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帐内帐外一片肃杀之气,四姓家主无不惶然失色之时,终于有人干咳一声打破了极度压抑的气氛。
“将军啊封先生所说均为实情,您又何必动怒”贾诩悠悠道“至少听封先生将话说完嘛您如今是一郡的父母官,怎可用沙场对敌的作派惊吓到地方父老”
封雄头脑一清,如蒙大赦道“正是正是小人怎敢对将军不敬确有下文请将军明察”
南鹰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从四人面上扫过,似乎正在猜度四人的诚意。目光所到之处,几人无不浑身冰冷,连高览自恃心志坚忍,亦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战。这种几乎可以杀人的可怕眼神要经历多少生死绝境,要杀戳多少钩爪锯牙,才能造就出如此凌厉无匹的气势
“这么说倒是本将唐突了”沉重的威压渐渐散去,南鹰挥了挥手,冷冷道“那么本将静聆封兄下文”
帐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还刀入鞘之声,影影绰绰的身形霎时间散得一干二净。
四姓家主不由自主的喘出一口大气,封雄更是忍不住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这才道“将军容禀,在下所以甘冒触怒将军之险,试析当前渤海形势,并追思将军当日之功绩,完全是担心有人故意陷害将军”
“封雄若有对将军不敬之心,愿遭天谴之罚”他有些激动的挥动着双手“如今将军执掌渤海,在下等人与将军可说是唇齿相依,辅佐您尚且不及,焉敢有别样心怀”
“接着说”南鹰淡淡道“封兄还没有说明本意”
“是,将军”封雄瞄了一眼三位同伴,又道“无论是被围的贼军,还是自称天干地支的强人,他们行事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便是以掠夺财富和驱散徒附为主要手段,相比之下,他们杀人的行为就显得不甚激烈这似乎并不符合蛾贼和乱党们的一贯作法,所以在下作出了一个大胆的揣测”
“封兄分析果然精辟”南鹰眼睛一亮,抬头道“请继续”
封雄明显感受到了南鹰的情绪变化,心中更是一松,脑中思路越加清晰,他滔滔不绝道“想保一方平安,首先要以地方富足安定,百姓安居乐业为基石。这些贼人们并不过度沾染血腥,却戕害各地坞堡宗主,其险恶用心已经不言而喻”
“这是要造成渤海的大乱啊”巴肃沉声接口道“如今百姓们流散,人心惶惶,正是要动摇将军今后在渤海的施政大计啊”
“所以封雄才会有担心奸人陷害将军之说”他望了一眼连连点头的封雄“奈何封雄言拙口笨,竟无意间说出触犯将军虎威的冒失之语。请将军瞧在他尚算是一片赤诚的情份上,原宥此次吧”
封雄闻言面露喜色,向着南鹰连连打躬作揖,却是再不敢轻易开口了。
“原来是这样倒是本将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南鹰哈哈一笑,缓缓起身向着封雄微一欠身“封兄莫怪,本将粗人一个,一向都是直来直去”
封雄手忙脚乱的还礼,口中连称不敢,瞧得高览不由微微皱眉。如今正事一件未议,自家几人便被这位鹰扬中郎将的一番喜怒无常给搅得阵脚大乱,这下面的话题还能说得出口吗
他心中暗暗叹息,说到底,自己几人虽然可以在渤海之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终归只是一群没见过多大世面的“乡土货色”,一旦碰上这等手腕强硬、实力雄厚的狠角色,气势上首先输了一半,种种手段更是一件也使不出来,焉能不被牵着鼻子走
高览定了定神,才拱手道“如今将军马踏渤海,一帮宵小自然是不足为虑然如今这些天干地支的乱党们利用将军分兵剿匪之际,趁虚而入,袭扰地方,不仅令将军首尾难顾,更令渤海百姓的苦难有如雪上加霜”
他恳切道“在下斗胆请求将军,早作决断若有需要我等效力之处,自当竭尽全力”
