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蕴如听见谢幼卿进来了, 才把整张脸从被子里探出来。她心想一定要把病装得更重一些。虽然他这个人对她一向无情无心,但他昨日他对那个小婴孩的救治, 还是很有仁爱之心的,也许她病了,出于医德,也会对她有一点关爱呢
沈蕴如打了个喷嚏,拿细纸摁了一下鼻子,圆翘的小鼻头上擦出一点红。
谢幼卿一进来,马车的空间便更显逼仄了,他半蹲下身子,低头看着她, 漆眸微沉,声音亦是放低了一些, “哪里不舒服”
沈蕴如抬起湿漉漉的眼睛,一阵心酸, 眼圈便红了, 说的话亦染了浓浓的鼻音, “头疼, 鼻塞,身子发冷,嗓子也好疼。喝一口水都好疼。”
沈蕴如伸出手抓住谢幼卿的手臂,眼中滢然出泪“谢哥哥, 幸好你精通医术,不然荒郊野岭的病在这里,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幼卿身着石青色窄袖缂丝锦袍,袖口上绣着繁复细密的四合如意云纹,衣料柔滑细腻, 沈蕴如一双青葱细手隔着衣料抓住他坚实的手臂,如衣料一般柔若无骨,谢幼卿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了一会,才淡声道“把手松开。”
“哦。”沈蕴如乖乖地松开了手。
谢幼卿打开随身的黑漆小箱,拿出脉枕,然后很自然地拿过她的一只手,将她的袖口卷起一层,伸指搭在她的脉搏上,微微偏过头去。
沈蕴如心头跳了一下,她还没拿出手帕搭在腕上呢,他就究竟是医人心切还是他没那么嫌弃她了
他温凉的指腹触上她的手腕的时候,沈蕴如乱想的思绪忽地又是一凝,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脸上,轻轻流连了起来。
其实出来十几天了,她并没有很真切的看过他的脸,每次相处都是晚上,灯光昏暗,她只能凭感觉去捕捉他的神情,他冰冷如刃的眼神,会让她下意识地回避去看他的脸。
今日两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相距不过咫尺,一抬眼就看见了,谢幼卿生着冷白的皮肤,五官像雕琢在上面一样,狭长的凤眸里仿佛挂了两颗星辰在里面,漆亮而深邃;高挺的鼻像是绝顶的山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览众山小的气势;瘦削流利的下颌,红润而又棱角分明的唇,五官的每一处的细节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她眼中,妖艳无暇却又无比的清冷孤傲。
但亦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绝世祸水的脸。
沈蕴如一阵脸红,心口也跳得有些快,忙转开头去不去看他。
谢幼卿宁神细诊了半刻钟左右,又换了沈蕴如的另一只手,在要落下指尖的时候,却微微停滞了一会,眼中划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两只手诊毕,谢幼卿收回手,一边伸指在黑漆小箱里翻找那些瓶瓶罐罐,一边淡淡道“也不是什么病症,不过是偶感一点风寒。春夏交替,气候寒热不调,肌体柔弱又受了寒凉,则容易相感。”
“嗯。”沈蕴如心思微动,他说了不重,还要怎么博他的一点同情呢
谢幼卿停住了手边的动作,问道“你想好得快还是好得慢”
正常人肯定想要好得快啊,但他为何要这样问呢,沈蕴如怀疑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了,她有点心虚地道“我我当然想好得快啊。”
她一说完,谢幼卿便从黑漆小箱里取出了五个细瓷小瓶,目光幽幽,“那就是吃药了。你也是幸运,我这趟出来,刚好带了自制的特效药,每日吃一瓶,不出五天便可好。”
沈蕴如抓住关键词,自制的特效药这两个词合在一起,怎么有点街头药贩子的味道。
沈蕴如略带怀疑地问道“是什么特效药啊”
谢幼卿嘴角轻轻扯了扯,“风寒灵。怎么,不敢吃”
沈蕴如忙摇头,“就是这药有别的人吃过吗”
谢幼卿道“没有。机会不是谁都有。”
“那你怎么知道有效”
“你试了就知道了。”
合着是拿她当尝药草的神农啊。沈蕴如心头微凉,试探地道“要是吃了有不良反应,你会负责吗”
谢幼卿目光淡淡地盯着她看了一会,轻轻一哂道“你还不如去做梦。”
这话真够绝的,所以,就算她病了又如何呢还是甭想从他身上得到一点便宜和关爱。
沈蕴如拿纸摁了摁鼻子,眼神微暗,鼻音又重了些,“谢哥哥,多谢你为我看病,你精心调制的好药还是留给你自己用吧,我用怕糟蹋了。既然我病得不重,那么不用吃药应该也能慢慢好起来。”
