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和北狄人在城外是小规模地交战, 后日是裴元恺想要主动进攻,将战线往前推个几十里。
当日卯时还没到, 营地里就开始准备出兵了,沈辞也早早起床,点了三千营的五千兵马并沧州军的五千兵马,在中军出营后,带着一万人紧随其后。
沧州军的五千人,裴元恺派了他的一个副将帮着沈辞, 叫张曳,从前是裴家的家丁,被裴元恺挑出来培养作私兵,因作战英勇,一路受裴元恺提携坐到了副将,是裴元恺的心腹。
张曳的岁数和裴元恺差不多, 话很少, 终日肃着脸沉默不言, 还带了两个年轻些的参将,倒是十分活泼,因而三千营和沧州军交涉的事都是两个参将前来。
两个参将看他们扛了一大袋石灰粉, 问路过的裘鸣“传闻沈将军领兵出战, 都会有一批人负责压后,用石灰粉画一条白线,所有人只能前进, 不能后退, 退过白线的人就地格杀,这是真的”
裘鸣指挥两个士兵洒石灰粉画白线,点头道“当然是真的。当初祁州一战摔过跟头, 沈将军用这个法子重新激励了士气,后来这个规矩就一直在军中沿用了下来,每一战都是如此。”
“若是退过了白线,你们真的会对自己人动手”这个传闻传得人尽皆知,但他们远在北疆,确实没有亲眼看过,觉得夸大其实,现在看到了这条白线,也还半信半疑,“杀自己人,你们下得了手吗”
裘鸣有点嫌弃地瞥了两人一眼,仿佛在嘲笑他们没见过世面,道“只要有一只脚越过白线,就格杀勿论,第一次还是沈将军自己动的手,一刀一个人头,没骗你们。之后每次沈将军都会派一个副将在白线后面压阵,过一个杀一个,后来渐渐地也就没人敢退过白线,甚至都不敢靠近白线三尺之内,有多远跑多远,我们的士兵也从来只前进不后退,士气高涨。”
两个参将的眼神大概在说“沈将军真狠”,旋即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道“所以沈将军今天也要这样做他可不止带了三千营的兵马,还有我们的人啊”
听到这声大呼小叫的张曳也走了过来,看了眼地上新画的白线,等沈辞走过来了,问道“沧州军也在你们动手的范围之内”
沈辞冷淡地扫过聚拢过来的沧州军,道“其他我不管,后军我是主将,就要按我的规矩来,我没有说撤退,就不准后撤,退过这条白线的,视作违抗军令,临阵脱逃,就地格杀。”
张曳微皱着眉没说话,两个参将似是有些不服气,冷着脸站出来想反驳,张曳瞪了他们两眼,他们又退了回去,也不说话了。
其他人也肃静无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离那条惨白惨白的长线远远的。
看他们眼神不善,沈辞嗤笑一声,道“你们要是觉得在我这里受了委屈,随便去和裴总兵说,裴总兵若是也觉得我有错,我甘愿受罚。”
四面寂静,看大家的神色似乎更怂了,看来裴元恺在战场上是不可能会给他们撑这种腰的,而且裴元恺治军也已苛刻严谨著称,素来赏罚分明,在公事上倒也从来不会护短。
但私情上护短是护得出了名,两个儿子不成器,他可以骂,但别人就说不得,沧州有个卫指挥使讽刺了他儿子两句,他一份奏本递上去将这人几年来干过的贪赃枉法事全抖出来,直接送人上断头台,更广为人知的事就是跟了他多年的副将死于北狄人之手,裴元恺夤夜突袭,将北狄人的营帐踏平,一个活口也没留。
这样想想,沈辞觉得六年前他在裴家把那两个少爷打了一顿,最后不了了之,约摸裴元恺还是顾及了他和裴家那点尴尬的关系,不然没那么容易放过他,再仔细一想,裴云景还挺像他爹,只要是裴云景认定了的自己人,就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这大概就是当年为什么他跟了裴云景之后,没有人再说过他的闲话的原因,只有裴云景自己能说。
今日是伊勒德亲自上阵,还带了他两个儿子,不过沈辞没看到扎布苏,后军还无需交战,沈辞问那两个参将“你们认识四王子扎布苏吗听说他很善战,为什么没跟着伊勒德来”
“伊勒德几个儿子我们都熟得很,哪个没来跟我们交过战”参将眉间有掩盖不住的夸耀之意,“去年冬天扎布苏还来过,至于为什么现在没来,大概是他和他两个弟弟又明争暗斗了一番。”
“前段时日我们打探到的消息就是这样,伊勒德偏心五儿子和六儿子,削了扎布苏的兵权,把人半软禁在了兀良哈部。”另一个参将也道,“应该接下来几个月都不会再来打仗了。”
沈辞点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想着自己看来是和扎布苏命里无缘,之前还说希望来日战场上见一次,结果他难得来一次沧州和北狄对战,对方被夺了权关在家里。
为扎布苏叹了口气后,见伊勒德带着人分散阵型,牵制了中军后,又冲杀他们的左右两翼,沈辞下令去护住两翼,再去随时盯着中军的动向,以便立即变阵,让中军能喘口气。
裘鸣提着刀掠阵在后,守住白线,但其实沧州军久经沙场,基本上不可能会出现有人后退的闹剧。
张曳有点意外沈辞对沧州军这种复杂又灵活的阵型适应很快,而且之前听闻沈辞此人在战场上喜欢剑走偏锋,冒险搏命,生怕他惹出什么事来,但沈辞今日却表现得十分配合,进退不急也不慢,尽职尽责地担任策应的角色,哪里有空缺就补哪里。
白衣铁甲的身影如一阵风般掠过,带着后军与中军换了位置,挽弓连射数箭,例无虚发,遇到近身作战时,便反应迅捷地抽出腰间刀,下一瞬血淋淋的人头就滚落在马下。
三千营大半都是北疆调去的士兵,战力并不逊于沧州军,一年来又一直在练北狄骑兵的打法,此时跟着沈辞远拉弓,近抽刀,再和北狄骑兵一样分散作战,乱中却又有序,人为一小队,若从高处俯瞰,有点像兵书上所说的鱼鳞阵。
