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中一线檀香静燃, 春花往眼前和对面的杯中注入碧色茶汤,眼皮也不抬,笑骂一声
“哪有你这样见猎心喜的人快回来, 别把咱们要见的贵客吓跑了。”
门外突然安静了下来。春花唤了一声
“俏儿”
却没有回音。
她有些讶异,起身去看。
“俏”
唤声蓦地收住。
本只开了道缝的厢房门豁然洞开,青衣肃然的身影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眼前。
园中几只寒鸮扑扑飞起,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结了。
李俏儿从谈东樵身后冒出个头, 大惊小怪地打破了凝滞
“东家,咱们要见的贵客居然是严先生耶可真是太巧了”
谈东樵默了片刻,淡漠地启唇“原来, 您就是那位”
“江南贵女”
春花想过,来京城后, 会在各种不同的场合遇上谈东樵。如何友善而不失矜持地寒暄,她都想好了。
却从来没想过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她实在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结结实实怔在了当下。
两人分别之时, 说好了今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甚至还说,遇上心仪男子, 便可将“桃僵”镯子褪下送还。
这三年来,她从未惊扰或纠缠过他,可谓是十分重诺守信了,说出去谁不夸一声商界楷模
为何再遇之时, 她却有一瞬间的心虚
她定了定神, 迅速收起了最初的惊慌无措, 换上惯有的轻松笑意。
自问颇有气度地行了一礼
“谈大人, 原来您就是陈嬷嬷说的那位书香世家的相公。”
谈东樵的神情因她的笑意更加晦暗,如安乐壶中的洞窟般莫测。
如雕像般凝固了半晌,他倏然反手将李俏儿的叽叽喳喳关在门外, 大步迈向茶案坐下,执起面前的茶杯,却并不往口边送。
她今日略施薄妆,眉目如画,风裳绣帛,钗环玲珑,高髻上插着三支红玛瑙牡丹花钿,伏案多年的脆弱脖颈看起来有些僵硬。
他记得,她只有在面见重要的客人时,才会打扮得如此富贵。
蓦地想起韩抉的话语“说不定是哪位江南名门的贵女,年纪大了不好出阁,才私下到处相亲的。”
谈东樵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她仍在四处寻找严衍般合适的可入赘的男子,但谈东樵,从来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这女子,仍和记忆中一样,颜若舜华,笑若含桃,优游容与。大约三年来,并没有什么难解的心思困缚过她,譬如割舍,譬如回忆,譬如想念。
两人对坐良久,各怀心思,竟是无言。
春花是个最见不得场面尴尬的,率先咳了一声
“其实,我也是五日前刚到京城。”
“哦”
“俗务缠身,还未来得及过府拜望。并不是有意避开你。”
谈东樵淡淡一哼。
五日前,那便是在他从燕北回京的前一日,她就已经到京城了。
六十个时辰,却分不出时间捎个口信。
春花察言观色,早瞧出他不快,心中却自有猜测。她垂下头,干笑一声
“陈嬷嬷做事隐秘,却考虑得不周。早知背后是你,我定不会有此非分之念。”
“何为非分之念”
春花有些不好意思“长孙家是商户人家,这事传出去,于你家名声不利,你家里长辈也未必会答应。”
谈东樵不豫地眯起双眼“那你以为,来的会是什么人”
她坦然一笑“我本以为是个世代读书、内里虚空的大家族里的小相公,穷得揭不开锅了,又要在读书人面前撑一撑场面”
谈东樵“”
她如今的标准都这么低了么甘愿用自己的终身替旁人撑场面
“为何我就不行”
春花一愣,半晌搓搓手“你家如此清贵,也不至于这样缺钱吧”
偷觑一眼他森然的面色,她补道
“你放心,今日你我相见这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语气温和,条分缕析,呵,听起来真是真挚而善良。
她俨然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婆,只想找个折堕卖身贪求富贵,且能传宗接代的俊秀斯文小相公。
隐在袖中的手蓦地紧握成拳。
天官大人一生铁面无私,手刃恶妖、恶人无数,从未生过这样大的气,灵台中的轩辕柏枝叶上“啪啪”爆了两个火星,心火见风便涨,蹭蹭往上冒。
仿佛嫌他心火不够旺,那女子又贴心地添了把柴
“我是个生意人,明知对手会反悔,这样的生意我是不做的。”
谈东樵霍然起立。
“谁说我会反悔”
春花愕然。
谈东樵冷笑了一声,以手撑案,缓慢而笃定地靠近她。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一沾便缠。
她颈上一颗嫣红小痣倏然攫住了他的目光。霎那间,唇舌曾在其上辗转的记忆如滚烫的岩浆洪流般呼啸涌来。
谈东樵盯着那小痣,一字一顿地道
“你这生意,我做了。”
厢房外,李俏儿气鼓鼓地守着。一面极想凑近门缝儿去听里头的动静,又觉得不大好意思,口中嘟囔了几句,终是退开几步。
正后退时,背脊撞上了个人。
李俏儿一回头,便看见一个
俊秀斯文的清贵小相公。
小相公拿个号码牌,小声问“这里是二五八号么”
李俏儿一脸茫然。
“你干什么”她双手叉腰,瞪他。
小相公有些不经吓,怯怯地退了一步“那个,我是来”
后半句如同蚊呐,李俏儿听不清,大声问“你说什么”
小相公咬咬牙,似乎鼓起了毕生的勇气
“我是来变卖祖宅的”
