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皮城,入夜。
随着宵禁的号声响彻全城,这座渤海郡首屈一指的大城渐渐陷入了沉寂,而当夜色完全将此城笼罩于黑暗中,已经归家的百姓们根本无法想象,一场无声的惊变正在夜幕的掩护下,悄然发生。
城南的一处大宅外,在街边,在屋下,甚至是在檐上,浓浓的夜色仿佛是暗夜复活的妖兽,正微微的扭动着,透射着诡异阴森的气氛。
一个个浑身上下包裹在黑衣中的夜行人从黑暗之中潜行而出,星月微光的反射下,唯有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双眸闪现出凛烈冰寒的光芒。他们半伏着身躯,反手搭在背后的刀柄上,从四面八方交替穿插的向着眼前的大宅围拢上来。
更远的地方,一队队巡夜的汉军有意无意的扼住了所有的道路,彻底封死了通向那所大宅的所有进出途径。
大宅前,一个高大的黑衣蒙面人缓缓从夜色中现身而出,借着门前两座石灯的微弱亮光,他抬起头来,瞧着门楣上的“李宅”二字,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
他扬起手臂,狠狠的向下一劈。
黑暗中,几个方向同时传来了有如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哨声,无数的黑影猛扑而出,或如猿猴之捷,或似游鱼之滑,径往大宅飞掠而来。
丈余高的院墙前,黑衣人们显示出了超乎想象的强绝身手,他们借着疾奔之势,足尖在院墙上有如蜻蜓点水般连点几下,便一个空翻落入墙内,更有身手杰出者,直接身形拔起,轻如狸猫的越墙而过。
仍有部分黑衣人并未欺身入宅,而是奔至大门、侧门和院墙下,静静的伏下身形,借助着阴影的隐蔽完成了外围封锁。
似乎是满意于手下们的行动,那黑衣蒙面人发出了得意的笑声。他拾级而上,将手掌贴在紧闭的门上,手中暗劲吐出,无声的震断了内里的门闩,令整扇大门豁然洞开。
随着他的身形消失在门内,大门再次紧紧闭合起来。很快,从深远的院落中,惊叫、哭喊之声隐约响起。一阵纷乱之声过后,整座宅院落再次寂然无声。
半个时辰后,城门大开,数十架门窗紧闭的四轮马车在数百骑兵的拱卫下,悄然出城而去。
至此,渤海四姓家族之一,南皮城的第一大族,全体人间蒸发。
南皮城外,屯田大营的中央坞堡,地下秘室。
一个头蒙黑罩的人被按倒在一张特制的铁椅上,精巧的钢扣将其四肢牢牢缚在椅上。
头上的黑罩被粗暴的一把扯下,连带着揪下了那人的一撮头发,疼得他惨叫一声。
当刺目的光线仍然令他眼花缭乱之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却险些令他惊得弹了起来,不过由于身上的束缚,他徒劳的被拽回了椅上。
“李先生别来无恙”那个声音淡淡道“想不到,你我二次会面,竟是以这种方式”
“南鹰扬”李沛原来便极度苍白的脸上,更是犹如抹上了一层白蜡,他颤声道“不知在下犯了何等大罪,竟令将军如此出手对付”
“你说呢”南鹰嘲弄的盯着他“虽然本将已经掌握了你很多事情,却仍然愿意听你自己说说毕竟,本将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将军冤枉啊”李沛的双目已经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他发现室中除了南鹰外,最少仍有七八人静静的分坐于各个角落,只是面目尽皆隐于昏暗之中。他心中蓦的生出一丝希望若是南鹰已经拿住自己的把柄,何至于叫上这么多人在座旁听
“冤枉你很好”南鹰身体前倾,讶然道“那么说说看,本将都冤枉你什么了你放心,本将一向都是从善如流,只要你说得在理,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冤枉”李沛险些语塞,半晌才苦笑道“将军尚未宣判在下的罪状,怎知冤在何处”
“没错”南鹰点了点头,突然重重一拍案几,喝道“本将尚未判罪,你怎知是本将冤枉了你”
“将军您太武断了”李沛心神渐渐镇定下来,他冷笑道“我李家作为渤海四姓大家,一向对大汉忠心耿耿,自将军执掌渤海后,在下更是尽心辅佐,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将军于夤夜之中发动大批人手包围民宅,擅掳良民,纵使将来朝庭不追究此事,将军怕是也无法向忠于大汉的天下万民交待吧”
“忒多废话让本将来告诉你三个真相吧”南鹰重新靠回椅背,漫不经心道“真相一,若无真凭实据,本将不会轻易动你所以你最好打消侥幸心理真相二,凭着本将手中天子御令,莫说是拿了你全家一百三十七口子人,就是将你们全部零割碎剐,也绝对不会有人来追究对于本将来说,你不过就是一个蝼蚁”
望着李沛再次微微哆嗦的脸庞,南鹰从鼻中发出不屑一顾的冷笑“至少本将是否要向天下万民交待还想听听真相三吗别说弄死你小小一个李沛无声无息,即使真有人存心想要兴风作浪,那也容易渤海这段日子贼患不绝,连最大一股海贼都是出自你们李家,本将正愁找不到替罪羊”
