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应了沈蕴如心中涌过几分惊喜, 不免往谢幼卿脸上多看了几眼,但他的神色很平静, 一丝别的情绪也看不出来。
其实他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沈蕴如心想道。
花姑娘手里抱着包袱,和沈蕴如并排走在前面,谢幼卿则走在沈蕴如身侧三尺远的距离。
三人没有擎灯,在浓重的夜色中,无声无息地走到了驿站的大门口。
有谢幼卿在侧,守门的驿卒不敢为难花姑娘,便放她出去了。
沈蕴如轻轻道“一路平安。”
花姑娘眼中含泪,一步三回头, 在门快要关上的时候,突然双膝跪下, 朝他们磕了一个头。
驿店的大门哐当一声重重的关上,从此天各一方, 风流云散。沈蕴如定定地望了一会儿, 然后便转身回去了。
从这里到客舍有数百步要走, 来时有花姑娘在旁边, 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就她跟谢幼卿两个人回去,四周阒无人声,空气仿佛在他们之间缓缓流动着, 沈蕴如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沈蕴如有些怕黑,就往谢幼卿的身影边靠近了几步。
走了一小段路,突然远处传来一声狗吠,沈蕴如一惊, 又往谢幼卿的身影边挪近了几步。
沈蕴如虽然瞧不见谢幼卿的神情,但分明能感觉到谢幼卿身上没有冷丝丝的寒气了,有些回过味来,是不是她今晚做了好事帮助了花姑娘,谢幼卿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了呢。
如此一想,沈蕴如心中亮堂了起来,声音也带了一点喜色,“谢哥哥,我今晚本来是过来找你的,没想到竟做成了一件好事,还见到了你如此刚正不阿,威风凛凛的一面,我到今晚总算见识了一位衔奉国威,为民除害的好官是怎样的,就是你这样的”
她的激动和由衷的夸赞在谢幼卿身上没起什么反应,只听他淡淡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沈蕴如道“按你的要求,我已经把论语抄写完一遍了,自然是拿给你过目啊。”
谢幼卿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倒是抄得挺快。”
他的声音听在耳中,虽然清冷,却并不刺耳,沈蕴如觉得耳朵有点痒,说道“为了早点来见你呀,我肯定卯足了劲地抄,一刻也不敢偷懒。”
沈蕴如不说交差,说见你,就是仗着夜色太黑,不须对着他的目光,可以把话说得大胆一点。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谢幼卿道“那么,抄完一遍,有何心得”
沈蕴如十五岁遭遇灾煞,早把命运这事想的很通透了,别的姑娘在她这个年纪是不堪摧折的娇花嫩柳,而她却是被上天锤得邦邦响的铜豌豆了。命运越多的波折,便越增加了她的人生领悟。
她很实诚地道“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天乎。下学,是学人事,知人生有无常,上达,是达天命,知天命非人力可为。因而顺遂的时候不觉得是理所当然,沾沾自喜;不顺遂的时候,也不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不管上天施予我什么,也不管旁人如何待我,我皆以平常心待之,行该行之事,不患未知之忧,如此,则日有寸进,修为益增,亦能和天命和解。”
谢幼卿脚步顿了一下,似乎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往前再走一段路,便到了客舍,檐角下挂着一串水晶灯,笼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过来。
沈蕴如从随身的小挎包里取出一叠稿子递了过去,“喏,你看看我抄好的论语。”
谢幼卿接过,随意地翻看了几下,唇角微微勾起,嫌弃道“怎么一手字写得跟狗爬似的”
他嘴里就没一句好听的话。沈蕴如顿时就不乐意了,“马车一直在晃,写成这样也情有可原,我正经的字是怎样的,上一回你也看过,何必挖苦别人。”
上一回是在他的宅子里,她不免又想到那时发生的事,脸上便有些发热。夜色迷蒙,她离他有些近,能闻到他袖子里散出的淡淡的很好闻又很特别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也能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也有点儿不一样。
谢幼卿淡淡地吐了几个字,“行吧,算你抄完了。”他将稿子递到她手边,转身往楼梯口而去。
沈蕴如接过稿子,自己倒一张一张认真地翻了起来。
谢幼卿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怎么,不舍得走了”
沈蕴如嘀咕道“就几个字写得歪了点,便被你说成了狗爬字。”辛辛苦苦抄了两天,他随手翻几下就过去了,自己的汗水只有自己心疼。
“想在这翻到天亮是不是”
沈蕴如道“我在自审,你回你的。”
檐下浅浅的光影覆在她低垂的眼眸上,点亮了两汪水色,谢幼卿清晰地看见她的羽睫在轻轻地颤动着,眼睛往边上瞥了一眼,嘴角扯了扯,“这儿这么黑,小心有什么东西出现。”
也是奇了,谢幼卿话音刚落,沈蕴如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脚边窜过,打了个激灵,低头一看,是只硕大的老鼠,沈蕴如心思飞动,不如趁此机会,先抱他一把再说,毕竟喜神嘛,与他接触是多多益善。反正在他面前,她这张脸早就不要了。
