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41、家宴
    小郡主裹着绒毯守在围在炭炉边, 落落寡欢地摆弄着那盘待续的棋局。

    她云鬓极浓,松松散落时带着无边慵懒的丽色,将那张白净的脸更衬得落寞而疏离。

    翠袖劝不动她, 一时又猜不透这一向简单随和的小郡主为何忽然便无故失眠了。

    外头夜幕如飞笔泼墨般倾泻, 又仿佛渐渐被素练侵蚀, 透出一点熹微的白来。

    天都要亮了。

    小郡主微扬起下颌,流转的眼波寂然望一眼窗外, 忽然听到了骏马嘶鸣与外头霍然升起的喧嚷声。

    她浅浅松开一点颦蹙的眉尖,终于低低打了个哈欠,回榻上补眠去了。

    这场为时九天九夜的冬日围猎终于圆满落下了帷幕。

    朝官们熙熙攘攘地核算着各家的总绩。

    这差事倒并不难做, 九日间,多数猎物已被副将断断续续地运出来做了登记,而今还需做的只剩下最后的核算罢了。

    只是今年却有二位奇人。

    相府的老主簿笑眯了眼, 立在一旁看朝官抓耳挠腮地算着数。

    皇帝赐了午膳,尔后便宣了元德上殿,捧着朝官们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名册,宣读了今年各家的总绩。

    小郡主昨夜一宿无眠,天擦亮时才断断续续补了几觉,此刻正昏昏沉沉地打着盹。

    傅长凛怀中仍揣着那只拱动的软物,半点不加掩饰地定定望向对面悄悄打瞌睡的小郡主。

    元德正宣到“少府寺卿长子方今海,三百又五十六。”

    众宾客立时倒抽一口气。

    倘若这样的分数没掺半点水分, 那个方今海委实可谓是这一代中的佼佼者了。

    方今海面色自得, 颔首受下了四下的恭贺与吹捧。

    他直白地扫过远处高殿之上,端方明丽的小郡主, 拱手朝她施了一礼。

    小郡主一时不明所以,一侧的楚流光与临王楚承已然黑了脸。

    楚承凉凉松开手指,手中的茶盏立时啪嗒一声, 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

    楚流光暗中凑到小郡主身旁,三两句讲清了始末。

    皇帝却只不动声色地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便听得元德接着宣道“国公府长孙白偏墨,三百又七十。”

    三百又七十

    小郡主困意正浓,却仍旧诧异地抬起头来望了眼对面。

    白偏墨察觉她的目光,极尽温和地朝少女露出一点笑意。

    转头瞥向方今海时却霍然收敛了一身柔色,倨傲地向他扬了扬酒杯。

    少府寺家大业大,这方今海在猎场中用尽了手段,身后副将全员上阵,才勉强凑了三百五十六出来。

    白偏墨单枪匹马,只花了六日便将人轻松碾在了脚底。

    身边已有不同僚成群地围上来,似乎是认定了大局已定。

    自傅相退隐于冬猎场后,每年的魁首能拿到三百已是不易。

    国公府这位白小公子仅用六日便松松拿下三百又七十,已是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程度。

    白偏墨却淡淡摇了摇头,一一温和谦逊地回绝道“今年的魁首,未必是我。”

    开的甚么玩笑。

    众人一怔,以为这位爷是不乐意同他们这帮人攀交,才故意给了这一番托辞。

    殿前静立许久的元德,却一扫拂尘清了清嗓子道“肃静。”

    他揭开最后一页,待看清那行小字时霍然便睁大了眼睛,磕磕绊绊道“还,还有最后一位。”

    众人见他这一副六神无主的情形,不由跟着他屏住了呼吸,安静听元德宣道“傅丞相,四百又七十。”

    阶下有谁手中的酒樽“碰”一声跌在案上,众人还未及反应,方今海已拍案怒喝道“这不可能”

    傅长凛满心皆是前头那位被吵了瞌睡的小郡主,闻言只淡淡瞥过他一眼,闲淡道“方公子,胜败兵家常事,输不起的才叫丢人。”

    “谁说我输不起”方今海扬手摔了酒樽,“短短六日,便是不眠不休都未必寻得见这样多的猎物,何况是一头不落地猎下来。”

    他自以为拿捏死了这位傅相的把柄,带着满脸的精明与算计“傅相手下可用之人众多,诸位难道猜不出,这足足四百又七的分数从何而来”

    小郡主闻言淡淡蹙了蹙眉,抬首时却霍然对上那人直白露骨的目光。

    这样的视线仿佛黏液一样从脚踝直爬到她眉眼,令小郡主不适至极。

    少女歪了歪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侧面霍然飞来一双木筷直冲方今海那双眼睛。

    身侧侍卫在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将他扯开,才险险避免了一场惨剧。

    傅长凛动作极缓地擦了擦手,身侧有侍者立即奉上一双新筷来。

    他勉强忍着杀意,极度不悦地摩挲着手边的佩剑,躁郁如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凶兽一样“不遵礼法,当杀。”

