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蓬莱那株无端的, 脑海浮现那少一袭白衣,倚着树干,朝她挑眉一笑, 风一吹,凤凰花落满头。
安知虞皱皱眉, 靠着窗棂,“算, 不种凤凰树, 改种乌桕吧,到秋天红艳夺目, 很是好看。”
她今日一袭蟹壳青的袒领对襟衫,细腰阔裾,杏黄的披帛落在腕间,薄如蝉翼, 晨起懒梳妆, 青丝倾泻,眉眼动人。
孔商只瞧一眼, 便赶忙低下头,领命去。
桑落扶她坐回鉴台, 绾敷面, 桃酥方才在外头听得闲话, 忙来与她说道。
“郡主, 大陈又来使团, 据说是来和亲的,提出想娶朝公主呢,就是上回燕世护送的那位”
听她提起这事儿,安知虞稍稍来精神, “大陈使团何日抵达”
“约莫就是这日。”
前世她不曾关注过大陈的国情,但也大约记得,蒙契动乱之际,七皇陈淮提出与北唐联姻,愿娶公主妃,以示国修好。
其实这个时机,多少点儿趁人之危的意思。
若是平时,以北唐的国力,完全没必要嫁个公主去大陈,可如今蒙契在北境交战数月,若南边儿再生动乱,那便背腹受敌。
显然这位陈七皇,是瞧准时机来的。
以,会被送去大陈和亲的,必然不会是宋风荷。但安知虞猜测,前世联络陈淮,出谋划策,让他以联姻北唐由,日后承袭皇位铺路的人,应该是孟意远。
可如今,宋骄娇并未再纠缠孟意远,那联姻和亲这主意,可还是他出的么
能什么法,避免让宋骄娇去和亲呢如若不然,还要眼睁睁看着她惨死他安知虞实在做不到见死不救。
罢,待使团抵京后,再看具体情况,且先与兄通个气儿。
这事儿安则甫定然不会帮她,但兄安知鹤会。
当日午后,便启程回雍宁王府,如今座府邸不过也就隔着条街,一顶软轿,没几步就到。
本来她身燕王世妃,若归府,头定要兴师动众的,起先王氏还要经经来迎她归门,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王氏自然不愿错过这个用主人身份待客人的机会。
可这半载来,安知虞是三天头的回府,时常回小蓬莱暂住。安则甫和安知鹤自然是高兴的,反燕王府如今就她一个主,也没人管得她。久而久之,王氏也没那个耐心,由着她仍似未嫁时,自由来去。
许是因大婚后,宋惊唐一直不在京中的缘故,大伙儿也没改口,仍以一声郡主来称呼她。
径自入府门,要往酹月居去,却在院内先碰见安和乔。
这半载来,安明若与安和乔都在议亲,二人无嫡庶之别,自然亲事是要安明若先定的。不过安明若心盼着某个人,数个上门说亲的都不应,倒将安和乔一直也拖着。
虽北唐民风相较历代各朝开放,尤其权贵望族的娘们,除却因族需要联姻的,或是不受待见的,但凡受宠的女儿们,在择婿一事上,还是相当自主权。
以往刚及笈便急切着出嫁,可如今大多娘们更愿意多留在中享福几,拖到十七八再议亲的,也是常事。
嫁去别人,要服侍公婆,哪在自个自在。
可若真到十,还未议亲,那便该是要着急。世好出身好的无谓,若是出身稍次的,可就经不起耽搁。
安明若本就大安知虞半岁,眼下将十九岁,安和乔倒是要小上一岁,如今也都十七。
安和乔面上不说,可心也是着急的,她不像安知虞这样的嫡出女儿,也不是安明若那种,虽是庶出,可如今生母掌着王府中馈,指不定哪天就抬平妻。
她母亲到底也只是个无用的妾室,这来靠巴结依附侧妃王氏活着。也亏得安则甫不沉迷酒色,除明媒娶的顾王妃,和当老太太给安排的个身边人外,便再未纳过妾室。
总的来说,安和乔是比上不足比下余,至少雍宁王府满打满算也就这么四个孩,不像京中其他诸多世大族,同辈光是排序都是十多位兄弟姊妹。
其实说到底,作生母无权无势又不得宠的庶女,安和乔这也算过得不错。除脑抽去找安知虞麻烦,反被算计外,倒也没吃过什么大亏。
安则甫待膝下女,到底还算公允。只是因着与王妃情深,且怜嫡嫡女自幼没母亲,便要纵容。
不过,这份纵容也算是安知虞自个儿挣来的,毕竟在前世却不是这么个光景。前世因她的纨绔跋扈,不学无术,还总做蠢事儿,一次次让安则甫失望,失望多,便提起就是一肚气来。
