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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燕巢危幕
    春花留下小章守着义拍, 自己离了席,往后堂而去。

    梁大夫人生得菱形脸,杏仁眼,细眉毛, 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寡淡的长相。她与梁家大爷的感情也很淡泊, 三十岁上才生了梁昭这一棵独苗苗。她说话轻声细语, 只是爱唠叨, 总是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盼望有人听,常常却没有人听。

    见了春花,她很是高兴, 招呼着她坐下吃云片糕。

    春花推辞,梁大夫人便有些不开心, 道这云片糕是她早起亲手所做。

    春花便吃了两片, 静听她开口。

    梁大夫人踌躇了片刻,终于打算进入正题

    “你自幼,就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这话如一个黏糊糖人般打在春花眉睫上, 她道“您别这么说。汴陵城中谁不知道我无情无义, 心冷手黑。”

    梁大夫人被她噎了一回,讪讪道“咱们娘俩也有日子没见了。春花,五年前那事, 是我对不住你,我单想着为昭儿在老爷子面前博一个前程”

    春花心里惦记着来燕楼图, 打断她“五年前的事都过去了, 就别再提了。”

    梁大夫人窒了窒“你今日既然肯来,就还念着几分情分。唉,我一个妇道人家,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遇上难事了,除了跟你说说,还能跟谁说呢”

    云片糕在口中化成滑腻腻一团,春花想起年少时,梁大夫人给梁昭吃云片糕,分过一块给她的事,于是叹了口气

    “那您就说吧。”

    前厅,席间渐渐坐满。

    梁老爷子郑重地讲了几句话,便命管家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红漆盒子。

    “众位请看,这,便是当年祝般师傅留下的来燕楼全图。”

    梁远昌从盒中取出画卷,徐徐展开。

    既是营造工程用图,并不追求写意美感,而以精准为要,所绘是一座标准的十架椽屋,分心用三柱,大小木作尺寸标注细致,线条流畅。而作为行外人,只能看到一个楼栋的四件切面图,乍一看,橑椽翼布,栋桴高骧,最为惹眼的便是飞檐椽上各蹲守这一只振翅待飞的燕子。

    梁远昌命管家拿着画幅绕堂一周,请座中众人观看。众人都听过祝般之名,但对来燕楼绘图的价值却难以判断,末了,问至开价,竟无一人答价。

    梁远昌叹了口气,收起了画卷“诸公稍坐,用些酒水,赏过歌舞后再行起拍。”

    一队舞姬袅袅婷婷地涌入,跳了一支时兴的“翠腰”。陈葛看得津津有味,严衍却是毫无兴趣,他心中隐约浮起异样,却又难以捕捉得确切。

    一曲终了,舞姬雁行般散去。

    异变便在此时陡生。队末的舞姬经过梁远昌身前时,猛然夺过他身侧的画卷,飞跃而起。她身姿矫健,掠出一道幻影,绝不是凡人应有的速度。

    是老五

    梁远昌惊呼了一声“快拦住”

    那老五在空中几个纵跃,反应迟钝的护院根本沾不到它衣角。顷刻之间它便到了门前,向门内冷笑了一声,便要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不料刚一回头,双目当中戳出一个寒光颤颤的剑尖来。若非它停得快,印堂便要被那剑戳个对穿。

    舞女的面纱飘然落下,露出一双芝麻小眼和两颗大门牙,面上还长着几丛灰毛。一旁的陈葛看了,险些呕出半个肺来。

    严衍执剑冷目“断妄司在此,焉敢放肆还不速速报上家门”

    老五愀然变色,并不答话,扭身便闪。然而它哪里快得过严衍青釭剑如猎鹰尾羽,织就一张盾牌,将它的去路封得水泄不通。

    严衍有意留它性命,未下杀手。那老五只觉浑厚的气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被困在四面透明的小井中,动弹不得。它哀嚎了两声,终于失了斗志,再不抵抗,低头在双手中生出黑色妖火。

    “它要烧画”陈葛大叫。

    严衍双眸一凝,一剑斩下那老五的双手,画卷骨碌碌滚落一旁,陈葛连忙捡起。

    老五发出凄厉的哀鸣声,恨恨地看了严衍一眼,蓦地大喝一声,从心脏处爆开,化作一片血雾,将门前的石板地染成了血池。

    梁家人这时才追了出来。梁远昌一把抢过陈葛手中画卷,确定它无事,这才颤声看向那血池“这是何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夺民财”

    陈葛的手悬在空中,冷笑一声“梁老爷子,这恐怕不是人。”

    “啊”梁远昌面色灰白,仿佛随时都要晕过去。

    严衍道“梁老爷子,还是先报官吧。义拍之事,不如择日再议。”

    梁兴附和“是啊,爹,先把画收起来,改日再”

    “不行”梁远昌斩钉截铁叱道,“你等得,那别院工程等得么今日一定要把这画卖出去”他如溺水中的将死之人,举目四顾寻找浮木

    “长孙春花呢她不是愿意出高价么”

    周围人都是一愣。

    一个菱形脸的瘦削妇人由婢女搀扶着,匆匆而来,正听见梁远昌的问询。她神色变了变,迅速扯出一抹得宜的笑容

    “父亲,春花有些不适,儿媳让她在我卧房中歇息片刻,稍后便来。”

    梁远昌微微宽了心,将来燕楼图抱在胸口,颤颤地往堂中去了。

    宴中众人鸦雀无声。事情发展得太快,恶人刚刚冒头便被制服,想跑的人现下倒也不好意思跑了。

    倒是那来燕楼图,甫一示人就遭盗抢,恐怕真是有些玄机在里头。

    厅中静了片刻,忽有人道“梁老爷子,我愿出五百两买这图。”

