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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处堂燕雀
    春花匆匆赶到长孙衡的居处。

    推门进去, 她愣了一愣。

    “爷爷”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小床边,向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婴孩应已入睡许久, 房中烛火未灭,昏暗幽微,本该看护的奶娘却不在房中。

    春花比了个口型“奶娘呢”

    “我让她歇着去了。”长孙恕盯着床上沉睡的小娃娃,粉嫩的圆腮上还沾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这娃娃,长得和你哥哥小时候真是像啊。”

    老人干瘦的手摸了摸娃娃的嫩脸,在小娃娃身上轻轻拍了拍,胸口的长命锁上挂着的小铃铛被轻轻拨动。

    “这锁, 倒是不错”

    春花深吸了口气“哥哥总算有点做爹的样子, 还想着给衡儿打了把长命锁。”

    长孙恕“哦”了一声, 并未回头。

    春花撇嘴“爷爷如今有了重孙, 眼里就看不见小春花了。小时候您就偏心,我和哥哥打架,你总是偏帮哥哥。”

    老人怔了怔, 尴尬笑笑“那时还不知道,你哥哥长大了,竟是这么不争气。”

    春花下意识抚着左手腕, 静默了一会儿, 忽向门口道“仙姿,你回来了”

    老人闻言,霍然直起身子, 向门口望去。

    门口空空如也。

    劲风自后脑而来, 老人倏然跃开两丈,宽大的袍袖兜住袭来的异物,啪地一声射入墙壁。定睛一看,竟是一枝银羽袖箭, 羽上一圈黑纹。

    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再一箭干脆利落地射出,正中他肩头。

    “断妄司的破灵箭”

    以中箭处为中心,如有气浪蘧然爆开,“长孙恕”上半身被气浪席卷,须眉脱落,人的伪装尽数消失,露出一张灰而尖的兽脸。

    尖利痛苦的嘶鸣炸得春花头皮发麻。然而这一箭,还不足以取他性命。

    春花以右手托住左手腕,长袖落下,露出腕上套着的箭筒。

    她心跳剧烈得如同花筹会上的助威长鼓,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双手不至颤抖。但此刻她是小娃娃和妖物之间唯一的障碍,绝不能怂。

    那妖物上半身布料被撑得破烂不堪,现出一个獐头鼠目的原形,下半身还是人的形状,蹲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绿眼恶狠狠地瞪着春花。

    春花眯起眼,对准

    “别动,再动就射头。”

    这破灵箭是严衍在安乐壶中交给她防身所用的,可惜时间匆忙,根本没派上用场。脱险后,严衍又详细教导过她使用之法,说这破灵箭于凡人只是普通暗器,于“老五”却能造成致命伤害。

    那妖物一滞,果然定住了身躯。

    默了一瞬,它瓮声瓮气道

    “我何时露了破绽”

    “一开始。你扮成我爷爷的样子,手边却没有拐杖。”

    “为这点怀疑,你就用破灵箭对付自己的爷爷”

    余光瞥见小床内侧倒地的奶娘,春花眸色更冷。

    “我幼时和哥哥打架,爷爷从来是偏帮我的。”

    “春花老板果然心细如发。”对方阴恻恻一笑,“你如此疑心谨慎,只能说明我找对地方了。那东西”

    他歪头看小床上的长孙衡。

    “就在这娃娃身上。”

    春花脊背一凉。

    决不能让眼前这人或老五活着走出长孙府。

    “你究竟是谁”

    摇曳的烛火在对方脸上留下大片阴影,他咧嘴大笑,腥红的口中戳出四根尖长的前齿。

    “愚蠢的凡人。”

    大袖一挥,卷起一股腥臊的妖风,妖物迎面向春花扑过来。腐臭黏湿之气熏得春花险些背过去,劲风刮乱了准头,接连几枝袖箭都没有命中,只有一枝擦过妖物脸颊。

    春花抱起长孙衡向旁一跃,滚进角落,堪堪躲过利齿。

    妖物一扑不中,迅捷掉头又扑了过来。

    小娃娃骤然被颠醒,号啕大哭。春花将他紧搂在怀中,向那妖物背后高喊了一声

    “仙姿”