而安知虞的衬托,安明若与安和乔可就显得乖巧可人,才是爹爹的贴心小棉袄。
可如今,安知虞事事称心如意,虽说骄纵,但张弛度,且还学成,同期在国学结业考,还是夺得魁首;当重阳宫宴上一舞,倾城绝艳,元宵宴上献画,连陛下都大加赞赏。
放眼整个上都城,还比她更风光的么
唯独能让人说道的,不过就是,嫁的郎君不如意。倒也不是不如意,就是觉着这位冠京华的小郡主,低嫁。
谁不叹惜一句,这样的世出身,若嫁得端王,那将来可就是难以预估的出息。
话没说出来,可心底基本都是明白的,将来端王是要继承皇位的。
毕竟如今北唐就这么一位能担大任的皇。
安和乔坐在午后暖阳下晒着太阳,绣着一方帕儿,见着一路畅行无阻的安知虞,不阴不阳的轻哼一声,“也没见哪嫁出去的女儿,还成日腻在娘。”
安知虞步伐未顿,懒懒回一句,“也没见哪嫁不出去的女儿,还闲心绣花。”
一句话顶得安和乔愤然站起身,可安知虞却已经穿过廊,眼风都懒得给她一个。
看着将要消失在转角处的身影,安和乔冷声嗤笑,故意拔高声儿道,“那也总比嫁过去就守活寡好。”
这话其实是蘸满酸意。
安和乔原先心还想着嫁宋惊唐来着,那少不过大她一岁,龄相当,模样又是生得那样的好,上都城中光是倾心他模样的娘们不少。唯独碍于身份,燕王受打压,是以世贵族自然无人敢把女儿往火坑推。
刚过转角,听得背后那一声,安知虞只步略顿下,连眉头都不曾皱,径自朝前走去。
反倒身边的桃酥桑落愤愤不平,光是想着,气便不打一处来。
“这四娘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亏得郡主大度不与她计较,这样的,若搁别人,怕是早就”
安知虞淡淡开口打断她,“谁说大度,可小心眼儿得很。”
人生苦短,何必处处难,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只要顾忌心底在乎的,最要紧的便是,她又不是菩萨转世,凭什么惯着那人
“不搭理她是懒得,倘若非要自讨没趣,奉陪便是。”
待转过廊,还未到酹月居,便在后花园中一处凉亭瞧见安知鹤是身影。
安知虞一喜,穿过月牙门洞,要上前,却蓦地步一顿。
风亭下,顾横云难得乖巧的穿身淡粉的半臂对襟襦裙,秋日的午后,懒阳漫金,女孩儿趴在石桌棋盘上睡着。
安知鹤手中一卷书,视线却渐渐重书上移到身旁,目光最终停在一双粉嫩唇瓣上。不由自主地,微微倾身,却在将要触及时,又止住,顿顿,重新坐回去。
乎情,止乎礼。
这样的行经,非光风霁月的君。
刚一声释然轻笑,又兀自摇摇头。眼风却扫到月牙门洞处的身影。
安知鹤饶是一愣,“阿虞。”
可听得他轻唤一声,安知虞却扭头就走,略气愤的模样。步伐之快,桃酥和桑落一路小跑跟上去。
安知鹤瞥眼似要醒来的姑娘,忙提步跟上去。
在廊下将人拦住,“阿虞,你跑什么”
桑落和桃酥对望一眼,识趣的退开,由主们说话。
“阿虞来得不是时候,扰哥哥的好事儿。”安知虞转个身,小脸上却掩不住的愤愤然。
安知鹤倒算坦然,也不辩解,只是笑,“阿虞都成婚,嫁得好儿郎,哥哥自然也是要替你娶个嫂回来啊。”
“以”安知虞顿顿,又回头瞪他,“以将来的嫂,是阿云吗”
明明三人时常在一处,她却没察觉半分,方才不是没看懂兄眼底的深情,以一时间才诧异,安知鹤的她解,慢热得很,以那绝非是一时半会儿能的情愫。
“哥哥若是娶阿云,你不高兴么”安知鹤笑着她,“你自幼和阿云交好,往后成妯娌,岂不是亲上加亲。”
结果安知虞立马道,“不高兴,当然不高兴”
“何”
安知虞咬咬唇,十分不忿,“本该大她数月,从小这丫头就没大没小,也不肯唤一声阿姊,如今反倒要喊她嫂,才不要”
未曾料到她不高兴的点竟是这个,安知鹤失笑,忍不住抬手去揉她脑袋,可手伸出去,才想起她今日梳着惊鹄髻,再也不似以往的小姑娘,留着柔软的额。
最终手只能落在她肩头,轻轻拍拍。
“傻丫头。”
