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自然也知道许自慎走了, 在坪都传出京中大乱,江北世族意欲逼宫时, 他就知道许自慎在衡川待不下去了,不得不走。
这是一场有点荒诞可笑的动乱,身在局中的人觉得自己大义凛然,有理也有据,逼得他们的皇帝放弃自己的冷静,选择了去挽回他们的利益, 像是一次能载入史册的胜利。
可局外人和他们自己的皇帝都明白,谁也没有胜利,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衡川如果继续拖下去,许自慎未必不能拿回主动地位,可一旦离开衡川,就再也没可能回来, 衡川会彻底回到大虞手里, 成为第一个被全部收复的布政使司, 而江北的淮西只是被一个狗急跳墙的衍王占去了几个州县,却要大昭的皇帝大张旗鼓地亲自去平定战乱。
如果再等一个月,衡川会因长期焦灼而休战, 大虞止步奉州, 没能在今年内收复衡川,而那时江北的军队得以调度完毕,一举将衍王赶回宁崖, 或者说, 那时岳亭川已端了衍王的老巢也未可知。
本可以轻松而井然有序解决的问题,至多让淮西那几个州在衍王手上多待几天,靳州被衍王多打几天, 可一群眼中只有面子和利益的人,却用了最笨的方法去解决。
他们能得到的只有靳州的安定,顺便能在朝堂上扬眉吐气一番,让对手看到他们的手段,看到他们对于皇帝的重要性,除此之外,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还因此失去了和大虞对战中至关重要的一战。
衡川的位置很微妙,北是池州,坪都就在此处,南是江北二布政使司,只要大虞拿下衡川,下一步无论是往北还是往南都对大昭极其不利,看得通透的人可能已经心知肚明,衡川就是大虞与大昭对战的关键之处,会是一个转折点,到底是大昭永远地把大虞拦住,还是大虞势如破竹地抢回自己的地盘,只看一个衡川或许就能窥见一斑。
没有了衡川的大昭,宁崖又即将回到大虞手中,池州成了夹在中间的孤岛,江北也将因中间夹了个衡川而无法直接控制。
前世大虞的君臣重新回到坪都,站在后来的视角上看从前,有人说,衡川一局定胜负。
许自慎几乎是放弃了奉州,把最精锐的江北军都带走了,因为江北世族要求他必须这样做,而事实上这支江北军当年得以组建也是靠江北世族的财力支撑,许自慎不能失去这支军队,也就不得不听江北世族的,带着江北军去靳州。
因而沈辞他们没有费多少力气就进了两军久久僵持不下的玉屏县,沈辞正忙着重布防守,裘鸣跑来,皱眉道“将军,去北城门看一看。”
沈辞想着难不成是许自慎舍不得奉州,又回来了决定和江北世族撕破脸,皇帝也不想当了
许自慎就是从北城门走的,从玉屏县的北城门离开,往西南走,可以最快地从衡川穿至淮西,沈辞到北城门时,城楼上很有剑拔弩张的味道,士兵们拉着弓沉默而警惕地将箭尖对准城楼下的一个人。
已入深秋,天高云低,西风萧瑟,吹卷着城门下的黄沙,孤雁低掠而过,叫声寂寥而又悲伤,简单无趣的景,却无端有几分凄清。
黑色的战马上是一个穿着玄甲的男人,他正值盛年,又君临天下,或许该是豪气干云的,但他静静骑在马上,仿佛就这样轻易地与凄清的景致融为了一体。
沈辞也有些沉默,他没有想到许自慎一个人回头了,身后没有一兵一卒,虽然许自慎还是很巧妙地避开了他们弓箭的射程范围,但依然不能改变这个举动的危险,如果他们开了城门,许自慎极有可能会有来无回。
许自慎看到了他,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抬眸无声地与他对视,这个距离不远也不近,只能模糊望见彼此眼中的神采,但不知为何,他好像把许自慎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很静,很静,除了静他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这样的眼神。
两个人沉默地对望,这一刻他们似乎不约而同抛下了家国的对立,也不是在战场上相遇,甚至有一瞬间,沈辞奇怪地想到,许自慎或许只是回来找一个人可以读懂他的心绪,是孤独是寂寥也是悲凉,天下之大,他可以打赢很多场战,可以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有无人不晓的盛名,却没有人可以懂他。
许自慎是当之无愧的当世名将,每一个在战场上遇到他的人都会怕他,都会敬佩作为对手的他,可是身为一个将军,他却很孤独,有时他也许还会觉得他只是一个人在战斗,那些他追求的理想都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去坚持,而作为一个皇帝,他更是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朝堂上那些纷争,还因此心烦苦恼,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当初他起兵造反,是受够了那个混乱不堪的朝廷,受够了朝廷对武将的忽视,他想去建立一个新的朝廷,以战止战,天下安平,每一个想要建功立业的武将都不必再被朝廷拖累,这个国家该有一个又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有一支可以席卷天下的雄兵,做天下真正的霸主,受万国来贺。
