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街巷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道旁的小摊商贩们奋力叫卖着自家的货物。酒肆饭楼里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甚至盖过了天上的星光去。

    “这位姑娘，你还要跟在下多久”

    避开了闹处的喧嚣，小巷子里显得格外冷清幽静。青砖石瓦的另一边，宛若是另一个世界。

    楚留香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她问道。

    “这路是香帅的”她反问道。

    “不是。”他答道。

    “既不是香帅的，那我走着，又有何妨呢”她眨眨眼，一副懵懂模样，好似真的不明白楚留香为何要问这样简单的问题。

    “既如此，那么这条路，就让给姑娘。在下换条路走。”楚留香哑然，但他惯不与女流争辩，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姑娘。

    可惜了，这姑娘生得极美，性子却实在是磨人。也不知谁家以后有这等福气，讨她回家做老婆。

    自己好心救了她，反倒被她赖上。口口声声地说不知道自己家在何方，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但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实在看不出她哪里有离魂之症的迹象，只看出了她聪明得过头。

    漂亮又聪明的女人，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自己好不容易出来躲几天清净，还是不要招惹得妙。

    说罢，他便倏地凌空一跃，落在墙头，看着月光下的道身影，心情很是不错，朗声笑道“再见。”

    楚留香的轻功，有踏雪无痕之称。身法快如闪电，迅似疾风，飘若柳絮，灵比飞鸟，冠绝天下。他不过几个纵身，便已出去数十米，瞬息之间，倏忽远至。

    摸了摸辫子，唐无祀看着远去的白衣身影，丝毫不急不恼。反而环顾了一下四周，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托着下巴像是在等着什么。

    外间灯火渐暗，月亮却愈发皎洁。洋洋洒洒地抛下一把清辉，落在无家可归的人身上，像是披上了件薄纱。

    现在除了打更的声音，万籁俱寂。

    熟悉的身影此时来得更快，眨眼间就到了跟前，一片阴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了。

    “你是真的没有地方去吗”

    少女闻言，猛地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迷迷蒙蒙的，显然是困顿中方醒。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似杯盏中盛满了银辉，将他的身形完完整整地映了出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就咧嘴笑了起来。

    笑得眉眼盈盈，半点儿怨气恼怒都没有，干干净净一片，只有欣喜开心。

    楚留香心中的愧疚陡然升起，或许他这次真的不该妄下结论，胡乱猜测的。

    “你回来啦，我知道香帅肯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揉了揉眼睛，她便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又拍拍身上的尘土，乐呵呵地对他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楚留香有些不解。

    “因为你是楚留香啊。香帅之美名，哪江湖之中，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这番回答她说得轻松惬意，没有半点凝滞。

    “这” 楚留香不禁联想到了些别的。

    “香帅待人向来忠义，乐善好施。就算是萍水相逢的落魄杀手，也愿意帮别人去找女儿，何况是我这么一个有求于您的弱女子呢”

    他松了口气，再望向唐无祀的眼睛，好似闪过了狡黠的光。

    这个丫头，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调皮。

    深夜里找一家开门的胭脂水粉店或许不易，但要找一家买酒吃饭的地方，却是不难。

    热乎乎的吃食很快就端了上来，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馄饨。一点猪油，一小撮葱花，半勺酱油，几粒海米做汤底，唐无祀却吃得很开心。

    这也是有道理的，毕竟饿了一天了，吃什么能不香，更何况她就是喜欢吃馄饨。

    什么样的馄饨都喜欢，管它是扁食，抄手还是云吞。

    见她吃馄饨的专注样子，楚留香觉得好像更对不起这丫头了。

    毕竟那个溜了她一天的人，正是他自己。

    “对不起了。”他眼下的声音和煦极了，像是入口即化的醇酒，柔柔得流进人心里去。

    “嗯”听到有人同她说话，从碗里拔出心神的唐无祀一怔，茫然得很，不明白楚留香何出此言。

    “是我不好，没有信你。让你饿了一天肚子。”

    他的神情很是温柔，尤其是在灯火摇曳旁。双眼如含一泓秋水，嘴角微微翘着，鼻子既挺且直。眉毛毛茸茸的，形状并不凌厉，反而增色几分温润稚气。

    “扑哧。”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唐无祀突然捂着嘴笑出了声。

    “香帅若是帮在下，那便说明您生了副好心肠，我应是谢您；可若是香帅不帮，那这也没什么不对，万不必道歉，我也不该有任何怨言。”

    楚留香一时间无话可对，随即又笑了起来，颇有些自嘲的意味，说道“姑娘心胸之广阔，为人之洒脱，不输须眉，是在下小觑了。”