沈辞眼睛还很尖,在与人交战的同时,还能做到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北狄人一动,他就跟着动,对方包抄他就让人快马绕远,在对方半路拦截,对方从侧面突袭,他就立刻撤离,让对方扑一个空。
身先士卒,胸有成竹,机敏灵活,张曳一直追随着沈辞的动向,越看越是忍不住眯起了眼,他似有所感地侧了下头,看到在中军的裴元恺也在看着这边,目光跟着那袭白衣铁甲移动。
昨日他听说将军有意认回沈辞,如今看来,恐怕不止是要把人认回来这么简单。
这么年轻能在战场上游刃有余,张弛有度,是有绝佳的天赋,而天赋是一个将领最难能可贵却也最需要的东西。
裴元恺这些年其实一直与他们几个副将慨叹自己的儿子没有一个能堪当大任的,裴云青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但事实上他们都知道,裴云青天赋不足,在战场上的表现只能算勉勉强强,因而裴元恺不得不为裴云青培养一批得力的将领扶持他。
如果能有一个人比裴云青更好,裴元恺会不会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伊勒德和裴元恺少说也交战了二十年,胜少负多,今日在沧州军默契的配合之下,照样没有讨到任何好处,打了一整个白天,傍晚收兵回营时脸色阴沉得可怕,走前还用北狄话骂了句脏话,但裴元恺跟北狄人打了二三十年,简单的北狄话也会说,对着伊勒德的背影回敬了一句。
不过沈辞听不懂,也不知道两人都骂了对方什么,反正伊勒德回头看过来时脸色更难看了。
沧州军和卫所军不同,这里是完全靠着军功往上爬的地方,可以得到认可的东西就是能力,因而大部分军士其实性子也挺简单,早上还看沈辞有点眼神不善的人在目睹了沈辞在战场上的样子后都消停了,那两个参将在回营时更是满眼钦佩,还拉着沈辞问东问西,要和他就战术畅谈一夜的架势。
沈辞倒也不吝赐教,对早上的事并不在意,耐心地回答了他们所有问题,还请教了他们一些北狄人的作战方式,到了自己的营帐前才散去。
刚与两人道了别,沈辞一转头就看到裴元恺站在他的营帐旁,似是早就在等他。
沈辞走上前见了个礼,外面风还有些大,但他显然没有邀裴元恺进去说话的想法,就站在风里问道“裴总兵有什么事吗”
“沈将军一直在研习北狄人的作战方式”裴元恺难得挂上了点可称温和的笑意,只可惜他对面的沈辞丝毫不领情,神情还是一贯的淡漠,“今日我看过了三千营的作战,其实已经对北狄人善用弓箭的方法十分熟练,只不过确实还需要多一些实战。”
沈辞“嗯”了一声,道“所以接下来有需要卑职的地方,裴总兵尽管派卑职和三千营去就是了。”
“伊勒德正面强攻不成,往往会选择从侧面突袭,过两日我们应该要转移阵地,往西走几十里。”裴元恺道,“那里地形更为复杂,有山陵谷地,到时需要沈将军继续负责策应。”
沈辞觉得这些事没必要专门找他说,直觉裴元恺想说的话不在这里,点头道“没问题。”等了许久,他没等到裴元恺再说话,有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裴总兵还有什么吩咐”
两人之间是一个礼貌又疏离的距离,时隔两年多,裴元恺再这么近地看沈辞,发觉他的眉眼愈发像自己年轻的时候,有股桀骜的张狂,又比那时在乐州宫门前多了几分战场上的锐气,锋利的锐气,仿佛淬了血。
早就听说朝廷出了一个百年都难一遇的将才,连许自慎都败在他手上,而他不过刚刚及冠。
这是每一个武将都歆羡的天赋,注定要青史留名。
裴元恺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上天有时确实很喜欢开玩笑,当年他做了一桩错事,可能这就是报应。
沈辞在看不顺眼的人面前实在没有任何耐心,尤其此人还是裴元恺,漠然道“裴总兵既然没什么事,那卑职就告退了。”
说罢他躬身一礼,转身就走,谁知裴元恺却又说话了。
“小辞,”裴元恺唤了一声,轻叹口气,“你母亲葬在何处”
师父师娘从小到大都叫他“小辞”,但不知为何,这个称呼从裴元恺口中叫出来,他一阵恶寒,再听到后半句话,晚饭没吃他就有点想吐,回过头看向裴元恺时,深眸里是阴狠的厉色。
当年重病的母亲抱着他跪在裴家门前,眼前的人没有多看一眼,母亲在草长莺飞的三月里死去,眼前的人毫不知情,二十年里,更是从未过问一个字,如今却道貌岸然地问那个一辈子都毁在自己手上的女人葬在何处,而这个人应该是连他母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或者说当年抛弃了他们后就已如挥去一颗尘埃般将他母亲忘之脑后。
沈辞很想笑,但又笑不出来,面露嘲讽,冷冷吐出四个字“关你屁事。”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沉声道,“别那么叫我,听着恶心。”
裴元恺似是想叫住他,但他已头也不回地走开,快步进了营帐,留给裴元恺被风微微吹起又落下的帐帘。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都说了我要当皇后,还特么的在这做梦
师父师娘小谢只能是我们家的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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