他是世上最热爱战场的将军,他想让自己的一生都驰骋在战场之上,扩土开疆,平定山河,可到头来,他从未有一次可以在战场上随心所欲地作战,身后的朝廷、势力、纷争就像无数条锁链,从始至终都牢牢锁住了他的手脚。
一匹野马被锁链捆缚,也许曾经挣扎过,最终还是伤痕累累地低下头颅,甘愿被桎梏的锁链所驯服。
沈辞也很喜欢战场,每一次搏命般的冒险,他其实感受不到旁人的紧张,他反而会有前所未有的放松,好像一切喧嚣都会在那样的冒险里成为云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如飞鸟回归山林,游鱼回溯深海,他也觉得他回到了本该属于他的地方。
真正喜欢战场的人永远不会是因为喜欢战场的血腥与杀戮,喜欢征服的快感,他们喜欢的是战场的自由,想去哪里就踏平哪里,在千军万马中飞驰,所过之处,千军万马也要摧折。
许自慎只是回来找一个同样喜欢战场的将军,在眼神无声的交汇中明白对方读懂了自己的孤独与悲叹,这对他来说,比输赢更重要,也比性命更重要。
他们死于战场不会遗憾,但若是此一生都没有人可以懂得自己的心绪,才会是他们的遗憾。
这一刻的沈辞怎么也无法做到让士兵们打开城门去吧许自慎杀死,曾经他很多次真切地这么想过,战场上无数次相遇,他几乎每一次都是怀着要对方死的心思,他知道许自慎一定也是如此,但现在的他做不到。
甚至于他在想,他和许自慎还挺像,他们都不适合朝堂和纷争,他们在朝堂上就像误入了不属于他们的地方,那种感觉是闷窒的,想要下一瞬就永远地逃离,继续回到战场上去。
前世的他大概也有很多时候会像许自慎一样孤独,那时他觉得连谢如琢都与自己渐行渐远,逐渐背离,天地之间,还有谁值得自己驻足。
所以在和谢如琢决裂时,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到战场上去,决绝的离去也许还包含着逃离,逃离谢如琢口中的那些阴谋算计,逃离连谢如琢都已远去的浮华现世。
沈辞安静地看着许自慎的双眼,许自慎似乎有一刹的困惑,不明白为什么他也会流露出那样悲伤的情绪,也会遗憾自己孤身一人。
但他们还是没有任何的交谈,许自慎用沉默接纳了他同样的孤独和悲伤。
他们无数次在战场上刀剑相向,却又在这一刻恍如经年重逢的挚友,万千思绪,尽在不言中。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许自慎收回了目光,似乎肯定了沈辞不会出城追自己,调转马头不急不缓地向西南方行去,背影慢慢消散在萧瑟的秋风中,孤身前来,又孤身离去。
沈辞一言不发,身边的人也不敢说话,而且看见许自慎那双眼睛,也许每个人都会有不敢直视的慨叹,没有人想在这时候向这个对手射出一支箭。
许自慎领兵沿着濂江离去,转道西南,沈辞次日也离开玉屏县,去奉州下面的另一个县。
濂江在涨潮,时有巨浪连天,河边有一块被浪冲刷得平整光滑的大石头,沈辞本来都已骑着马走过去了,余光一瞥,蓦然看到石头上像有什么划痕,勒马回头仔细看去,确认那些划痕该是一个个字,看着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
沈辞跳下马走过去,一下愣住了,久久没挪动目光,也没说话。
从前世到现在,他其实看过很多次许自慎的字,和他不堪入目的字相比,许自慎的字虽然说不上能和名家相较,但落笔雄浑苍劲,介于行书与狂草之间,是疏阔的行草,因而沈辞一下就认出了这是许自慎的字。
而且不知为何,他没有去想字迹的事,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许自慎写的。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孤独离去的背影,也许他就那样孤寂地慢行到濂江边,一个人静看潮起潮落,静听涛声阵阵。
孤雁南飞,西风正烈,江水清寒,孤独的将军抽出腰间的战刀,在江边独守千年的石头上刻下一首临江仙
“瑟瑟清秋寒江渡,昏鸦又泣西风。关山曾越几千重。昔年壮志,浩歌酒一钟。
功名利禄皆云影,谁堪错怨天公。人生长恨水长东。英雄老尽,望断送孤鸿。”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词有在元好问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一词上改写的成分。选用的规格应该都是双调五十八字,三平韵。
小沈你快反思一下,同样是将军,为什么许自慎会写词,而你连从别后忆相逢都不知道是哪首词的,许自慎的字写得这么好看,而你写得丑到不堪入目,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吗狗头感谢在20210624 17:22:0620210625 17:1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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