一双和足印匹配的拖鞋。

    “一大早就给我带这么有味道的东西啊。”他探头往里一看,露出花白的头顶,然后抬起来,一个和蔼的笑容。

    那件事似乎对他影响不大,是真心实意还是强颜欢笑,时温看不出来,只是觉得,时隔一个多月再见,他的精神气比那次在葬礼上见到的要好多了。

    “又有新案子了”看着她把箱子放在台上,他问。

    时温应了一声,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详细说,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

    周恤生也习惯了她的性格,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戴上手套和口罩,从箱子里取出几双鞋子一一摆好。

    “小陈,你来看这个。”自己则往旁便稍稍移了移,去琢磨采集好的足印样本。

    时温安静地站在一边,手放在口袋里。圆形金属块在兜里待久了,褪去了原本的冰冷,凸起陷落间都是温和的热度,慢慢温暖掌心。

    “前浅后深,内侧又比外围重,”周恤生咂咂嘴,“典型的小脚穿大鞋。”

    他侧转身,“那双拖鞋鞋底那么深的血印子,这起案子看来很惨烈啊。”

    陈怀瑾道“这双男士鞋并不合脚,鞋码虽然一致,但穿鞋人大拇指凸起,脚掌前倾,平常走路有外八的习惯,倾向于右脚着力。”

    拿起另一双女士皮鞋,“这双鞋也是右侧磨损更严重,主人属于假性扁平足,足底肌肉肥厚,她平常有垫内增高的习惯,鞋子后部比前段挤压更为严重。这大概率是她最喜欢的一双鞋子,表面没有很多污渍灰尘,但是边边角角都有磨损。她和男士鞋的主人不一样,没有从事需要经常往外跑的工作,但两人的家庭条件应该不是特别富裕,平常可能有脊椎变形。”

    看了一眼老师那边的数据,道,“这两个人都不是那道足印的主人。”

    周恤生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啧,小陈呐,我真的觉得你才是我的亲儿子,出生时让哪个好事者跟周已那臭”

    想起什么似的,陡然止住话音,和自己的学生对视一眼,在后者无奈的眼神中,回头去看身后默然无声的小姑娘“那个,小温啊,我这会儿手头上还有个紧急任务,你忙的话要不先回去,这个足印主人的数据下午发给你”

    时温抬起眼,看着老人满怀歉疚与尴尬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明明他才是周已的至亲,怎么反过来了,父亲提自己的儿子还要考虑外人的心情

    “周教授,我有一件私事想问问您。”

    陈怀瑾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识趣地说“我出去吃个早餐。”

    等实验室的门被带上之后,时温才走上前去一步“周教授,我本不该提起您的伤心事,但这一点的确困扰我良久。”

    隐隐约约地,周恤生似乎猜到了她要问什么,绕过她,走到沙发椅旁边“坐下说吧。”

    时温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坐下“我知道是师父自己不允许你们告诉我他生病的事情。我的性格极端,他怕我出什么乱子,这一点我体谅。但是”

    望着面前的人,“不只是我,几乎我们队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为什么”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极难开口,“为什么不让我们看一眼,就把他火化了”

    理智尚存,她终究还是把心底里那个念头压了下去。

    无他,只是去问逝者的父亲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太过残忍了。

    周恤生半低着头,良久,叹了口气“这也是周已的心愿。”

    他抬起来,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无奈地,“你也知道,他这家伙,从来就臭美得很,觉得自己最帅,小时候还一心要当大英雄。你们刚认识那会儿,他还在警校读书,就天天嚷嚷着自己以后死也要死在除暴安良的第一线这种屁话。”

    充满嫌弃的吐槽,眼角眉梢却有藏不住的自豪与欣赏,只是这份感情在如今看来多少有些悲凉,“后来年纪大点阅历丰富了,虽然成长了不少,可心里那个想法还是没变的。他认为自己是个警察,哪怕猝死在办公桌上,也不该是这么病死在病床上,什么也没做。”

    “他最后病成那样,甚至没办法自己喝水吃饭,就连抬头都只能依靠别人,我知道,这还不如直接一枪崩了他。但人总是自私的,我这个做父亲的,我和他母亲,自私地希望他能留在我们身边,哪怕只多一天,多一个小时都是好的。”

    奖牌上的花纹刻印进掌心,人却好像全然未觉,仍然死死地攥着,不知道想要就此抓住什么,又或是,挤走什么。

    “所以,”极缓慢地,他说出了原因,“他最后就请求我们直接火化他,不要让你们看见。”

    周恤生摇了摇头,“这孩子,还是那么要面子。”

