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的苏州, 真真是与别处不同的好风光。街巷粉墙黛瓦,枕水而居, 有如晕染了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园林绿草铺茵,浓荫蔽日,有如织了一匹光辉鲜艳的云锦。拂在衣襟上的是轻盈柔美的杨柳枝,吹面而来的是清香沁人的绿荷薰风。
沈蕴如第一次来吴侬软语的江南,真是样样皆赞叹,十步便有一景,美到令她心都化了,想到娘亲出生和成长在这么风光秀丽、人文荟萃的水乡,竟有些羡慕起来。
来了建昌侯府六七日, 沈蕴如便住在娘亲从前的闺房里,里面的一什一物, 皆按娘亲出嫁前的布置,上次娘亲回苏州, 也是住在这间房里, 沈蕴如一进来, 便仿佛能感觉到娘亲的气息, 所以,她虽在异乡,倒也没有很多陌生不适之感。
金老太太今年已经八十多了,虽然年老, 但身体一向都还挺健旺,上个月因饱食后受了凉气,突然痰气上涌,声喘气急,饮食不进, 继而卧床不起,一度以为要病危,延请名医医治了月余,收效甚微。金老太太年老病衰,多少有些灰心。
建昌侯府接到沈夫人的快马书信,便急忙把沈蕴如要来探亲的消息告诉了金老太太,说是小玉儿要来苏州看她了。
沈夫人名唤金妍玉,小字便叫玉儿,金老太太平生最疼小女儿,病中也时常念着玉儿,听到外孙女儿要来苏州看望她,原本暗浊的双目登时便有了一丝亮光,也许是想着要见到外孙女儿,许久汤水未进的金老太太当晚竟喝了一小碗粥。
金府阖家上上下下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些。
及至沈蕴如迟了几天到苏州,金老太太见到外孙女儿出落得如此甜美动人,比花朵儿还娇美,便仿佛见到了闺中时期的沈夫人一般,心头十分高兴,眼中漏出光彩,胃口也好了起来,再经医生调摄,昨儿已经能下得来床了。
建昌侯府祖上是开国功臣,故封了侯爵,爵位一代代的降,传到金老太太底下这一代,大房袭了正五品云骑尉的爵位,金老太太生了五子一女,几个儿子之中只有三房和五房考中了进士,虽官做得不显,但金府五个兄弟都很团结,且生财有道又善交结,家业依然昌盛不衰。
建昌侯府足足占了半条街之广,里头院落重重,是宏丽的大宅门气象。金老太太单独住一个带花园的三进院子,沈蕴如来的那日,见过金老太太之后,便被领着去见了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五房的舅舅和表兄妹们,认人认得眼都花了。
舅舅一家子皆家待她十分亲善热情,沈蕴如从住进来的那一日,便不曾有一丝生分之感。
沈蕴如每日都侍奉于金老太太的病床前,搀着她走路,陪着她说话解闷儿,她嘴又甜,性格又活泼,常逗得金老太太笑开颜,惹得老太太身边的嬷嬷们对她是赞不绝口。
六七月的江南雨水多,连下了几日雨,今日总算放晴了。沈蕴如穿了葱绿色的薄纱衫裙,鲜嫩得跟水葱一般,走动时如一抹春烟拂动,煞是惹眼。
她刚走到老太太的屋里,便见老太太已经梳洗穿戴好了,歪在榻上,微微低着头,对着墙壁一动不动,仿佛在闭目养神。
“外祖母”沈蕴如甜甜地唤她,“今日天放晴了,我方才来的时候看见水池里有好多水禽在戏耍,有花面鸭、绿头鸭、花鸂鶒、鹈鹕、彩鸳鸯好多好多,可热闹了,小动物是最有灵性的,他们一定是感觉到外祖母的园子里的欣欣向荣之气,跟外祖母讨彩头来了,外祖母要不要去瞧瞧,”
金老太太的眼睛上垂覆着松弛的眼皮儿,只漏出窄窄的三角形的眼缝儿,看人的时候,颇有几分洞若观火的感觉,她看着沈蕴如,眼中只有一片慈爱“小玉儿,今日外祖母身上有些乏,就歪在这里歇着。你先前不是说想去看看明华阁的画绣么,听闻明氏夫妇也从远方游历回来了,今儿天时好,我让龚嬷嬷带你去瞧瞧,可好”
沈蕴如眼中一亮,外祖母果然疼她,她蹲到榻前,将外祖母的一只手拿到手心里捧着,笑着道“好呀。那外祖母好生歇着,等外孙女儿回来了再来看您”
金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可是等沈蕴如坐马车出了门,金老太太却让人搀扶着,去了正厅。
