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了。”
钱歆和她丈夫从厨房出来,钱歆下眼微红,明显悄悄哭过,但看到齐项还是露出笑脸,热络道“看照片呢书房里还有个相册,我把过去拍的都洗出来了,我一会儿给你们拿出来。”
齐项没什么兴致,淡淡的嗯了一声后跟白绩入座。漆红的四方木桌上摆满了菜肴,比年夜饭还丰盛,良市人嗜甜,桌上的菜好多是甜口。
钱歆把一盘撒满白糖的玉米烙挪到齐项面前,“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白绩闻言有些诧异,齐项小时候喜欢吃这种吸饱了油水,又裹满糖霜的东西只见余光中齐项睫毛颤也不颤,淡然地夹起一片吃了下去。
“嗯,挺好吃的,跟以前的味道一样。”
一直紧张注视他的钱歆瞬间露出欣喜而轻松的笑容,她跟白绩他们解释,又像是在提醒齐项,“小时候他每次考好都要我给做,我那时候哪儿会做菜,还专门找了本书学,我做的跟饭店当然没法比,但这饼又甜又脆小孩子都喜欢吃,项项这么多年口味也没变。”
“嗯。”齐项点头,漾出稍纵即逝的笑容。
他的情绪很淡,像一缕烟附着在钱歆的深情与怀念中,随风摆动是没有根的,白绩知道他还没过心理那一关,所以一言一行客气的有点冷淡。
钱歆又絮叨了几句“小时候”,似乎以此给自己打气,用前尘往事压缩十几年的距离,以至于说了一会儿后,才意识到冷落了另一个小客人,才讪笑着转向白绩,“小白你喜欢吃哪道菜啊甜口的吃不吃得惯”
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白绩点名的菜推到他面前。
白绩原本的注意力放在齐项身上,被点名后愣了一下,随手夹了面前的鱼,客气道,“喜欢吃鱼,我挺喜欢吃甜食,不挑食也没忌口的,阿姨。”
“黑巧不吃只吃白巧,这还叫不挑食掉糖堆里了。”齐项侧首看他,满脸揶揄,随后夹起盘中最后一块玉米烙抖了抖,对白绩使了个恳求的眼神,“想吃吗”
白绩读懂他的意思,举起碗,佯装渴望,“想,没敢跟你抢。”
齐项唇角弧度上扬,把最后的玉米烙给了白绩,他吃了一口,面衣饱饮油脂,一口下去又甜又腻,看来钱歆真的不会做菜,十几年后水平依旧让人不敢恭维。
钱歆笑意快溢出眼眶,“喜欢吃我一会儿再做,不要抢。”
气氛到这里才算真的和谐,钱歆问了齐项和白绩是怎么认识的,齐项讲的简略,只说是以为补习认识的,现在是同桌还是室友。因为过于简单,钱歆刚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故事已经讲完了。
她用筷子挑了挑米饭,“那”一个那字百转千回却没有下文,钱歆想问齐项这几年过的怎么样,又自认无立场,她丈夫看出她的挣扎,在桌下轻轻按了按后者的腿以作安慰。
齐项扫了他们一眼,“我这几年过的很好,爷爷很重视我,后来有了个妹妹叫齐祺,今年也十岁了,从小就爱黏我。”只字未提齐正晟和王荟,他说完顿了顿,又把视线掠向那个缄默的男人,“你们呢”
这个沉默而稀疏平常的男人,你为什么选择嫁给他呢。
“我们啊”钱歆和男人对视,是中年人隐晦而绵长的爱意,“我们也认识好多年了”
言语间,一个平淡如水的爱情长跑娓娓道来。
当时,钱歆拿到钱后没有立即回良市,而是选择旅游放松心情,刻意地把钱挥霍大半,三年后,她回到良市开小超市,地址碰巧选在男人就职的学校门口,两个人因此结缘。
男人老实腼腆,默默帮衬钱歆许多,却也从不提要求,连表白都是钱歆先开的口,经历了漫长的磨合,两人终于决定在一起,并于前几天正式领证。
其实按照他们的关系,早就胜似夫妻了,只是钱歆难忘过去,更是心中深藏对齐项的愧疚,总有种我结婚是不是就二次背叛了儿子,我应该为过去赎罪的心理,好在男人愿意等她,跟熬鹰似的与她恋爱长跑十年,最终修成正果。
“那为什么昨天发短信告诉我”
齐项吃完了,放下碗筷,双眸像没有星星的夜空,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底,因为这一句,场面又陷入了尴尬,白绩甚至几口没咽下一口饭,就看钱歆躲开齐项的目光,落在碗旁掉落的米粒上。
桃花面桃花眼,钱歆的表情让人不忍。
片刻后,她结结巴巴道“因为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项项。”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跟过去割席,包括你。
她有一次做出了选择,她是出题人也是答题人,她说不结婚因为放不下齐项,结婚了是否意味着她放下了齐项,选择真正的卸下过往的重担。
那短信或许会是最后一条,钱歆想,齐项看不见的,他一定收不到的,他早就忘掉自己了,就当是再一次的告别,选在一个有意义的日子。
只是她没想到,齐项看得到,那种刺骨的、阴冷的恐慌与愧疚裹挟着钱歆,好像十三年前的冬天,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她知道这对齐项而言,又是一次通知式的抛弃。