    方今海一时不敢再看小郡主,仍旧继续方才的话题“冬猎的规矩竟是如此么,陛下,请恕微臣不服。”

    皇帝略一拧眉,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傅丞相,既有人不服,你不若也说一说这四百又七究竟是如何来的。”

    傅长凛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余光瞥见小郡主捧着下颌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他低垂着眉眼,微不可查地暗笑一瞬,旋即正色道“陛下明鉴,这四百又七确系臣亲力亲为。”

    楚流萤高坐阶上,垂眸吹了吹杯盏中白雾袅袅的热茶。

    傅长凛武功卓绝,她自然心知肚明。

    只是若真如方今海所言,她倒亦有几分好奇,傅长凛是如何在短短六日内,寻得这样多的猎物的。

    傅长凛被小郡主清透而专注的目光瞧得浑身舒坦,仰首直望进她眼底,如实道“诱兽香。”

    小郡主面色一寒。

    她自三途山崖劫后余生,拿诱兽香依然是今生的噩梦。

    傅长凛却还敢季原留下的大剂量诱兽香,以在已失先机的情形下,凭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夺下冬猎魁首。

    疯子。

    小郡主长吁一口气,骇然想道。

    随即便又傅长凛风轻云淡地补充道“每一头,尽皆是臣亲手所猎,未敢假手于他人。”

    小郡主避开他眼底清亮灼然的明火,湿漉的黑眸忽闪两下,像极了一头林间受惊的鹿。

    皇帝抚掌道“好不愧是我朝英豪。”

    他一时愉悦至极,扬手道“傅爱卿想要甚么赏赐,只要不背礼法,朕皆可允诺。”

    傅长凛仍旧一袭玄色长袍,负手立于阶下,朝皇帝颔首一拜。

    只要他想,当即便可请皇帝下诏,为他与小郡主再指一次婚。

    依当朝的规矩,娶了公主便此生不得入仕,郡主却无此约束。

    这么个金尊玉贵的小郡主,生来便明丽漂亮,家世更是一等一的尊贵显赫。

    从前她与丞相府有十二年婚约,自然被傅长凛全然圈在自己羽翼之下,不许旁人染指分毫。

    而今她与丞相府断了婚约,京中观望多年的世家又开始蠢蠢欲动。

    今日,他只需动一动口向皇帝求道旨,便可就此断了这帮人的念想。

    今后小郡主便还是他捧在手掌心里的小月亮。

    傅长凛神使鬼差地抬起头来,深漩而热切地望向她。

    令他日夜思慕几近疯魔的少女却冷冷抬起了眼睫。

    她实在有一双艳绝惊世的漂亮眼睛,只定定立在原地,不吐一字,便能教人品得出万千热诚来。

    而今,却只有冰冷的水光。

    傅长凛骤然惊醒,旋即意识到自己究竟琢磨了些甚么。

    倘若今日迫使小郡主与他再续婚约,同那群纨绔何异。

    傅长凛揉了揉袖中那只乖巧的雪兔,眉眼清隽道“臣听闻,宫中有一样进贡的无色水玉。”

    皇帝讶然。

    皇帝身后已然取出了指婚诏书的元德更加讶然。

    无色水玉是哪里冒出来的甚么劳什子。

    皇帝只失态一瞬,便面不改色地接上话“傅爱卿好眼光,今日你是魁首,朕便只有忍痛割爱了。”

    方今海难以置信地扫过阶上众人,实在无法想象这位傅大丞相不要命一样夺了冬猎魁首,为的是这么一块所谓的无色水玉。

    冬猎就此散场。

    小郡主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回了府中,那只小奶猫似乎长大了不少,已然不能再称作奶猫了。

    它生得一身纯白毛色,又是一黄一蓝的鸳鸯眼,柔软俏丽。

    遂得了小郡主亲赐的名讳云团。

    少女一入寝殿便丢开了繁复的宫装与发冠,赤脚扑进云软的床榻里。

    云团跟着一跃,埋进她冷香幽微的怀里。

    少女伸了伸懒腰,那头泼墨一样乌发长腰肢,像是江南水畔,渺渺烟波里临风舒展的垂柳。

    她阖眸睡过一觉,半梦半醒间被翠袖轻柔地推醒道“郡主,傅相来访,已然候在前厅了。”

    小郡主哼唧两声,带着点软糯的鼻音挥开她的手“不见。”