    时温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没有办法反驳。

    这就是周已,看似随和实则非常强硬有原则的周已,他最后的坚持。

    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落魄的样子。

    别人吗

    “周教授。”不似自己的声音,又粗又低,“前段时间我去墓园看他。”

    用了好大力气,才从口袋里伸出手,摊开掌心,“捡到了这个。”

    “这不是,”周恤生撑大了眼睛凑上去,“你们那时候找了好久的那个”

    时温点点头“那天我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我们,回头在树林里看见一个影子,他看见我马上就跑了,我没追到,只在他站的地方捡到了这个。”

    她问,“周教授你有什么线索吗什么人能拿走这个”

    周恤生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牢牢地依附在她掌心的奖牌上。

    他抬起手轻微地揉着鼻子,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下后,摇摇头“这我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想不到,难道是那时候在医院丢的”

    又问,“这个东西,能给我吗”

    时温看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也知道,这个东西跟他最亲近,他妈妈一直记挂着想要留点念想,所以”

    他没继续往下说。

    时温自己就能明白,想想也是,周已没有结婚,更别提留个一儿半女给老人家记挂,总要有点东西用来寄托哀思,他们确实比她更应该拥有它。

    “本来就应该给您的。”

    周恤生接下奖牌“多谢。”

    望着她,语重心长地,“小温,周已比你大了十来岁,差不多是看着你长大的,凑合凑合也能算你的哥哥了。我和你许阿姨都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好孩子,但是逝者已逝,留下来的人还得继续生活。”

    “就放下吧,往前走。”

    去走你的路。

    “滴滴”

    接二连三的喇叭声从后面传来,尖锐急促。

    目光定了定焦,信号灯绿油油地挂在半空,催促车辆前行。时温连忙收心,换挡驶过路口,打灯变道右拐进入通往墓园的路。

    没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临时起意来的,没带什么东西,就在门口买了包烟,临要点烟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没有能点火的东西。

    怎么忽然这么丢三落四了。

    “对不起师父,”调转方向,香烟头面向自己,摆在石台上,“你就将就着看看吧。”

    又从盒子里抽出一根,“我今天去见了周教授,他看着状态很好,身体也硬朗,你就放心吧。”

    两根香烟并排摆着,一定要整整齐齐地才松开手,“他今天还嫌弃你呢,又觉得你不是他的亲儿子,实验室的陈老师才是。可我觉得你就是的,你们俩一样,都很通情达理,很善良。”

    “师父,周教授说,让我不要再沉浸在悲伤里止步不前了,我觉得我没有,我正常地工作,正常地吃饭睡觉,我没耽误一分钟,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盘腿坐着,手肘支在膝盖窝,脸依附在掌心里,“周教授怎么看出来的呢”

    “但是,”中指的指环咯着下巴蹭了蹭,“我有时候会觉得他们没说错,我的确是个灾星。小时候,最亲的爸爸妈妈出事了,后来遇到你,好不容易有一个新的家人,不再是我自己了”

    咽了咽口水,声音从嗓子里断断续续挤出来,“你也走了。难道被我在乎的人,都不能好好的吗”

    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呼,以前我总是觉得,我犯了大错,虽然不知道那时候的我在能有什么用,但就是想,我不该抛弃爸爸妈妈贪玩去找朋友,我不该,他们都死了我却活着。”

    “但是。”

    “直到最近我才改变看法,幸好我不在家里。”再次取出一根烟摆好,“最近碰到了一起和我们家当年非常相似的案子,我才知道,爸爸妈妈在死前都经历了什么。”

    “爸爸,”难以组成完整的句子,“看着妈妈被扒了皮,看着妈妈没了,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我在”

    “我会找出凶手的。”烟一根根往上放,排成长长一列,蓝白相间。“师父。”

    垂眸盯着那张灰白色的笑脸,“我会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替你完成你的梦想。”

    风从远处吹来,卷着清脆有力的誓言,拂过墓碑,飘进松柏林里,沙沙作响。

    风声里,有人走出来,沿着石阶慢慢向上,停在她刚刚离开的位置,蹲下身。

    蓝头白尾的香烟,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因而衬得中间那一圈深色格外显眼。他拾起那根突兀的烟,指腹摩挲过深色痕迹,润润的,失去了原本的热度。

    咔嚓。

    烟尾亮起火光,星星点点地,一圈圈烧上去,烟身塌落成灰,烧出来的白烟还没来得及成型,转眼就让风吹散。

    烟散在空气里,再随着呼吸,融入肺腑。

    她那些不能为人所见的倔强和悲伤,全都深深融进肺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