“我是看病的,劝人吃药不是我的本分,你不吃也可以扔了。”谢幼卿合上黑漆小盒,起身便走了。
沈蕴如气得又打了几个喷嚏,她怀疑她之所以生病,就是这一路被他气的。
这邪神真是脾气大到不行,就见不到他对她一个好脸色,她才不要吃他的药,反正她也不想那么快好,撑到金陵了再说。
沈蕴如因着病体未好全还需要静养,故运船到了扬州,便跟沈弼一同弃舟登陆,驱车到金陵了。
病中的数天时间,她皆未再去找谢幼卿,实在也是病体难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边养病一边调整好心情,等到了金陵再重振旗鼓。
她沈蕴如,字典里就没有知难而退这四个字。
两江总督的督署便在金陵城里,故金陵城早已预先筹备,把钦差行辕临时设在一个书院里,是个阔朗的三进院落,前院的讲堂设置成了公堂,讲堂旁边的教学斋则设置成了签押房和提审室,另将一些经堂改成了牢狱,后院则是师生的居舍,改为钦差及随员的住所,谢幼卿和沈弼分别住在后院的东西暖阁里。
到了金陵,自然有本地官员为他们筹备的一场接风宴。案子要在金陵办,那么这场接风宴自然是不好推脱的。
金陵城的官员挖空了心思筹备这场接风宴,两位钦差身负宪命,自然要逢迎讨好,尤其是冲着谢幼卿少年帝师和弘亲王跟前红人的名头,金陵大小官员,文臣武将,上至巡抚,下至知县,皆想结识攀附。其中自然也有两江总督刘恒一的同年门生等想要借着宴会为刘恒一疏通关系。
宴席就设在行辕的廨厅里,谢幼卿不喜铺排,原本十桌的席面,最后减为三桌,刘恒一的同年门生等自然被谢幼卿丝毫不留情面地划掉了。
谢幼卿本就不喜官场的酬酢,他基本冷着一张脸,偶尔应付几句,倒是沈弼在旁边一力跟那些官员逢迎周旋,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在席的官员都是为了讨好谢幼卿来的,见谢幼卿如此不好伺候,都不免有些扫兴,席间气氛渐渐便淡了下来,最后这场隆重的接风宴不到一个时辰就撤席了,连助兴的秦淮歌舞和昆曲都没来得及上。
如此场合,一向滴酒不沾的谢幼卿,在金陵官员的盛情的劝酒之下,竟也小酌了一两杯。
行程快到金陵的时候,沈蕴如便开始服用了谢幼卿的风寒灵,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她跟姓谢的喜神就没有隔日的仇。没想到谢幼卿的风寒灵还真是有奇效,沈蕴如吃了第一天,症状便大缓,等到了金陵,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沈蕴如又得出一个积极结论谢幼卿,虽然难伺候,但诚不我欺也。
今晚这场接风宴,沈蕴如也在密切关注,常安常远在席间贴身伺候,筵席未散之前,常远便出来跟沈蕴如通气,说老爷喝醉了,自然也不辱使命说了另一个关键的信息,谢幼卿也小饮了两杯。
才两杯不至于醉倒吧。沈蕴如有点失望,她还想着如果谢幼卿喝醉了,她便可以大胆些接近他,毕竟她知道,谢幼卿酒醒后是不记事的。
她今晚着实用心打扮了一番,穿了身茜红色的衫裙,是娘亲从苏州带回的蝴蝶缎裁制的,质地轻薄柔滑,打了很多层的花褶,从领口到裙摆层层荡开,行动时飘逸如流霞,衣上的蝴蝶花纹栩栩如生,仿佛在她身上翩翩起舞。
梳了个望仙髻,发髻上插了一支莹光烁烁的水晶钗,描了远山眉,唇上涂了一层鲜艳欲滴的口脂。
装扮好后,花糕惊呼,说她如仙女下凡,有闭月羞花之姿、沉鱼落雁之貌。沈蕴如拿过手持镜子瞧了又瞧,镜中的女子确实称得上颜色鲜妍,青春夺目。她对自己的长相还算满意,虽不能跟谢幼卿比,但也是中上之姿。
过一两日就要去苏州了,成败在此一举,就看今晚的打扮能不能给她加成了。她想试试,已经出落成美丽模样的她,对谢幼卿究竟有无一点吸引力,能吸引一分,也有一分的成算。
沈蕴如守在二门外,一更时分,常安常远一人在前头打着灯,一人扶着沈弼回后院。沈蕴如早令花糕给沈弼煮了解酒汤,她把解酒汤端给沈弼服下,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沈弼喝了解酒汤,常安常远服侍他更衣梳洗后,很快便睡下了。沈蕴如出来,见隔壁东暖阁那没动静。谢幼卿没回来那么会去了哪里呢
沈蕴如提着一盏小油灯,只笼出豆大的一点光,去了前院。
墨蓝的夜空里一粒星星也没有,亭台楼阁矗立在夜色中,像是一幢幢幽沉的暗影,走过的地方仿佛比白日空阔了几倍,也沉寂了几倍。