    傅长凛虽有负于小郡主,今日来却也屡次三番出手相助。

    临王府欠着人情,不好再将这位浑身是伤的傅大丞相拒之门外。

    小郡主松散地绑了发,披着一袭极随性的素衣姗姗来迟。

    临王府家宴向来没那么多规矩,她便也随性惯了。

    反倒是傅长凛见多了小郡主华冠丽服的雍容模样,如今乍一瞧这素衣,不由得眼前一亮。

    临王妃白竹娴已熟练地伸出手来,将这么个小漂亮捧在怀里揉了揉。

    她身体极差,吹不得风,便没有与临王一同参加冬猎,只独身守在府里。

    楚流萤乖乖埋在她怀中任她,闷声闷气地换了声娘亲,提醒她这里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傅长凛今日来访本就是偶然,楚承随口客套了句“不若留下共用晚膳”,却竟被这位傅相面不改色地应下。

    才有了今时今刻的场面。

    傅长凛从未入过临王府的家宴,更是想不到这位小祖宗还有任人把玩的一天。

    白竹娴过足了手瘾,才将人安置在自己身旁,正与傅长凛相对。

    小郡主娇矜地别过头去,身后正哼哧哼哧舔饭的云团适时“喵呜”一声,莫名很配她这副神情。

    傅长凛轻笑一声,望向她的目光清冽柔软“我有一样东西,送予小郡主。”

    白鹰双手捧上小小一方金笼,揭开帷幕,里面赫然睡着一只才将将睁开双眼的幼兔。

    “这是昨日猎狼时,在狼窝里发现的。”

    它的父母兄弟大约已全部葬身狼口,傅长凛猎了狼转身欲走时,忽然想到小郡主看向那只雪兔时,清亮温柔的目光。

    神使鬼差地,傅长凛心念一动,将这只幼兔揣进了怀里。

    陆十还外头提醒道“主,时间不多了。”

    但这兔子福大命大,竟这样挺了过来,便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献给小郡主的礼物。

    傅长凛略一颔首,谦逊道“这幼兔放在我这里实在未必能够养活,倒不如送予小郡主,权当解闷了。”

    楚流萤瞧他礼数周全,话也顺耳,这只幼兔亦是清秀的好模样,便起身谢过了礼。

    翠袖将那幼兔接过,安置了下去。

    哄好了小郡主,便是顺了临王府上上下下的心意。

    侍者上齐了菜,傅长凛才留意到桌上多是他鲜少见过的菜品。

    楚承一时愧于这点疏忽,解释道“傅相见谅,府上用惯了江南菜品,竟一时疏忽了您来。”

    傅长凛略一摇头,宽和道“我曾到过江南,这菜品倒也适口。”

    楚承遂放下心来,含笑瞥一眼侧边小口吃粥的小郡主“这是江南独有的荷叶粥。”

    小郡主捧着碧色清透的热粥,规规矩矩地朝傅长凛略一颔首。

    傅长凛自侍者手中接过了碗,一时有些恍惚。

    这实在是种极为玄妙的体验。

    傅家的家宴一贯是肃静寡言的,而临王府却似乎没有那么多繁缛的规矩。

    他围在粥菜温热的桌边,耳边充斥着关于小郡主日常的点滴。

    譬如她饭前要先盛小半碗荷叶粥来,譬如她最爱的是江南才有的灌蟹珍珠蛋。

    白竹娴那手帕擦了擦她唇角一点湿濡的粥痕,换来她软糯含糊的一句谢谢。

    像是梦一样。

    倘若他早肯放下满身的冷漠与傲慢来,倘若他彼时没有被猪油蒙了心,没有为那点劳什子错过小郡主的及笄礼。

    大约今日,他的小月亮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

    他亦能将人这样千娇百贵地养在府中。

    白竹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绪,却并不抬眸,只无声望着楚流萤用膳。

    “糯糯每年这时候便会显出些冬膘来,果然今冬也不例外。”

    小郡主闻言汤匙一顿,有些委屈道“哪有每年都长。”

    白竹娴立即妥协,柔声哄着人多添两碗饭来。

    原来是这样的千娇百宠,难怪将她养得温软柔和,脾性绝佳。

    却也难怪,能有这样一腔热诚与孤勇,努力陪在他身边足足十二年。

    傅长凛暗自记下了关于她的种种琐事,用完膳后入夜已渐深。

    临王府上下送他出门时,天上夜幕已是一片暗沉的赤红色。

    那抹朱色犹如自无穷天幕间渗透而出,将浩远夜空一并染透,不余半点墨意。

    这是暴雪将至的预兆,或许就在明日了。

    傅长凛踏出王府,回身时温和道了句止步,又额外嘱咐道“郡主,明日恐有暴雪,好自珍重。”

    小郡主长身立于门内,披着无尽暗红的夜色微微颔了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