他伸手摸摸下巴,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只要将你推出去斩首示众,百姓们自会称赞本将执法严明”
李沛浑身一颤,终于颓然道“将军算无遗策,小人甘拜下风将军想要问什么,小人定然知无不言”
“算你识相”南鹰眼神转冷,厉声道“你船上那数千金是从何而来”
“不”李沛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惨叫道“那船竟被你们截了”
一名垂手而立的战士扬手一记耳光,打得李沛口角溢血,喝道“回答问题”
“我完了”李沛对那战士的打骂仿佛无动于衷,他眼神痴呆的喃喃道“我们完了”
南鹰抬手止住那战士再次扬起的手臂,静静的等待着李沛的下文。
“将军果然厉害,我只道你在全力对付李少杰那小畜生,根本无暇他顾,这才安排管承冒险出海”李沛缓缓抬起头来,面孔一片灰败之色“岂知,还是被你拿个正着”
“李少杰管承”南鹰眉头轻皱“这两股渤海附近最大的海贼,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少杰,是我的亲侄,多年前因为争夺家主之位而败走之后,便退居海上寻隙与我为敌”李沛坦然道“而管承,便是我们暗中扶植起来的一股力量,既为海上运输之便,也为应对来自其他海贼的威胁”
“你们你们是什么组织”南鹰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话中之意。
“将军,你与天干地支争斗了这么多年,竟会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李沛似乎已经完全豁了出去,昂首冷笑道“还是您高高在上,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天干地支”南鹰心头一跳,脱口道“你们和天干地支”
“水火不容”李沛点头道“我们的存在,便是为了抗衡天干地支”
“怎么可能”南鹰难以置信道“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将军你错了”李沛轻轻的笑了起来“其实你早已和我们有过接触还记得当日张曼成劫夺太平道宝藏之事吗当然,他现在已经投入了你的帐下”
“是你们”南鹰心中一道亮光瞬间划过,他失声道“你们便是除了天干地支和凉州叛军的第三批黑衣蒙面人我只道那不过是弘农杨家的人”
“将军您这么想,其实并不奇怪”李沛叹了口气“因为张曼成只认识杨家的人,而杨家,只不过是我们之中的一枝罢了”
“很好本将充分感受到了李先生的诚意,相信我们下面将会有一番很愉快的合作”南鹰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才微笑道“现在,请说说你们的组织”
“将军,恐怕我只能令您失望了”李沛深深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按说小人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但是小人仍想自寻死路的说一句可以说的,小人言无不尽,不能说的,你便是杀了我,也不会多说半字”
“比如说,我们的组织”他苦涩的一笑“这便是一个禁忌,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泄露的”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南鹰森然道。
“杀我当然不怕”李沛惨然一笑“坦白说了吧,就凭着我刚刚对将军所说的那些事,我自己本身已经是一个必死之人了组织将会不择手段的铲除我将军认为,我还会惧怕死亡吗”
“既然连死都不怕,你为何不敢向我们言明一切”黑暗之中,一个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因为,我有比自己死亡还要惧怕的事情正如我虽然惧怕你们,却不可能超过对组织的恐惧一样”李沛又是一阵惨笑。
“你反复提到了自己的死亡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你的组织将会因为你泄露机密,而出手对付你的族人”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错”李沛冲着黑暗中点了点头“只是我一人暴露,则死我一人,若是出卖了同伴,我们李家将会鸡犬不留”
“那么,你便不怕本将同样将你们李家斩尽杀绝”南鹰提高了声音喝道“莫要忘记,你们李家上下一百三十七人,如今尽在本将掌中”