沈蕴如其实很怕黑,偶尔几声窗户被吹开的吱呀声,都让她的心提吊了起来,但还是大着胆子在四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谢幼卿的身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大晚上的提着灯去找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跟她非亲非故,还很嫌恶她。但是凡事别多想,想多了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只要想着她接近他是为了给自己转运而来,别的什么都不为,她心里那点别扭就没了。
她准备回二门等着,忽然抬头一看,望见御书楼里隐约有微弱的灯光,像暗夜里悬着的一点孤星。
难道谢幼卿在御书楼里看书是了,以他那样一个爱读书的人,热闹的宴席散了,到书楼找几本书读,倒能静心。
御书楼藏书丰富,夜晚并无人值守。夜凉如水,沈蕴如提着曳地的裙裾,慢慢走上台阶。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潜身进去,再将门掩上。
御书楼里列着一排又一排的落地书架,书架上垒着满满当当的书。沈蕴如穿梭在书架间,寻找谢幼卿的身影,她茜红色的衣袂飘动,像是暗夜里落进书房的一抹流光霞彩。
“沈蕴如”谢幼卿清冷低醇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起。
沈蕴如心尖一跳,四处张望,没有,再抬头,才发现谢幼卿在二楼,他上半身闲闲地倚在栏杆上,目光直直地射在她身上,幽沉深邃,有一种不明的情绪在里面。
沈蕴如有一种感觉,他一定在上面看了她好一会儿了,才叫的她,沈蕴如小脸有些发红,寻到藏在角落里的楼梯,噔噔噔地上楼了。
“你来找我”谢幼卿依然直直地看着她。
沈蕴如没回答,她一边走近他,一边端详着他的神色,想确定他究竟是清醒还是微醉。
她走到离他两步的距离,鼻尖闻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酒气,看见他的眸子里,有一层迷离的,漂浮的光影。
这应当是醉了,且醉的不轻。
沈蕴如紧张和别扭的感觉一下子就轻了许多。她冲他甜甜地笑,有多甜就笑多甜,“嗯。你给我的药,我吃了,很有效果,现在我已经好了,过一两天我便要去苏州了,走之前想来谢谢你。”
鸦青的鬓、雪白的脸、乌黑的瞳,红艳的唇,茜红的衫,每一样色彩都那么鲜明地撞入他的眼中,他的唇角勾起,“想怎么谢我”
沈蕴如目光盈盈地看着他,然后低头想了一会,眼波婉转,“给你跳支醉仙舞怎样”
谢幼卿没有出声,身上也没有冰冷刺人的气场,那么这应该就是代表默许了。今晚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了,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一些。那么,是她这身别出心裁的装扮起了作用,还是酒精作用下的谢幼卿变了
京中侯门公府的小姐,都是有专门教习琴棋书画歌舞的。沈蕴如舞技不算出众,但胜在身段柔软灵巧。她今日这身衫裙,飘逸轻盈,艳色夺目,摆动时有如蝴蝶在她身上飞舞,跳舞是最合适不过了。
醉仙舞,重在一个醉字,要跳出醉步的飘渺轻灵,很讲究腰腿的功夫和身韵的流畅,跳的出七八分,便已经极其妩媚俏丽,灵动逼人了。
虽然没有乐曲,但沈蕴如将节拍踩的很准,以谢幼卿为轴,绕着他翩然起舞。她甜甜地笑着,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眸顾盼流转,一勾一翘,将步子踩得如逦迆的流云,一转一翻,将腰弯得如迎风款摆的柳枝,环旋时衣衫上的花褶如海棠绽放吐灿,仿佛引得蝴蝶纷纷飞舞于她身畔。
不想最后一个卧云的动作时,沈蕴如忽地步态不稳,一个踉跄,便扑倒在了谢幼卿的身上,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才堪堪稳住。
想象中呵斥和责罚的声音并没有出现,甚至没有推开她,谢幼卿眼睛瞥开,狭长的眼尾有银光流转,轻轻一笑,“沈蕴如,这就是你说的报恩”
“我还有点头晕,让我缓一会儿。”沈蕴如没有撒手,能抱久一点就抱久一点,机会如此难得,今晚她就做个女流氓了。
甜香盈怀,熏得他头中似乎更晕了。谢幼卿低下头,俯在她耳边,呼吸洒落,有些微的温热,“不如实话说吧,你觊觎我有多久了”
呼吸之间,皆是他身上的浅淡而独特的气息,沈蕴如耳朵发烫,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头晕了,他饮了酒确实有些不同,敛起了身上的冰冷和孤傲,却多了几分妖邪魅惑的味道。
银烛下,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流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