“你这话是不是在影射本将势单力薄,难以两线作战呢又或者说,没有你们的帮助,本将便对付不了这帮贼人”南鹰的手指在将案上一下一下的叩动着,却有如一记金锣之音在高览耳边炸响。
高览差点再次失色,这位将军也太咄咄逼人了吧
他强笑道“将军误会了,在下等人的意思是,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既为襄助将军保土安民,也存了一点保全家业的私心”
“这话说得实诚啊”南鹰双手一拍,欣然道“本将也实话实说,不错,本将现在的问题就是缺兵少粮,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助本将一臂之力呢”
“这个”四姓家主相顾哑然,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此次四大家族联袂而来的真实目的有三,一是拜望新任太守,最少也要建立起码的感情基础;二是敦请太守立即发兵剿灭境内匪患,否则四大家族的实力也将随着各地坞堡的覆灭而急剧缩水;第三个目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他们看中了各地坞堡解体后流散的人口,想要借着此次难得的机遇,将其瓜分一空。
至少十万佃农佣者和徒附部曲啊随着坞壁主们非死即逃,少数失去根基的在境坞壁主们也不得不暂时依附于各大名门望族,如今的渤海,很多地区已经出现了权力的真空。
一言以蔽之发展壮大正在此时
为了这个根本目的,四大家庭不惜工本的献上大批粮米财物,满以为这位鹰扬中郎将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会有自己说话的机会。岂知被人吓得魂不附体不提,反过来竟被讹上了
南鹰见四人面有难色,低头不语,不由冷笑一声“不是说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吗是否在拿本将开心呢”
四人再次变色,却是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做人,要有点长远的目光”南鹰继续一下一下的叩着将案“渤海现在是个烂摊子,让本将摊上算是本将倒霉不过,正如做买卖一样,若是舍不得下本钱,当然便不会有回报”
“本将现在算是本小利薄,难以大展拳脚,然各位家大业大,难道便不能匡扶一二”南鹰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方才不是还有人说,要与本将唇齿相依吗”
封雄的脑袋突然仿佛缩进了肚子。
“又是谁说,但教本将有命无所不从的”
李沛的身躯抖动有如风中的残烛。
“更有人说,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高览的脸色蓦的白成了一张纸。
“就连巴先生适才也说过,有奸人意欲破坏本将在渤海的施政大计当然不能听之任之吧”南鹰扭过头来,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巴肃“先生以为是否”
“是是”巴肃脸容抽动,干笑道“将军说得是”
“很好”南鹰双手一拍,换上了一副笑容“听说各位皆是富可敌国,且各拥数百擅战私兵说说看,都能拿出多少钱粮和兵马助本将成就大事”
“钱粮和兵马”四人险些一起出来。
“有什么难处吗还是说各位口不对心”南鹰淡淡的话语却似蕴藏着无尽杀机“本将以诚相待,各位不会辜负了本将的这份信任吧”
“当然不是”高览脑中急转,猛然间下定了决心“在下愿意拿出钱一千万,粮五万石,私兵一百,以充军实”
“什么”其他三人骇然向高览瞧去,眼中尽是不能置信之意。钱粮也就罢了,连私兵也要送人,这不是自毁长城吗这年头,手里有兵才是硬道理啊
可是高氏是四姓之首,他这一表态,其他三家谁敢不跟随正当三人骑虎难下之时,突然又是一声干咳传来。