    妖物冷笑一声“还想骗我”

    它头也不回,蓦地却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耳边倏然传来一声“喵”

    妖物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掉头往门口一看,圆脸丫头仙姿向它招了招手。

    “”天道埋在妖物骨子里的恐惧把它定在原地,颤抖得动弹不得。它的实体仿佛瞬间消散成了空气,只有破烂的衣物委地。从衣领里爬出一头一尺长的大老鼠,脊背上还带着根破灵箭。

    仙姿轻轻跃起,化身为一只通体雪白,四蹄带黑的白猫,一口便将那老鼠吞入肚中。

    长孙衡扑在春花颈子里,哭的风云变色,口齿不清地喊着什么。春花反应了一下,才听出他叫的是“姑姑”。

    她心中一软,摸摸娃娃柔软的颅顶。

    “衡儿不怕,姑姑在。”

    将衡儿放回床上,这才发觉小腿胫骨疼得厉害,也不知刚才撞在哪儿了。她拖着脚,伸手摸了摸奶娘鼻息,发现还有生气,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而白猫还在就地大嚼。

    春花道“吃完了就过来。”

    白猫便一骨碌把嘴里嚼的全咽下去,摇身又变成个圆脸壮实的丫头,走过来。

    “倒也不用站得这么近。”春花咳了一声,仿佛已经闻见了死老鼠味儿。

    仙姿撇撇嘴“小姐,我若没回来,你可就寿终正寝,历劫成功了。”

    “那不正合你意”

    仙姿的眼睛滴溜乱转“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么个小角色嘴里。”

    春花神情柔和了些“你怎么回来了老宅那边都还顺利么”

    仙姿缩了缩头“不顺利,烟柔跑了。”

    本以为春花会大惊或大怒,不料她却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衡儿在她的轻拍下渐渐停了哭泣。春花拿起他胸口长命锁,仔细端详了片刻,又放了回去。良久,她起身,来到窗前。

    “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咱们还能关她一辈子么逼问了她这么久,也没问出什么,可见对于苏玠的死,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今夜刚刚逃脱,便有妖物来探看衡儿,这绝不是巧合。若非我一早存了戒备之心,真把它认作爷爷了。”她顿了顿,“他们今日能扮成爷爷,明日便能扮成哥哥,扮成我。仙姿,你们老五,都能随意变幻成其他人的样子吗”

    仙姿摇头“得是修行千年的妖,才能随心变幻。我看这小妖道行粗浅,应该是有其他大妖在他身上施了法术。”

    “那也不可不防。”

    小腿上的疼痛一阵一阵地提醒着自己的疏失。春花凝然“仙姿,从今日起,你就守着衡儿,寸步不离。咱们若能过了这关,我给你买一百年的小鱼干。”

    当夜不能安宁的,除了长孙府,还有寻府。

    寻仁瑞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次从梦中惊醒了。梦里,他孤身一人在浅滩上奔跑,身边一个护院家丁都没有,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鬼在后头咆哮着追赶他,总是差着一些便要追上了。他只好使出吃奶的劲儿奔跑,而那浅滩却总也跑不到头。跑得他快要虚脱而死的时候,蓦地夜叉鬼腾挪到了他眼前,张开血盆大口,等着他自己跑进去。

    寻仁瑞大吼一声,汗涔涔地惊坐起来。

    最近,他夜夜都是如此。不几日,整个人便枯瘦下来,脾气也变得格外暴躁,接连打伤了好几个伺候的奴婢,闹得家里没人再敢靠近。

    他从床上爬起来,抽出榻前挂着的剑,一脚踹开房门,站在庭院里大叫

    “何方邪祟装神弄鬼有本事出来和你寻爷爷决一死战”

    园中寂寂,下人们早就躲远了,竟无一人回应。

    他在园中嚎叫半天,终于累了,拖着剑,悻悻地回房。

    刚关上房门的时候,门外浓烟阴影乍现,在窗纸上渐渐汇聚成一个高大壮硕的长角夜叉形状。

    “吾来了”

