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行十几岁就从军, 几年里一直在军营之中,见过的姑娘屈指可数,他并不大会与姑娘家打交道,只能林悠问什么, 他就答什么。
“那两位大人只管每日都清点一遍运送粮草的数目, 咱们这次一共十个大车, 东西多, 他们日日都要点,这才能以防丢失。不过人倒是不怎么管, 这里的人都是我从宣州大营带出来的, 都是厉害的。不过”
王行犹豫了一下,还是指了指张忠和陈庸身边几个身着布衣的人。
“那几个小厮是两位大人带来的,是他们的人,每天也就负责两位大人的衣食诸事, 不怎么与我们来往。”
林悠顺着王行所指看过去, 那几个小厮瞧着年纪都算不得多大,个个低着脑袋, 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样子。
她前世人在宫中,并不知晓这一路往代州运粮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几个小厮,她总有种见到闻沛时才有的隐隐的不安。
“我们今日要走到哪休息呢”林悠又问。
王行“咕咚”咽下一口水去“粮草事大, 总要昼夜都不息,按照从前的惯例, 估计今天夜里会在广平郡歇上一个时辰。公公子还受得了吗坐不了马车,可那拉粮草的车上也能铺着东西歇会,要不要末将”
林悠连忙摆摆手“莫要大动干戈, 我的身份只有你清楚,你放心,我受得了,我既来了就不会有受不了一说。”
王行看了那一身男装打扮的小公主一眼,连忙收回了视线。
他从前以为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世家大族中的女子,都是娇滴滴吃不得苦的,可今日却令他有些意外,从京城出来,走了两个多时辰了,这位小公主倒好像真的没有喊过一声累。
王行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东西,便仍去巡视了,队伍在此处休息盏茶的功夫即要再启程,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广平郡境内。
见王行走了,眠柳才终于出声“姑娘要不要上点药啊”
公主平日哪里走过这么多的路别人发现不了,可眠柳早就发现公主的脚似乎受伤了。
林悠低头看了自己的脚踝一眼“不用的,你放心我没有伤,只是走得久了有些疼罢了。”
“姑娘这是何苦呢”眠柳小声嘟囔着,越发替公主委屈起来。
林悠看着她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你呀你呀,将士们在前头奋勇拼杀呢,你说我们这些被保护的人,是不是也得做点能做的事”
“那也不用姑娘亲自出来”
“马上就冬天了,这些粮草不能出问题。”林悠说着,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裳,抬头朝那长长的运粮队伍看去。
雨后的天气还有湿润的气息,人在外头便会感觉更冷了些。若是以前,到了这样的日子,林悠定是早早裹了薄毯窝在定宁宫中,再不出外头去,可如今跟着队伍走在还有些泥泞的官道上,竟奇迹地觉得没那么冷了。
从白日走到夜晚,这支押运粮草的队伍用了一日,便从京城走到了广平郡。
出了广平郡,就过了三叠山,山外往北走过平原,又入山地时,便就到了代州的地界。
说起来并不远,可那山绵延起伏,平原万里无垠,要走到代州,怎么也得一月光景。
广平郡只是第一站,而这第一站便已让林悠深觉行军的艰难。
两世了,她才第一次深深体会到燕远曾经历过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滋味。原来那奔赴战场,并不都是热血沸腾,枯燥乏味却又不得不打起百倍精神的行军之路,才是每一个将士要通过的第一关。
“几位慢用”广平郡的官驿里,小二端上大盆的菜。
运粮的队伍有朝廷的文书,行至各地,都有官驿接待,虽然他们只会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但驿站还是备好了饭食和休息的地方。
只是这广平郡到底是个小地方,官驿虽是朝廷修建,可也与那些通都大邑的驿署不能比。
林悠走进来时,瞧见他们的人聚集在厅堂的一边用膳,另一边,便坐着几个行路的百姓。地方不大,没办法区分,所有事情也就只能将就。
林悠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她深吸了一口气,想着燕远也是这样过来的,这才与眠柳一起抬脚走了进去。
刚迈出没几步,还不待走到王行副将为她们安排的桌子前,便有一个要出门的年轻男子,疾步从她身边撞了过去。
林悠未及反应人就被撞到了旁边,若不是眠柳扶着,只怕要摔在地上。
她本能地就要教训那不看路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只是押运粮草队伍里的一个“新兵”,一时间有些愣住,倒不知开口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个时候,在王行副将瞧见情况正要过来的时候,忽然一道看都没看清的人影直接从屋里边“飞”了出来。
“啊”旁边正在吃东西的行路人发出一声惊呼,碗盘摔了一地,本来正在吃饭的运粮队伍的士兵全都停下来朝这边看过来。
只见一个褐布短衫,戴着斗笠的江湖打扮的人,两下将一个年轻男子按在了门口的木桌上。
“胆子挺大,官爷东西都敢偷。”
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被按住的男子自然挣扎不休“你胡说什么你才是强盗小偷”
林悠此时一下反应过来,她一摸腰间,原本挂着的王行将军给她的宣州营腰牌真的没有了
那戴着斗笠的姑娘横剑制住小偷,一手从他怀里拽出一块腰牌来,不无轻蔑地道“你没偷。”
宣州营的腰牌王行再熟悉不过,他当即冲过来“这是宣州军的腰牌,你说你没偷东西,不会要说你是我宣州大营的士兵吧”