马车经过一条热闹的街肆,沈蕴如便令车夫停下,下来逛了一会儿,买了好些苏州的风物和新奇有趣的玩意,才又上车,之后大约又驶了半柱香左右,方到了明氏夫妇所居的明华阁画绣坊。
明华阁画绣坊在一条清静幽深的街巷里,是个五进的院落,东宅西园的格局,住宅和园区以砖雕的高墙月亮门相隔。规模虽不大,却十分精致典雅。
门人认得龚嬷嬷,通报了里头一声,便让她们进去了,龚嬷嬷轻车熟路,领着沈蕴如进了垂花门,踩着脚下澄碧的青石砖,走过曲折的长廊,往西边的园子走去。
进了砖雕的月亮门,便见一方碧波水池,北面有六间水榭低浮于水上,南面则堆叠着如云雾般翻卷、形态各异的太湖石,石下的兰花轻吐雅意,东西两面则遍植纤纤翠竹,掩映着几间小厅和亭台,阶下和窗台边落下斑驳清幽的竹影。
如此幽致古朴,水色缥缈,沈蕴如心道,果然是书画名家的庭院,与别处不同。
沈蕴如之前跟金老太太唠嗑的时候,提到过明氏的画绣,金老太太便说起了明夫人徐贞的一段传奇的经历。
徐贞出身于苏州的书香绘画世家,父亲徐絮是苏州有名的画师,夫人早早过世,膝下只有一女。徐贞自幼便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且在书画上有极高的天分,等长至十三四岁,便已出落成了姑苏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人称人间有洛神,美绝姑苏城,前来求亲的世家子弟几乎要踏破了门槛。
不想天有不测,人生无常,原本已经要谈婚论嫁的徐贞,突然生了个恶疾,浑身上下生了斑驳的的毒疮,流下腥臭的脓血,原本天仙一样的容貌成了焦枯的蛤蟆样,徐絮为她四处求医问药,皆无半点效果。
如此又过了四年,徐贞仍无一丝好转,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当初求亲的世家子弟一个人影都不见来,徐贞心如死灰,也绝了求生的念头,眼见病势一日沉重过一日,有着吴门四才子之称的明征突然上门求亲,称自己对徐贞慕艾已久,这四年费尽辛苦在西域求得一药,或可治徐贞的毒疮,不管徐贞能不能治好,只要她还能活着,他都要娶她作妻子。
徐絮被明征的真情所动,同意了这门亲事,也不知明征的药起了效用还是冥冥之中天意安排,徐絮允了婚事之后,徐贞竟然起死回生,毒疮渐渐好了,疮痂脱落,肌肤嫩滑如新,整个人脱胎换骨,竟比先时更美了。
如今徐贞已年过四十,却驻颜有术,肤如凝脂,面如春月,体态轻盈,仍然如同十八芳华的少女,岁月把与她同龄的姑苏姑娘个个都熬成了皱丝瓜,却好似独独遗漏了她。与她丈夫明征站在一处,对比尤为鲜明,凡见了她的人,皆暗暗纳罕,“不老的洛神”便又在姑苏城流传了开来。
沈蕴如进了园中,便见一个身着藕荷色弹墨轻衫,身姿纤细、云鬟低垂的绝色女子泛舟于水池上,再定睛一看,发现她的身边还坐着一位三四岁的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龚嬷嬷顺着她的目光道“这是明夫人的儿子,成婚了十几年才生的,宝贝得紧,明夫人不论去哪里都带着他。”
泛舟的徐贞被小男孩逗得咯咯直笑,眼中溢满光彩,让人见了移不开目。她抬眼看见了岸边的来客,冲她们盈盈一笑,将小舟划向岸边。
“娘亲,要抱抱。”小男孩向徐贞张开手臂,徐贞笑着把小男孩抱上岸。
待走近来,徐贞轻轻打量了几眼龚嬷嬷身边的沈蕴如,眼中生疏,“这位姑娘是”
龚嬷嬷介绍道“明夫人,这是沈姑娘,老太太的外孙女儿,从京都来探亲的,很是喜欢夫人的画绣,老太太身上不便,便让我带她过来拜访夫人。”
龚嬷嬷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揭开了,里面是一匝匝金翠辉煌的雀金丝线,“这是老太太为姑娘准备的贽见礼,请夫人收下吧。”
徐贞不便推辞,接过了,淡淡一笑道“承蒙沈姑娘对拙作的喜欢,只是我刚游历回来不久,新作尚未起绣,旧作也存不多了,都在聆月轩里,那么沈姑娘随我过去坐坐吧。”