    夜叉嘭地撞上了他的房门。

    “”寻仁瑞肝胆欲裂,吓得把剑一扔,掉头钻进了床底下。

    “霍善霍善道尊救命救命啊”

    寻府最高的阁楼一角,立着个美人。大风吹得红色衣袂翻飞,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鬼哭狼嚎的寻仁瑞,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蓦地,身边有人长叹一声

    “你这样,有意思么”

    美人转身,阁楼另一角有个人和他以同样的姿势翩然而立,只是穿着一身洗得皱巴巴近乎褪色的捕快制服,毫无仪态。

    “闻捕快。”美人拱拱手。

    闻桑还了个礼“陈掌柜。”

    两人默然,又欣赏了一会儿寻仁瑞的痛苦。

    闻桑“差不多得了。我师伯找你有事。”

    陈葛点点头“再等等,他马上就尿裤子了。”

    “”

    一刻钟后,闻桑与陈葛出现在福喜客栈,严衍的房间。

    陈葛一见严衍就大咧咧道“天官大人,您不是住在长孙府养病么怎么被撵出来了”

    闻桑心里一突,拼命给他使眼色,无奈陈葛根本没看见。

    严衍冷笑了一声“我上回见阁下,也还是个杂毛畜生。可见时移世易,不可妄测。”

    “”陈葛戳了闻桑一肘,低问“你们天官,心情很不好啊。”

    闻桑回了他一个“知道你就收敛些”的眼神。

    严衍整肃面色,沉声道“陈掌柜,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问。”

    陈葛抬眸,向他一抱拳“我们狐族一向恩仇必报。天官救过我性命,所问之事我自当知无不言。不过,天官既已查到我身上,想必也已知道了不少。”

    严衍点点头

    “你与花娘菡萏,是什么关系”

    陈葛“菡萏是我妹子。”

    闻桑一愣“可那菡萏分明是个凡人。师伯不是还验过她尸骨么”

    陈葛苦笑“两位岂不知,这世上还有二五子”

    有些老五行走人间久了,难免眷恋红尘,想过人的日子,于是照样成亲生子,繁衍后代。那些老五和凡人所生的半人半妖,在老五中被蔑称为“二五子”,亦即五之一半的意思。二五子半人半妖,又非人非妖,两边都难接纳,于世道天道皆难容,往往不得善果。

    陈葛道“我就是个二五子。”

    “我父乃狐族长老,母亲只是一凡人。母亲生下我才知道父亲非人,于是弃我而去,重又嫁人,生了菡萏。我恋栈红尘,不专修行,为狐族不容,于是离开族中,到尘世寻找菡萏。”

    “我那妹子,自小善良,长大后身世飘零沦落风尘,却绝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我最近一次见她,已帮她赎了身。她说有了一个心仪的男子,只是对方出身颇高,还需先断了家中牵绊,才能共效于飞。”

    严衍“她说的那男子,就是苏玠”

    陈葛叹了一声“我只离开了两年,回族中安顿事务。再回汴陵寻她时,她已被定罪处斩。我不信她是凶手,于是在汴陵盘了这饭庄,暗中查访。街谈巷议中多指长孙春花是背后凶手,我原本也有此怀疑,是以联合寻家处处与她作对。但久居汴陵之后,我才发现身边老五常常无故失踪。”

    “然而汴陵财气旺了数百年,对老五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那些老五或为享受,或为修行,仍旧飞蛾扑火一般来到汴陵。那些失踪的老五都与我一样,自恃法力,不把凡人放在眼里,却在不经意中着了凡人的道儿,被献祭至澄心观。”

    陈葛恭谨地向严衍行了个大礼“天官大人。我知道断妄司不理会老五之间的争端,我们这些二五子,你们也未必放在眼里。但我那妹子菡萏货真价实是个凡人,她死于澄心观地下那位妖尊之手,这是确凿的事实。我只求你,给我妹子一个公道。”

    严衍站起身,肃然回望

    “公道就是公道。老五也好,凡人也好,二五子也好,都值得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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