安知虞倒不是要闹情绪,只是方才一时惊诧,才小情绪。安知鹤肯立马来哄她,也证明这个嫡亲妹妹对他来说,依旧还是相当重要的。
兄妹俩到花厅坐下,安知虞便先挑事儿说,不过关于和亲一事,安知鹤略沉吟片刻,与她兜底道,此事怕是难以逆转。
总而言之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只是宋骄娇将来的命运云如何,谁也说不准。
大陈使团,七皇陈淮入京这日,城中很是热闹,安知虞已然没闲心去凑这份热闹,只是她不去,人却主动上门来。
陈淮是在入宫觐见后,出宫门,便径自往燕王府邸去拜访。
被人引到燕喜堂前的花厅,台阶下的花砖,是重瓣莲纹浮雕,泛着一层细腻青色,碧油栏杆外,几株石榴树上,熟透的石榴满枝头,如火如荼。
从蔓蔓的枝叶错落间,落下斑驳的细光,就在这片潋滟中,几道身影款步而来。
髻上的赤金流苏微漾,满眼妍丽,如画卷上走出来的仕女。
陈淮眼底透着惊艳,并非是头一回瞧见这位传闻中的美人儿,但每回见,都能让人挪不开眼。又不由得暗笑,那燕世当真是好定力,放着这么一位美娇妻独自在京都,他竟还能安心在战场上摸爬滚打。
秉承着礼节,抬手揖礼,笑得散漫,“许久未见,郡主已摇身一变,成世妃。”
“七皇安好。”安知虞停在在台阶下,稍一福身,随即微微仰起头,瞧向陈淮。
上回他赴京都时,也算打过几回照面,不过印象中,陈淮没几分皇威仪,也不似宋祁宋临那种永远义凛然的模样,这人看似轻浮不着调,但眼神却透着聪明劲儿。
只是不知他今日来,谓何事。
安知虞跟他是没什么交情,若非要说,那顶多是她那大婚后就未见人影的小夫君,宋惊唐与他应算是相识。
她这人素来不喜客套,便直截当的,“不知七皇今日莅临,是何事”
陈淮一合折扇,“以世妃会先请喝盏茶,再慢慢细谈,不料这美人儿的待客之道,着实小气。”
安知虞笑笑,“殿下见谅,实乃夫君出门在外,一介妇人,是不便与外男同座饮茶的,倘若殿下若无事”
那她就要下逐客令。
“欸。”陈淮出声打断她,“世妃倒也不必如此见外,与燕世颇交情,此番来府上拜访,亦是受人托。”
说完,招招手,身后侍者上前,手中捧着一纯金打造的鸟笼,头一只鹦哥儿,通体雪白,仅额上一道红羽,叫声清脆。
安知虞不由得多瞧眼。
那侍者极会看眼色,立马笑吟吟捧着金笼上前,让她得以细瞧。
陈淮随手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扬道轻风,缓缓调侃,“某人啊,非得让来的路上,寻个能解闷儿的玩意儿送往他府上,若不是人花大价钱,才不揽这活儿呢。”
“这小伙聪明,能学人话,教过几遍就会。”说着,陈淮步跨下台阶,凑近几分,用折扇一挡,对她悄声添一句,“不过这话,回头世妃自个儿回屋再听。”
说罢退开一步,又立马抬指起誓,“先言明啊,信交待的,可不是教的。”
责任一股脑推卸出去,表明自己的清白。
这话怎么听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事儿安知虞轻轻蹙眉,但转念一想,又瞧瞧陈淮,然后唤桑落上茶来。
抻手作引,“劳殿下跑这一趟,若不嫌弃,不妨喝盏茶再走。”
美人捧茶,哪不饮的道理,陈淮当下提步登上台阶,“那敢情好。”
上等的哥窑梅青,釉面莹润,隐纹如蟹爪,捧在手中,温润自指间蔓生。启盖便茶香四溢,拂开茶沫,轻呷一口,唇齿留香。
陈淮转着茶盏,啧啧声,“好茶。”
随即打趣道,“还得谢燕世这鹦哥儿,否则怕是连口茶都喝不上,就要碰一鼻灰。”
安知虞请他坐,到并不是听他闲扯,待茶也品过,佯装不经意就将话题引到和亲一事上,想打探打探陈淮的想法。
对于这位大陈皇的声,也算耳闻,轻儿郎纵然声色犬马,但却与姚响那类只沉迷酒色的纨绔又不同,这人在政举上也是一番作的,若是收敛玩心,亦是能见赤诚。
她一开口提及,陈淮便搁茶盏,笑吟吟睇来,那副模样,倒似早就料到她要及此事。
“此番千迢迢来北唐,却此事,愿和亲通好,约之以姻亲,申之以盟誓。”
