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定了定心神,将脸上的热气降下去,薛靖七以手肘撑着厚实的床褥正欲坐起身,肩背即刻被人伸臂从后揽住,动作极轻地扶她半坐起,抬眼看见易剑臣谨慎担心的神色,不由觉得好笑,自己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纸人,这未免也太过仔细。
不过,被人如此照顾的感觉,真的不坏。
让她讶异的是,身后塞过来的并非预想中的几个枕头,而是他本人。
易剑臣蹭上床头端正坐好,一只手探进被子里揽过她的腰身,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端着茶杯送到她眼前,低头对上她的目光,两人大眼瞪小眼。
接过茶杯的薛靖七有些失神,轻声道“你这也太夸张了吧,我又没瘫痪。”
“觉得愧疚,答应过师父照顾你保护你,最终还是让你孤身赴险,又受这么重的内伤,还差点救不回来。”身后的人微不可闻地轻声叹息,顿了许久,又低声道,“每次你出事,我都会觉得自己很无能。所以啊,也只能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找补回来咯,希望能补偿你一些。”
“是我一意孤行,让你们为我担心了,对不起啊。”薛靖七心里也生出几分愧疚,冰凉的手指捧着温热的茶杯,有些默然,迟迟未饮。
两人都未说话,空气静默一瞬,揽在腰间的手臂忽然紧了紧,他轻笑出声,蓦地转了话锋“不是口渴么,再不喝就凉了。莫不是想让我喂给你”说到后面,话音极低,随着浅淡的呼吸,轻轻扑在她的颈侧。
刚端起茶杯乖乖喝了两口温水,冷不丁听到后半句,薛靖七呛咳出声,咳得面红耳赤,手一抖,险些一时冲动把剩下半杯水泼他脸上,让他清醒一下。
耳畔响起幸灾乐祸的憋笑声,她眯起双眼,深吸一口气,手肘往后一顶,易剑臣吃痛闷哼一声,眼中笑意却更甚,另一只爪子也趁势搭上来,自颈侧绕过揽在身前,将下颌抵在她肩上,强忍笑意揶揄道“怎么,不愿意啊”
“像个流氓。”薛靖七认真回答。
“我像流氓”易剑臣闻言愕然,有些哭笑不得,连连叹气,委屈道,“阿靖,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见过像我这么克制的流氓么”
刚放下茶杯的薛靖七闻言僵住,鬼使神差想起那个人的脸,心底又起波澜,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只是一阵后怕,垂下眼眸思忖片刻,沉默地抬起双手轻轻抓住易剑臣揽在身前的手臂,没有答话。
易剑臣怔愣一瞬,忽然明白过来,心里一阵难受,轻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开这个玩笑我,我是流氓,我是。”
看到他窘迫认栽的模样,薛靖七忍俊不禁,莞尔一笑,顺着他的话头正经打趣道“对,你是。”
他闻言配合地摆出发蔫的神色,满脸怅惘委屈,不过看到她眼里的笑意,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知道她方才把那件事轻描淡写地翻了篇,就说明没有真的生气。
可是,她心里的那道伤,究竟何时能痊愈他不知道。
他愿意克制自己的,陪她等下去,哪怕是三年五载。
就算是一辈子,也无所谓。
只要她好好的,他就心满意足。
“我睡了多久”薛靖七神色一动,抬眼看向他,轻声问道。
“快三天。”
“我爹他”她欲言又止,有很多想问的,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却是心领神会,淡淡一笑,耐心解释“师父已经入土为安,且立了牌位,大师兄现为代掌门,已带着大家安排好了一切丧葬事宜,你不用担心。至于禁食三日的礼节反正你这三日昏睡中滴水未进,也算是尽了礼,今夜就熬白米粥给你喝,我们恢复正常饮食。”
“不准反驳,你元气还未恢复,身子这么差,再拖三日不吃饭,会病倒。师父在天之灵,也会生气的。”见她微微蹙眉想要说什么,他立刻掐灭了小火苗。
薛靖七被这么一噎,哑然失笑,只好答应“嗯。”