这话出口,他面上顿时布满羞愧的红晕。
“陈嬷嬷说有位江南富商要在京中置宅,看上了我家的老宅,出价很高是在这里吗”
李俏儿想了想,指指厢房内
“我家东家确实是来买宅院的。不过刚才已经有人进去啦,你肯定是走错啦”
小相公顿时惨然不知所措,看看自己手中的号牌,再看看厢房,团团转了一圈,愤然道“我去找陈嬷嬷,这是怎么回事”
走出去好远,李俏儿还听到他口中的碎碎念
“唉,变卖祖宅这样有辱斯文的事,若被太学的同窗知道了,索性便去投河”
这人,可真奇怪啊
李俏儿百无聊赖,又回头去看厢房门。
里头那两人,究竟在聊什么呢要聊到什么时候啊
厢房内。
春花浑然不知,她光明磊落的置宅大计在谈东樵看来,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谈家的祖宅他敢卖,她是真的不敢住。
春花无奈地叹了一声。她到京城五日,能看的宅子都看了个遍,最心仪的就是这套了。虽然不大,但朝向地势水土都甚好,尤其是朝南的一院,冬暖夏凉,稍加改造,便可供祖父养老了。
怎么就偏偏撞上这冤家呢
看起来,谈家是真的很缺钱呢。
也是,这冤家,官做得不小,俸禄却也不多,三年前又被罚了两年俸禄。以他的风格,也不是能倚仗职务捞到外快的。便是个谪仙家族,也得张口吃饭啊。
春花沉思良久,叹气
“你要同我做这生意,就做吧。”
谈东樵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登时一滞。
而春花已好整以暇地端出了奸商嘴脸
“谈大人,先出个价”
“”
谈东樵木然。
“这事,还要我出个价”
“你不出价,我怎么还价呢”
“”
天官大人熟读各类典籍,学识盲区不多,不巧这婚姻之事便是其中一个。他单知道寻常人家娶妻,请个媒人,三书六聘上门便可。却不知入赘是怎生个流程
谈东樵面上沉默着,在脑中迅速将谈家的家底盘点了一遍。
家中人口单薄,只有祖父与他两人,再加上两名老仆。资财亦是简单,城外有几亩薄田,但也只是勉强经营,若将田产和目前居住的府邸变卖,大约能凑出个一万多两。
但,田产和府邸都是先帝所赐,依礼是不能卖的。更不能因自己的婚事令祖父养老生忧。
谈东樵艰难地吐出一个数字
“两千两白银。”若有不足,还可再从姨母处捎借少许,今后再以俸禄抵还。
他前半生从未为柴米发愁,此刻忽然发觉,自己这点家底,在春花眼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钱财不在多,总需尽力才显诚意。
他这点艰难诚意,听在春花耳中,却是另一番味道。
那么好的宅子,他卖两千两她来之前,可是准备了五千两的
春花震惊地瞪着他谈家真穷到这地步了么
不免替他忧虑起来。
“咳咳,谈大人,我想了想,这生意咱们还是不做了,我自找别家去。你若是手头不宽裕,我借你些银两”
谈东樵蘧然定住
“你说什么”
春花以为他顾虑的是清正廉明一类,忙解释“你若是怕有损清名,我以钱庄名义借你,你照市价付利息。老朋友嘛,利钱给你打个七折。”
“”
谈东樵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没有心肝的人
他长腿一迈,轻松跨过茶案,怒不可遏地逼近。
春花吓得从茶案后蹦起来,但她的动作对他而言慢如蜗牛,果然一把就被摁在墙角。
“呃”
她惊得面无人色。
这人,真是那个沉稳刚毅淡漠孤高的断妄司天官大人么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难成这样
“呃呃呃呃呃你冷静些,钱的事都好商量”
谈东樵鼻尖几乎与她的相触,双眸晦若深潭,毫无阻隔地跨越三年的红尘牵绊,望进她清亮的眼眸中。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那个两人都刻意不去回想,却日日都在回想的夜晚。
“谈家清贫,确实只拿得出这么多钱。”他在她唇边喑哑低语。
“除了钱,我还能做些什么”
“诶”
“要怎么做,你才不会去找别人”
春花脑子乱糟糟如一盘打翻的豆腐脑儿,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抓不住要点。
突然醒悟过来,他这个“找别人”跟她所说的“找别人”,好像不是一回事
“”
她正待张口询问,厢房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花枝招展的富态嬷嬷目瞪口呆地望着房中的两人,半晌,从身后推出个俊秀斯文的小相公。
“领路的看错了号码,把那位相公领错房啦。春花老板,这位才是你要买的那宅子的屋主。”
春花“”
“噫,那位相公,不是去五二八号相亲的么”
谈东樵“”
“啊呀,你们二位也是,一个置宅,一个相亲,聊了这么久,都没觉得不对么”
“”
长久的沉寂后,蓦地响起一声悲惨的高呼。
俊秀斯文的小相公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
“你不是谈老师的孙子谈御史么”
“”
小相公抱头惨叫着奔了出去
“谈御史知道了,谈老师也就知道了,太学的同窗们自然也都知道了啊啊啊我还是去投河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你们看,这事儿闹的
总得有个人去投河。
终于100章啦,祝大家中秋快落,花好月圆人团圆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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