    喊话的是秦炳坤,他向来精于钻营,万事都要抢在别人头里。

    立时便有人跟上“我出六百两”

    “我出七百两”

    “八百两”

    陈葛听得张目结舌,对严衍道“这老五,怕不是梁老头儿自己雇来当托儿的吧”

    严衍没有回应。

    他终于明白了心中的异样源自何处。

    长孙春花今日是为义拍而来,怎么会在梁府内院中耽搁这么久方才庭中这样吵闹,内院不可能听不到。是什么样的不适,让她忘了势在必得的来燕楼图

    他一把抓住陈葛“梁大夫人的卧房在哪个方向”

    “诶”陈葛一愣,“这事儿我要是知道,可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严衍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向梁大夫人来的方向飞奔而去。看守的护院欲拦住他

    “这是内院,请客人”

    指风如刀,瞬息间撂倒了两个护院,严衍脚下未有丝毫停留。

    内院中仆婢不多,他也不废话,抓住一个婢女逼问梁大夫人的居所,婢女见他一身正气凛然,面沉而怒,哆哆嗦嗦地指了个方向。

    刚转过月门,便听见扑棱棱一片瓷器桌椅倒地的声音。严衍心中一紧,仿佛被带利勾的重砣勾住了狠狠一吊,撕开一道漏风的破口。

    梁大夫人的居室外无人守卫,门轩分明从外深锁。严衍一脚踹开内室房门,甜腻旖旎的暖香扑面而来。

    鹅黄衫裙的纤细身影背对着他,正扶着桌面,歪歪斜斜地要站起身来,却终于体力不支,再度软倒。

    严衍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翻过脸来。

    春花发髻散乱,钗环尽堕,杂乱的衣襟难掩春色,双目泛着浓重红意,满脸潮热,喘息深重。她目力似乎有些受损,睁大眼睛望他,却无法对焦,神情迷茫。

    严衍将她抱起,胸口忽被一硬物顶住。

    他顿住,低头看见她袖中露出一角的箭筒,出箭口正对着他。

    心中猛地一宽,仿佛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未动,轻声道“东家,是我。”

    春花一愣,眨了眨茫然的眼,抵住他胸口的左手一软,被他整个儿揽住。

    “严先生”

    她声音是少有的柔软娇媚,严衍心思微动,已读出她的压抑克制。

    “可有受伤”他盯着她,小心翼翼地问。

    她吃力地仰起头,慢慢道“梁夫人说,要给梁昭挣个前程用了袖中春。梁昭没得逞中了破灵箭。”

    “你的眼睛”

    秀致的腮微微红肿,唇边还噙着一缕血丝。

    轻触她的脸,她“嘶”了一声

    “被他掴了两巴掌。有些晕,看不太清了。”

    严衍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床边,果然有一锦衣男子捂着胸口哀哀叫唤,鲜血流满了指缝。少有的盛怒席卷了他的意识,非要用上超人的定力,才能压下将那人三刀六洞的冲动。

    他强行抑制胸口起伏,沉声道“我带你回家。”打横将她抱起,只觉她轻盈而滚烫,像一朵热夏的花。

    春花将脸贴着他肩头,猫儿般轻轻喘息了片刻,呼吸终于平缓了一些。她攥住他胸口布料

    “我不能这么走了。”她喘了几声,“你可有法子,让我清醒些”

    严衍皱眉看她,终是依言把她放在院中,取了花缸里已解冻的冰水,洒在她脸上,又从怀中找出一颗丸药,喂她吃下。

    “这是清心丸,修炼之人打坐常服,多少对有几分功效。”

    她咽下了,脸庞越发晕红,手心也越来越烫。严衍知她看似平静,其实却正用极强的意志力压抑着袖中春的药力。

    梁家竟将青楼中不入流的迷情香药用在她身上

    他思忖一瞬,解下外袍,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你想做什么”

    她来不及答,人群已一窝蜂涌入小院之中。领头的正是梁大夫人,紧跟其后的是梁兴和梁府的几个护院,再跟着的还有陈葛。

    梁大夫人一见此景,便知道计策失败,连忙扑进房去,见自家儿子受伤,发出母兽般的怒咆。

    梁兴随着进屋,哪还有不明白的高声叱骂了几声,似是打了谁巴掌。未几,他从房门步出,招呼两个护院把叫得如骟猪般的儿子抬去就医,自己则深吸了口气,向春花作了一揖。

    “春花老板,这事,是贱内自做主张,我梁家对不住你。”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出了这种事,总是女人家吃亏。”

    梁兴的目光和严衍一触,猛然一惊,下意识移开目光

    “梁家愿意负责。你只要松口,明日我就让昭儿八抬大轿把你迎进门。”

    春花垂着头,冷笑了一声。

    严衍知她意思,冷声道“梁大爷这是痴人说梦。”

    梁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硬着头皮再道“春花老板不想嫁梁家愿奉上万两黄金,弥补春花老板所受之伤害。这事终究不体面,若是公之于众,我家昭儿是被骂惯了的,虱子多了不痒,你春花老板的名节可就此断送了,今后还有哪家清白的郎君愿意结亲”

    他话赶着话,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越说越有底气,说到最后一句,已有些拿捏的意思了。

    “为着咱们两家的体面,这事儿还是揭过去的好,春花老板,您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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