    唐无祀连忙摆手，说道“香帅这是何必，客气来客气去，也太累啦。”

    她向来最怕人客套寒暄，你来我往的好不虚伪。虽说楚留香定然不至于此，但她见了仍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不自在。

    此时月上中天，露重夜深，值夜的小二已是酣睡如牛。整个大堂里就他们孤零零这么一桌，两人已坐了不短的时候，连桌上的灯油都烧下去不少。

    现在的馄饨既都吃完了，那再枯坐下去也是无趣，反倒徒生尴尬。

    “走走走。” 她“唰”地一下起身，抓住了也正苦于无话可说的楚留香，“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酒。”

    楚留香被她这太过跳跃性的思维给惊着了，完全不明所以。只呆愣愣地任凭她拽着，差点连饭钱都忘了给，吃了平生第一次白食。

    “去哪儿啊”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姑娘拉着跑走。

    “自然是去有酒喝的地方啦 ”少女的声音充满了欢乐。在这静谧的夜里响起，就像是闷热的酷暑中涌出的叮咚泉水，整个天地瞬间就活了起来。

    连带着楚留香的心间，也像是吹过了一阵清风。

    世间若论什么样的人最会享受，那必然是有钱人，而且是很有品位的有钱人。

    这样的有钱人，往往喜欢吃最好的菜，喝最醇的酒。而且不仅要自己喝，更要藏起来，不让别人喝。

    只有这样，方能体显出他们不一般的品味和尊贵来。

    他们的运气好得很，白日里楚留香带着唐无祀满城乱逛的时候，她就瞧见过这处很雅致不凡的府宅。虽不显山露水，但处处都是钱财。黛瓦白墙，青砖铺地，乌木做匾，楠木做柱，定非是寻常富贵人家。

    一道淡蓝色的身影在月下使了招鹞子翻身，就轻轻松松地掠过了这高宅大院的墙头。手里拎着两坛子酒，笑意盈盈地冲着在对面柳树下候着她的人晃了晃，仿佛像是个小孩儿在显摆自己的作品。

    飘然落地，唐无祀拿着两坛酒，又去拉他要走。

    “你的酒就这样来”

    盗帅之名，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但他楚留香从不做这种小偷小摸，不告而取的事情。

    他的意思，唐无祀何以不明便也不恼，只是放下了手上的酒坛，在他面前施施然转了一圈，问道“你看我有何不同”

    楚留香被问得愣住了，但也顺从地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下了然。

    “你那对耳坠子价值黄金百两，只换这两坛酒，倒是有些亏了。”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故作咳嗽两声，低下头说道。

    “纵使千金散尽，若能博香帅一笑，岂不美哉”

    上前脚尖一挑，那放在地上的两坛子酒就宛如生了眼睛一般飞到了她的左手上。右手抓起楚留香，笑嘻嘻地说道“快走啦，小心被主人家发现咱们两个小毛贼。”

    楚留香的目光跟那几根发辫儿，随着前面人的动作一晃一晃，像是在翩翩起舞。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衣物穿到了手臂上，居然在隐隐发烫。

    夜间喝酒，自是近水之地为佳。尤其在这么美的夜晚，如镜般的水面能将整个无暇澄明的月亮倒映出来。一边赏月，清风拂面，一边喝酒，回味悠长，真是再惬意不过了。

    二人坐在湖中的廊桥处，喝着“换”来的罗浮春，互相之间都没有说话，只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世事漫如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看着湖心的钩月，再望向天上的新月。唐无祀忽然感概起来，不知道此时的现实世界里，是否也是这样一轮月亮高悬

    如此离奇的经历，她在小说电视剧里见得不少，但怎么就轮到自己了呢

    不知从前的现实世界是“漫如流水”，还是如今乃“一梦浮生”。

    词中哀情绵绵，愁虽淡然难消。

    楚留香饮一口手中美酒，听到这两句，也并未接话，反倒是另起了话头“若是我的另一个老朋友知道，有这么好的酒，他一口也没喝到，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会不会连胡子都竖起来”

    “胡大侠”

    他刻意避开唐无祀的伤心处，只捡些想到就觉得快活高兴的事说与她听，逗她开心。这份用心，不得不让唐无祀承认，楚留香的确是个相处起来令人很舒服的人，如沐春风，如照暖阳，也难怪惹来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了。

    “就是那老酒鬼。”楚留香嘴上虽叫得不留情面，可脸上的笑容却都是怀念。

    “既如此，我们去找他不就是了在他面前喝，不就知道，这胡大侠的胡子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了”

    话刚出口，两人相视，皆是放声大笑起来。

    盈盈一水间，暗香疏影随风去，言笑喜相逢，酒酣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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