“薛前辈他们今日回百草谷了,要把小九接过来,咱们一起在这里过年。”易剑臣补充道。
“这么快就要过年了,可惜”她说不下去,闭上双眼,颓然笑了下。
身后的人沉默,也红了眼圈。
薛靖七忽然想起什么,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坐直身子转脸看他,迟疑着发问“我那日为何会突然昏过去,是你”
易剑臣的神色也肃然起来,点了下头。
“为什么。”
“觉得不对劲,楚盟主和夏侯寒石的反应都有点不对劲,我怕你被利用,再次给自己招来灾祸。”易剑臣拧着眉头,摇头叹道。
“你当时的状况很不好,难免会意气用事,忽视一些细节,我给你捋一遍,说不定我们能猜出这件事背后的脉络。”看到薛靖七眉目低垂,又有些黯然,他宠溺地笑笑,抬手刮了下她的鼻梁,正色道。
“其一,楚盟主挨了薛前辈那一拳,本能躲开,却甘愿受着,恐怕是心有愧疚,师父的死,他事先未必毫不知情。”
“其二,他的悲痛却是真的,且信誓旦旦说自己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对手足下手,我猜,此事与他或许真的没有直接关系,至少,不是他存心要害师父。”
“其三,夏侯寒石的突然出现,楚盟主似乎感到意外,可前者对于在此地看见楚盟主甚至我们这么一大帮人,却并未感到惊讶。你指责他害死师父时,他第一反应不是震惊师父的离世,而是恼羞成怒,说你血口喷人。”
薛靖七越听越气愤,冷笑道“他就是想来亲眼确认我爹的死活。”
“嗯,但是奇怪的是,他本可以不出面。要知道,他那时出现在雁荡山,可谓是落实了嫌疑,甚至会被我们群起而攻之,他再愚蠢,也不至于犯这种错误。”易剑臣心里隐约有了猜想。
冷静下来的薛靖七也逐渐理清了头绪,不甚确定地问道“他在害怕怕事情脱离掌控,所以一时冲动之下选择露面”
他沉默地颔首,两人都没有说出来,却已心知肚明。
因易剑臣传信试探,楚立迫不得已出现在雁荡是个意外,夏侯寒石见到楚立现身,担心他的说辞会倒向不利于他的一面,急急出面,迫使楚立隐瞒真相,和他一起演戏。却没想到,把事情闹得更糟。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说有人乔装成他的样子栽赃嫁祸给他。若不是我曾同时看见他和坤,说不定还真会对这番说辞犹疑。”薛靖七淡淡道。
被坤乔装嫁祸的滋味她也领教过,没有十足的证据也不会如此笃定。
“最后一个不对劲的地方在于,你们二人质问辩驳的全程,楚盟主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感到意外,而你已对夏侯寒石起了杀意,欲拼死率领众子弟对付他的时候,他竟也没有阻拦,要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这么多人,同一立场,要击败甚至杀死夏侯寒石,是极有可能的,但他就始终不表态,好像你杀死夏侯,也在意料之中这就很耐人寻味,总觉得古怪,所以我必须阻止你们。”
“也许他也觉得夏侯寒石罪有应得”
易剑臣闻言苦笑道“可是我打晕你之后,他却出来调停,阻止了这场干戈,还说罡气盟必定会查出真相,还大家一个公道。他若真的同我们立场一致,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夏侯,为什么又这么做呢仿佛在让夏侯安心,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等我杀夏侯寒石么。”薛靖七眸色一暗。
他再次点头,无奈道“所以没彻底查明背后的真相前,你暂且不能杀他,我怕这是借刀杀人,最终会出事的人,是你。”
“可我爹的仇”她捏紧了拳头,眼角又泛红。
“阿靖,仇定是要报的,但不能急于一时,而且,夏侯寒石杀不得,在证据未明的情况下,你杀死夏侯家主,会成为正道武林的众矢之的。”易剑臣垂眸伸手覆住她握紧的手指,“他恐怕也是被利用的,你可以击败他,重伤他,逼他对师父和死去的众弟兄下跪认错,但不能杀死他,此事的性质,完全不同。”
“嗯,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没有考虑这么多。”薛靖七颔首叹道。,,