几乎是下一瞬,沈蕴如啊地一声跳起,几下跳到谢幼卿的身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腰身,眼睛紧紧地闭上。
怀中袭来一片少女的馨香馥软,谢幼卿的身体僵了一下,脑中某根神经又是咔地一声崩断了,他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沈蕴如,你成何体统”
听着语气不善,沈蕴如赶紧松开,退离了他几步,嗫嚅道“是你自己先吓我的,我胆子小,虫子都怕,更何况这么大只的老鼠,心里一慌,就把圣贤书忘了个干净。”
谢幼卿冰冷的双目似乎要在她身上扎出两个洞来,“回去把孟子背一遍”
谢幼卿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便转身上楼了,朦胧的灯光,晕淡了他耳后根泛着的一片红。
沈蕴如发觉自个儿的心跳也有些快,听到是罚背书,倒有些窃喜,她记忆力极好,看个一两遍就能背下来,比抄书轻松多了,孟子虽比论语厚了三倍,花个两天背下来不成问题。
不过呢,她心里冒出一个小计谋,就算背熟了,她也要装作没背熟。这样一来一回,就能增加接触机会,她也省了力气。
想到此,沈蕴如轻轻地笑了一下,心满意足地回客舍睡觉了。
一夜好眠,梦里有漫山遍野的花海。
醒来后,她不免又回味了一下昨晚趁机抱谢幼卿的那一下,隔着衣衫,能感觉到他身上淡淡的体温和夹杂着的冷冽气息,还有在鼻端幽幽浮动的,他身上独有的,很好闻却又很特别的味道。
沈蕴如嘴角微微勾起,这世上,能找到一个可以给你对症下药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沈蕴如想起昨晚那本论语忘了还他,便打发花糕到谢幼卿那儿还论语,顺道把孟子借来。
花糕看她的眼神便有些暧昧,这一借一还的,倒是好几个来回了,看来小姐在谢二公子面前非但没有遇冷,关系还亲近了些。能化得动谢二公子这块千年寒冰,的确称得上是天赋异禀,自家的小姐实属厉害。
花糕对小姐的能耐佩服得五体投地,笑道“小姐,你可真行。”
沈蕴如心情很好,也没贫她,笑道“还不快去,再等一会儿,眼睛就多了。”
哪想沈蕴如还在打着她的如意算盘,花糕回来却是两手空空,叹气道“小姐,谢二公子的小厮淡清说,让你到别处去想办法,别尽来找他家公子借书。”
沈蕴如听得心口一凉,看来昨晚是真把他给冒犯了,先让他消几天的气再去招惹,现下只好到爹爹那儿去借孟子了。
沈弼倒有些纳闷儿了,这趟旅途,女儿有些不同寻常,抄完论语,现在又来读孟子,难道要趁着旅途,把四书五经都研习完从前也不见得她喜欢读书,何以如今转变这般大。因而看着她的目光便有些探寻。
沈蕴如笑道“爹爹,书上有句话叫做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爹爹也知道,女儿近年来时运不太顺,行善积德的事儿做了不少,连住的院子也改了名,唯有读书方面,还不曾努力过,趁着旅途无事,把圣贤书好好地读一读,你看这些天车马劳顿,女儿的气色和精神是不是都挺好,圣学颐养身心自然是没的说。”
其实是谢幼卿的功劳,沈蕴如心中冒出来一个真实的声音。
说的有理,沈弼竟被她说服,故不疑其他。
连日来风和日丽,一路畅通无阻,沈弼和谢幼卿的车马日行一站,不觉已经走过了七个站头。
这几天在小店用午饭的时候,沈蕴如都有拿眼睛去偷偷瞧谢幼卿,她目光看过去的时候,谢幼卿狭长的眼尾飞了她一个闪着寒芒的眼刀子。
沈蕴如赶紧把目光缩了回去,好吧,您可真矜贵,抱一下都像触犯了天条一样。
其实沈蕴如只花了三天时间,便把三万多字的孟子背得滚瓜烂熟了,她很想马上去找谢幼卿考查,但一想到他冰凉的眼神,她便打了退堂鼓。
时间又溜过了一天,沈蕴如觉得自己不能再怂下去了,因为过不了多久,她要离开爹爹去苏州探亲,便也见不到谢幼卿了,这会让她觉得一点安全感都没有。那么趁现在还有接触的机会,一定要牢牢地把握住,跟他多些接触,才能有备无患。
于是这天晚上一更时分,沈蕴如又厚着脸皮去找谢幼卿了。谢幼卿依然是住在客舍最高的三楼,今夜的住客不多,整个三楼,只零丁稀疏地亮着几间房。
借着走廊上昏暗的烛火和楼台外浅浅的月色,沈蕴如找到了谢幼卿的房间,站在他的房门外,有点忐忑地敲了敲门。
门没开,沈蕴如停顿了一会,又试着敲了几次,里面依然没有动静,沈蕴如忽然觉得,面前的这道敲不开的木门,像极谢幼卿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脸色。
沈蕴如垂下了手,敲不开就敲不开吧,也许他手头上正忙着其他重要的事情,也许他很厌恶她夜晚打扰了他的安静的读书时间,也许他还在耿耿于怀她上次的冒犯,也许他压根就不想再看见她这个人
沈蕴如心中有点失落,她定定地站在他的房门外,就这样守着也挺好,两人之间的距离隔了这道木门也不过几尺之距,也算是在接近他的,虽微小,但总比没有好。
二更天的梆子敲过了一会儿,谢幼卿房间的灯火熄了,沈蕴如身边一下子暗了下来,走廊上的几盏油灯也是要烧尽了的明明灭灭,再加上廊上的穿堂风一吹,沈蕴如觉得自己有点像只孤鬼。
夜露渐浓,沈蕴如觉得自己鬓发和衣衫都有些浸湿了,听到打梆的已经敲了三更了,沈蕴如才活动了一下站得有些酸的腿。
夜深了,该回去睡了。
她刚转身走了几步,忽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幼卿身上的袍子也没披,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出来,漆黑的双眸沉沉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