“将军你”李沛凝视着杀气腾腾的南鹰,突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不要再虚张声势了小人相信,将军若只是杀我李沛一人,当真连眼睛也不会眨上半下可若是说到您会残杀老弱妇孺凭着将军过去的种种表现,还有我们对您长期观察后得出的分析,将军,您没有那个本事”
“你”南鹰被他气得愣在当场,一时无语,心底却生出一股寒意。这些人果然厉害,竟然已经完全摸清了自己的性情。
“小人原先心中对将军殊无敬意,直至您亲临渤海之后,才开始细挖将军过去之事”李沛淡淡道“虽然处于敌对,小人反倒是越来越佩服您了您杀人千万,却从没有杀过一个无辜之人,反而数次因为保护平民而身陷绝境。反观您做不到的事,我们的组织则可毫无顾及的放手去做,包括杀尽我们李家所有人,甚至是尚在襁褓的婴儿请将军想一想,小人怎敢对您直言无忌”
“我们可以对你们李家保护”黑暗之中,有人断然道“南将军的强大实力,无庸置疑”
“说得不错,但是需要用事实来证明”李沛不以为然道“如果将军可以在一夜之间,将弘农杨家连根拔起,那么便证明你们已经拥有了端掉组织的实力。否则,你们护得了我们一时,却保不了我们终身”
“将军,你能够做到吗”他盯着南鹰。
“本将做不到”南鹰略一犹豫,终于苦笑起来。弘农杨家几乎能与袁家比肩,在天下家族中都足以位列三甲,其根基之深,实力之强,甚至可以影响天下形势,即使是天子,也不敢说一夜之间便能将其完全扫灭。这也是当日劫宝之战后,南鹰虽然已从张曼成口中得知杨家参与此事,却唯有装聋作哑的原因。
“李先生已经将话挑明,足见其诚”一个声音缓缓道“将军,我们也不可迫人太甚这样吧,只要李先生能够把握底线的回答一些问题,我们将继续对其家人保护,如何”
“就这么办”南鹰毫不犹豫道“只要你能够配合,不仅是你的族人,连你本人也在本将的保护之中”
“小人在组织中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其实并没有掌握太多隐密,换而言之,将军若一旦认为小人已经失去利用价值”李沛心底重新生出对于生命的希望,他嘶声道“那么将军,如何能够保证你对我的保护”
“哈哈哈凭你也敢和南将军坐地还钱”黑暗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傲然道“纵然你不说,本人也已经知道你们的组织是何方神圣了”
“你是何人”李沛惊道。
“本人便是今夜出手拿下你们李家的人不仅如此,你刚刚才提起本人昔日出身”那人上前一步,烛光映照下,那人一双眸子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可怕光芒“本人便是天干地支中的子一”
“子一会任之家”李沛尖声而叫,语声中尽是压抑不住的惊惧“你怎么可能投入了南鹰属下”
“你这鼠目寸光之辈”子一缓缓拉下面纱,露出孙宾硕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他阴“看清楚我的面目你若是听说过我的手段,就应该明白,若你敢对南将军阴奉阳违,我便将以远超你们组织的手段,慢慢折磨你的家人”
“将军,属下已经能够猜到此人背后的组织了”他转向南鹰,嘿然冷笑“确是一个难缠的老对手,且其主事之人亦是将军的熟人此人没用了,杀了吧”
“不不”李沛几乎要蜷缩成一团,浑身抖个不停。
“不要吓他”南鹰摆手道“本将一言既出,决不食言,只要他能够说出令我们满意的情报,便保护”
“是将军”孙宾硕点了点头,再次退回黑暗之中。
“将将军”李沛显然是吓得不轻,他哑声道“将军恕罪,既有传说中的地支魁首子一投入将军麾下,那么小人背后的组织确是瞒不住将军耳目,小人愿意”
“不用说了,本将只问你一件事”南鹰沉声道“你们究竟是如何通过海上运输获得大批黄金的这些黄金又输向何处”
“是是”李沛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我们在渤海掌握了几处玉矿,将玉石制成成品之后,通过海上运往马韩换取黄金”
他见南鹰一脸茫然不解之色,解释道“这些夷人习性古怪,他们不喜黄金,偏爱玉珠一类的饰器,情愿付出大量金钱来换取我们也是几年前才发现这个生财之道的”
“至于这些黄金流向何处,小人实是不知”他低下头来“小人负责货物,管承负责押运,运抵马韩后也有专人出售。而获得的黄金,则是由小人的上峰负责秘密运走”
“你的上峰”黑暗之中,有人轻轻笑出声来“这个人的身份也不能说吗”
“哼”孙宾硕的冷哼传了过来。
“他他是”李沛豆大的汗珠滴滴洒落,面上肌肉扭曲,显然正在内心中经历着痛苦的挣扎。
“他是封雄吧”暗影之中,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不屑道“这点小秘密,还瞒个屁啊”
“你”李沛整个人连着座下那沉重的铁椅都弹了一下,不仅是因为那人说出的答案,更是因为那个人曾经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