“将军,您这是强人所难了”贾诩慢条斯理道“请几位家主出些钱粮也就罢了,您还要他们出人须知如今渤海并不太平,几位家主失去了看家护院之士,怕是自身难保啊”
贾文和,一语道破心声,你真是再生父母啊几位家主同时在心中大唱赞歌。
“你是说本将没有能力保护他们吗”南鹰瞪眼道“什么自身难保渤海,还是大汉的渤海,还有本将在此镇守,岂能令这些名门子弟遭遇不测”
“非是下官出言顶撞将军,如今的形势我军尚未掌握主动啊”贾诩向着南鹰施了一礼“未保境,先扰民,这样的事情传将出去,不仅会令渤海军民人心浮动,更会损了将军百战不殆的威名”
“这个”南鹰闻言亦是一怔,不由低头细思。
智者之名果然非虚,处处说在理上啊几位家主又是一阵心花怒放,他们努力挤出诚惶诚恐之色,不敢令真实心意分毫现于面上。
“那么依文和之议,将要如何”南鹰显然有些犹豫了。
“依下官之议,先要从速围歼海边之敌,然后回师全力打击天干地支”贾诩从容道“当然,天干地支实力强横,非等闲贼军所能比拟,而目前我军军力薄弱,只宜徐徐图之,切不可孤军冒进,反中敌人奸计”
“说具体的”南鹰有些不耐道“大道理,本将懂得比你多”
“第一步,修路”贾诩胸有成竹道“我军人数虽少,却尽是久经战阵的骑兵,若能在渤海全境修筑起四通八达的行军之路,当可充分发挥出我军骑兵的机动优势,以最快速度向四面出击甚至可以迂回至敌军的撤退路线,达到全歼的战略意图”
“说得好”高览脸上闪过震动之色,显然是被贾诩之言深深折服。
“第二步,募兵”贾诩继续道“我军仅有两千,而各县守军自保都成问题,当然更不可能随意抽调。如此实力,想要全面镇抚渤海,显然力不从心,只有从渤海民众中精挑身强体壮之人,加以训练”
他这一说,几位家主也无不点头。一郡之守便是最高军政长官,若无一支象样的大军以供驱策,确实是名不符实。何况,当日天子早有谕令,允许各地自行募兵,以平暴乱。
“说了半天,还是画饼充饥”南鹰在将案上拍得震天响“修路、募兵说的轻巧人呢一时三刻,你让本将上哪里去找这么多的人来”
“不错还有粮饷又从何而来”司马直也开口了“修路的民夫和待募的兵员,都是要吃饭的这么多粮食又怎么办只凭府库的家底,怕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
“这个好办啊”贾诩不慌不忙道“听说附近便有十数万的难民,将军完全可以用太守之名发出征集号令,还怕没有人手吗”
“至于粮食”他笑吟吟的看了看几位家主“自有忠贞爱国之士会慷慨解囊的”
四姓家主同时如殛雷击,在贾诩那仿佛穿透一切的深邃目光中,他们生出赤身裸体般的惊惶。原来,自己几人的目的早已被别人洞若观火。
“可是,那些难民正是被毁坞堡中的佃农徒附”封雄摇摇欲坠,嘶声道“依大汉律,他们仍然是那些宗主的私产,将军将他们直接纳于掌中,于法不合”
“什么私产说梦话呢”南鹰双眼一翻“拿卖身文牍本将瞧瞧无凭无据的,小心十几万百姓一起告你诽谤”
“这,这”四姓家主无不浑身冷汗尽湿。他们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几十所坞堡尽数被烧成一片白地,当然连带着那些卖身文牍和田地凭据一起付之一炬。如今的人口和田地,都已成了无主之产。
“将军容禀”巴肃急中生智道“虽然大片土地和人口都已经无从查证其从属,但是依大汉律,无主之物即为皇家财产,应由郡县登记造册,再具实上报至大司农处,由朝庭”
“唧唧歪歪磨什么牙”南鹰仿佛连一点点的耐心都没有了“天子的话算数不若天子也说这些皇家财产由本将调派,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天子这个自然”巴肃生出不好的预感,却只得硬着头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来人”南鹰大喝一声“请出天子谕令,然后本将再与几位家主细细商议捐粮之事”
“天子谕令老天”几位家主一起生出当场昏厥的眩晕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