那小偷只是看着腰牌像是金属做的,哪里认得什么宣州军一听是军营里的人,登时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大爷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爷饶命”
王行冷哼了一声“送去衙门,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两个宣州营的士兵走了上来,从那斗笠姑娘手中把人接过来,押着就带走了。
王行知道林悠的身份不便出面,于是便朝那斗笠姑娘拱手一礼“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奇怪的斗笠姑娘竟是压根不理他,径直走到了林悠面前“这位小兄弟,是你的东西吧”
林悠抬眼看了那姑娘一眼,比她高些,也比她瞧着有力,一身粗布衣裳,却打理得干练,斗笠下的面容与京城那些女孩子一点不同,眉锋凌厉,多了些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粗犷气息。
“多谢。”林悠不敢声音太大,恐暴露自己的身份,只低低地以她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斗笠姑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把那块腰牌扔进了她的怀里。
王行多瞧了那姑娘几眼,终究是未加阻拦,在她归还了腰牌之后,便连忙喊着营里的兵士抓紧时间吃饭休息。
这小小一个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可在最里面的一桌上,张忠和陈庸默默互相看了一眼。
林悠到底还是吃不大习惯这驿站里的东西,只用过一点便搁了筷子。
大军只在此处休息一个时辰,如今吃得差不多,那些兵士便三三两两地回屋中休息。
驿站的客房自然只能称是有个能躺下的地方,王行知道林悠不能同那些兵士一道,却也怕太过特殊引人注意,最后在那驿馆后院给林悠找了间小屋子。
瞧着众人都乏得去歇着了,林悠才与眠柳避开人的目光,偷溜去后头的房间休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巧了,先时那戴着斗笠的女子竟然也住在这。
林悠和眠柳刚从前面大堂的小门出来,迎面便与那姑娘撞了个正着。
日头落山了,这小小驿馆里的灯算不得亮,那女子站在暗处,若非竹编的斗笠,林悠怕是都没能注意到她。
“你一个人出来,也太不小心了。”那女子在林悠即将走过时忽然开口说道。
林悠转回身看着她“多谢。”
她并不欲多与人交谈,说这一句也不过是因为不久前对方才曾帮她追回腰牌,只是那位戴斗笠的姑娘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结束。
“你装得不像,应该已经被人发现了。晚上小心些。”
林悠赫然抬起头看着那姑娘“你”
她无比确认,前后两世她都不曾见过这么一个人,这个陌生人,是在提醒她
可在她还想问什么的时候,那个神秘的斗笠姑娘却已经兀自离开了。
被人发现,被什么人发现难道是张忠和陈庸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斗笠姑娘的一句提醒,林悠分明身体疲累,但躺在床上,却没有了一丝困意。
他们只会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还不到后半夜便会再次启程,既不是夜深人静,又不是长久驻扎,就算是真有人要动手,难道会选在这个时候吗
这里离京城才不过一天的路程,若是快马加鞭,一天都用不了,就在距天子这么近的地方,难道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做出什么事情来吗
天色已暗,这小小的驿馆也安静下来,偶有几声虫鸣,在深秋季节里,显得格外凄凉。
林悠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外面隐隐传来喧闹之声。
“是不是出事了”林悠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那斗笠姑娘的话犹在耳边。
眠柳原本累得昏昏欲睡,因这动静,也一下醒了,趴在门上朝外面看去。
只见那一片漆黑夜空之下,竟然在西边映出一片红红的光亮来。
“姑娘不好了好像是走水了”
“什么”林悠大惊,跳下床便冲到门边。
“西边,那不就是存放马匹和粮草车的地方吗怎么会走水呢”林悠推开门冲到院子里。
隔着几间低矮的平房,这驿馆的西边亮起一片红彤彤的火光,地方原本就不大,甚至好像眨眼间就要烧到她们这边来了似的。
那隐隐的喧嚣终于能听清楚了,是人呼号奔走的声音,是有人在呼喊抢救粮草的声音。
“姑娘,你去哪”眠柳见林悠要走,连忙拉住她。
“去救粮草啊”
“姑娘那大火指不定是谁放的,太过危险了”
“那可是北军的粮草他已经去代州两月了,两月里一封信都没送回来过,现在粮草才到广平郡就出了这样的事情,眠柳,你让我怎么能不去追究”
林悠扔开眠柳的手朝西厢冲了过去。
而等她跨过往西边厢房走的那道小门,她才看见,这何止是火烧粮草。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山匪,竟胆大包天,敢打劫朝廷的军粮
这整个驿馆的西边,一面是火海,一面,竟是宣州大营的士兵在与山匪厮杀。
哭泣声,呼救声,抢救粮草的焦急呐喊声,被拼了命拉出火场的还未烧着的马车,所有的一切,在同一时间充斥在林悠的周身。
她好像回到了前世胡狄打到京城之下的那日,扑面而来的,是十死无生之境,是那终于浮出水面的阴谋。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在厉声质问,林悠倏忽间回了神“粮草,粮草”
“你”那戴着斗笠的姑娘愣了一下,眼睁睁看见她冲向大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