沈蕴如看着徐贞,却是有些发怔,她看起来的确很年轻,不过比她大了几岁的样子,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精神饱满,眉梢眼角都淌着笑意,好似永远都不会有烦恼一般。只是,她面上虽是笑着的,却让人感到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小男孩生的圆滚滚的,眉眼跟徐贞有几分相似,他似乎很喜欢沈蕴如,乌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着沈蕴如瞧,徐贞笑吟吟地看着他道 “叫嬷嬷,叫姐姐。”
“嬷嬷,姐姐”小男孩脆铃一般的声音响起。
“哎”沈蕴如何龚嬷嬷都应了。
龚嬷嬷道“姑娘随着明夫人去,我在园子门口候着。”
沈蕴如点了点头。
沈蕴如跟着徐贞穿过石板桥,往前头的水榭走去,两人之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沈蕴如心中忽的咯噔一跳,她闻到徐贞身上的那缕幽幽香气,很好闻又很特别,跟谢幼卿身上的香气有八九分的相似。
怎么会如此沈蕴如再走近些闻了闻,确是如此。她心中涌过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谢幼卿喜欢徐贞的画绣,徐贞身上和谢幼卿身上有着近乎一样的香气,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谢幼卿来找过徐贞,所以徐贞身上沾带了谢幼卿的香气可是徐贞是有夫之妇,年纪比谢幼卿大了一轮,这怎么可能。沈蕴如很快便把这个想法排除了。
而徐贞生长于姑苏城,谢幼卿生长于京都,怎么样也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也许,只是一种巧合。
世上的人千千万,长得相似的人也不少,有着相似的香气也属正常。只是巧合罢了。
快到水榭的时候,沈蕴如顺口问道“明老爷不在吗”
徐贞道“老爷外出办事了。”
进了水榭,每个小间都挂着两三幅的画绣,大多是山水、人物、动物和竹子,远看与画别无不同,近一看,构图、赋色却比画更有生韵,因着丝线的细腻和光泽,使得画面更灵动和逼肖,且丝线未尽之处,又用画笔添绘,画与绣相辅相成,益加精美绝伦。
沈蕴如看着也觉得好,但到底没有收藏的心思,只是谢幼卿喜欢,那么便只好投其所好了。
沈蕴如赞道“夫人画绣双绝,真是十指如春风,生色绢帛间”
沈蕴如夸完便思想着怎么跟她开口购一幅时,忽见有个小厮走近来,对徐贞道“夫人,有位公子要见你。”
明氏夫妇素日极少会客,毕生精力皆用在书画刺绣间,听到又有客要来,徐贞眉头微微一蹙,“你说我今日不得空。”
那小厮道“他说是你多年前相识的人。”
徐贞淡淡道“他怎生个模样”
那小厮道“个子很高,十分俊秀,着装精致入时。”
徐贞似乎在脑中搜寻了一下,“那好吧,你带他到玉竹厅。”
徐贞对沈蕴如道“沈姑娘,今日不巧,又有客来访,我先失陪一下,你在这坐坐。”
沈蕴如淡淡笑道“夫人自去,我没关系的。”
徐贞见小家伙从进来水榭便一直凑在沈姑娘的身边,弯下腰对他道“佑儿,你跟沈姐姐在这里,娘亲等下回来。”
小孩子总是最粘着母亲的,佑儿上前拉住徐贞的手,“娘亲,我要跟你一块儿。”
徐贞只得牵着小男孩的手,出了水榭。
方才那小厮说的话,沈蕴如都听在了耳朵里,她一下子便联想到了谢幼卿,觉得很大可能是他,难道,他和明夫人之间真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沈蕴如感觉自己的心被勾了起来,水榭临水之处皆开着窗,沈蕴如便透过窗看园子里的动静。很快,她的瞳仁猛的缩了一下,她看见那个熟悉而深刻的身影,由小厮引着,往池岸左边的厅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