顿顿,陈淮又道,“另外,吾亦一私愿,贵国六公主丰姿冶丽,见之难忘。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好逑嘛。”
安知虞尚未挑明询,他便直言欲求娶六公主,不免微微诧异,“以,殿下应首先属意五公主”
“五公主”陈淮折扇轻轻敲在额上,想想,认真道,“五公主倒是远远在宴上见过回,雍容端方,才貌双冠,只是,这人生不羁,想来怕是与五公主情难合,虽说是国建交,但夫妻,这可是一辈的事儿,若不诚心如意的姻缘,那下半辈可就难熬,自然得娶一个和自己心意的不是”
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安知虞愣瞬,但一颗心也落地,陈淮此人,若是真心相待,亦是只得托付的。只要宋骄娇自个儿能想得开,不在如前世那般,心仍惦记着旁的人
辞行时,陈淮登入马车后,还掀帘与她挥手,末叹一句,“非得让来一趟交待一下真心,你小夫君纪轻轻,操心事儿倒不少。”
安知虞闻言,没来得及一句,马车已缓缓前行远去。
徒留她伫立府门前,琢磨他这话的意思,是宋惊唐让他来燕王府,说这番话的
是让她放心么
怕是想多,那人会这般体贴明理她不信。还不如说是,怕她情用事捣乱这场和亲但她哪那么大的本事呢。
回到室内,桑落将那纯金的鸟笼挂在窗前。
安知虞踱步过去,桃酥亦步亦趋跟着,去瞧瞧这新奇的鸟儿。
那鹦哥儿很是神气的模样,昂首挺胸的站着。许是见人围拢过来,忽地扑扇着翅膀,尖喙一张。
“郡主姐姐,郡主姐姐。”
极清脆的声儿,几人具是一乐。以往也常见老夫们逗鸟,安知虞却是没养过这小玩意儿,难免觉着新鲜。
桃酥惊奇瞪眼,“呀,这鹦哥儿果真会学话”
但随后,那白羽鹦鹉忽然又来一句,“叫夫君,叫夫君。”
安知虞愣时一僵。
“扑哧”桃酥一个没憋住,笑出声儿来,然后赶紧又咬唇忍住,轻咳一声,道,“这世爷,想必是思念郡主”
就连一向沉稳的桑落,也默默低下头,细肩微耸,显然是在笑。
什么思念她,分明是在嘲笑她
“这小混账”安知虞羞赧,低啐一声儿,不用想也知是某没脸没皮的伙教的。
转身朝外走去,那神气的鹦哥儿和偷笑的丫头丢在原处。
***
金秋十月,和亲一事已然敲定下来,大陈七皇陈淮,迎北唐六公主宋骄娇妃。
送行的宫宴上,安知虞和顾横云一杯杯朝宋骄娇敬酒,笑是开怀的,可心却明白,此一别,生之不知能否再见。
不论前途似锦或是崎岖,往后的路,各人都不同,但无论如何,都要各自走下去。
她们一起携手度过的青葱岁月,儿时的欢声笑语也好,胡闹任也罢,都将只存在于记忆力,湮没在时间的河。
三人都喝不少酒,醉颜微酡,腮晕潮红。
最先醉倒的却是酒量最好的顾横云,她依旧还是爽朗耿直,喝起酒来一点也不含糊。
顾横云醉倒,安知虞和宋骄娇兴致却还高,安知鹤便将顾横云先送回马车,叮嘱桑落看好自己主。
安知虞手中一柄象牙漏雕的扇,上等的丝缎扇面,隐隐瑞脑香。
醉眼朦胧,朝着宋骄娇最后一次举杯,宽袖滑落至臂弯,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旁侧的人,时不时投来目光,落在安知虞身上,遗憾惋惜,又不舍。
却在看见她露出一截臂腕时,忽然一皱眉,随即眼底闪过一抹异样的光。
她竟然还是
似乎觉某隐秘,宋临只觉胸膛内,心跳一声一声的加快。
他一直紧紧注视着安知虞,看着她摇摇欲坠的站起身,然后朝筵席外走去,宋临心头一动,不动声色瞟眼四周,随即起身悄然跟上去。
桑落扶着半醉的安知虞,步伐不稳,在转过廊时,却听得主低声一句,“跟上来吗”
声音没半分醉意。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知道了,立马回去卸刹车不卸刹车不是人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