“吃好了。”齐项敛眸,掩去神色,只有空荡荡的微笑,是温和的,他对白绩说,“你好了吗”
白绩搁下碗,听君差遣的模样。
两个人起身,齐项说,“那我们先走了。”
钱歆掩面恸哭,把十三年的悔恨都流尽般,她声嘶力竭道“妈妈是爱你的,妈妈是爱你的。”
齐项立在原地,大衣挂在臂上,绅士的得体的,又仿若高不可攀的。他徐徐转身,歪头笑道“哦”
白绩悄无声息地出门,出去前拉了下齐项的手,而钱歆的丈夫也给他们留下交谈的空间。
当一个女人真的绷不住情绪,失声痛哭时,她总会下意识重复一些重要的话,比如“我爱你”。
钱歆捂住双眼蹲在原地,她想强调,想要辩解又苍白无力,梦回十三年前,只是这一次她狼狈太多,也心虚太多。
“你跟着我没出息的,我不是抛弃你,项项,妈妈爱你啊。”
“有我做你妈妈,你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骂是私生子,我怕啊,你那么聪明以后能成才,妈妈能听到你的一点好消息就足够了”
“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那个时候尊严脸面都不要了,我怕,我那个时候爱他,我是先来的,我以为我能我能的”
“你成年了,成大人了,我才放心,我才动了心思的”
断断续续,颠倒错乱。
齐项听了会儿,懂她的意思。
她是齐正晟的情人,但情人也有爱人的权力,齐正晟多情浪荡,见一个爱一个,钱歆跟他最久,以为自己能让浪子回头,这里面必然夹杂了对名利的追球,但钱歆怀孕时是真的爱齐正晟的。
她把失败归咎于出身,因为她卑微,过往不堪而难登大雅之堂只能失去一切,本着对齐项殷切的期望,她把齐项推向了她梦中的“天堂”,希望他得到所有。
后来醒悟了,后悔了,也来不及了,只能自我惩罚,惩罚近十年,等齐项成年了,她才给自己减刑,才让自己出狱。
齐项原着,睥睨着这个颤抖的女人,带着神悲悯世人的情绪。他忖道,她很痛苦,往后余生,她一辈子都放不下我了。
这种自私、黑暗的情绪他心脏里蔓延,是近乎于孩童的邪恶,是一种幼稚的报复心理。钱歆把他扔了,他去践踏钱歆的尊严,合理的交换。
可他又忽然想到了白绩,白绩和白务徽,是比他们更难堪的纠葛,腐烂了都要连在一起的怨恨,齐项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跟白务徽太像了。
而钱歆很瘦,穿着毛衣都能看出点肩胛骨的轮廓,她韶华渐逝,逐渐苍老,过往的谬误都化作十年的咒怨纠缠她至今,看她悲恸绝望的样子,齐项并不会觉得爽快。
我起码不会变成白务徽,齐项心中否认,我也不能变成他。
他叹了口气,沉沉的,把什么都扔下了一样。
“妈妈爱你的,项项。”钱歆垂头,喃喃自语。
齐项上前一步,蹲在她身边,犹豫片刻后抚上她的肩头,像法官的宣誓,“知道了,我原谅你了。”
一锤定音,此案终了。
钱歆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她径直盯着齐项的眸子,企图在里面寻找谎言的痕迹,但齐项句句发自肺腑。
“我们一家人,你、我、齐正晟不要再纠缠了。”齐项手上的力气加重,“你把我忘掉,重新开始吧,我也一样。”
“新婚快乐妈妈。”
齐项喊出“妈妈”这两个字,郑重又释怀,她是我妈妈,星河逆转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她做错过事,那么就罚他们生死无瓜葛吧,齐家也早就把钱歆从他的履历上抹去了,那十月怀胎之恩,五年养育之恩,就像出生时剪去的脐带,一并剪去吧,一刀两断,干净。
齐项笑了起来,松快温和的,“我原谅你了。”
也就此原谅了我自己的出身,原谅我自己,不再埋怨为什么是我被抛弃了。
“这就当咱们最后一次见面吧。”
“我回去了,妈妈。
路上的雪早就被清洁工扫到一边,现存的积雪上也落了不少脚印,白绩闲来无事,专捡空地方跳,把自己的脚印拓上去。
齐项夹着相册下来,就见到这一幕。
一只小白鸟,在雪天里灵动快活,比孟婆汤更能忘忧。
他的胸膛刚剖去一块腐烂沉疴,空荡而释怀的角落又被一种粉蓝的悸动重新填据,伤口结痂,滚烫炙热的鲜血重新涌动流通。
白绩还好有你。
“雀儿。”齐项喊了一声,直直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他,“我有话想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秒
齐项我哭了。
后一秒
齐项我上了,家人们
白一无所知绩我心疼他,他现在一定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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